“谁知道呢,好像他爸妈去重庆工作去了。”李心亮说,“离我家还挺近。”陈天航想起来李心亮是四川人。
九点半的时候所有人已经坐立不安起来。之前还看着无所谓似的的邢炳茂和李心亮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没人知道姚远他爸妈长什么样子,他们举着个纸牌子——“白城理工学院”。
“这刘师傅怎么回事?”管哲超十分烦躁,“我给他打电话,他说他吃饭去了?!”
“吃饭?九点多吃什么饭?”邢炳茂不解。
“是啊,我就说这师傅不靠谱!”管哲超窝着一肚子火在继续给刘师傅打电话,“喂,师傅,你在哪儿呢?什么你找不到路了?这马上就九点五十了!你现在到底在哪儿呢?我不是说不让你走太远吗!……”
管哲超气得直跺脚几乎想摔手机。
“别急,他也许马上就来了呢,还有一会儿呢。”李心亮在勉强安慰他。
但显然管哲超已经急了,马上就九点五十了,要是刘师傅还没来,他们就得跟姚远的爸妈一起在这儿等刘师傅,这真有点尴尬了……
重庆的列车终于到站了,陈天航他们四个排成一排,向出站口不停张望。
“喂,什么?你说你还没找到进站口?你是哑巴吗不会问路啊?我告诉你他们已经到了!出了问题我告到你们单位!我让你完蛋!……”这个刘师傅好像已经吃好了早餐还在进站口外面溜达,他找不到进站的路。给他打电话的管哲超已经急得青筋暴起在骂骂咧咧,陈天航还是第一次见他急成这样。
“老师,打不通啊……”一旁的李心亮说,他们想先联系姚远的父母,但电话并没有打通。
“嗐!急死我了!他妈的!”管哲超在跳脚。
陈天航想,姚远的爸妈应该长什么样呢,山西人的话是不是应该偏黑一点?陈天航记得姚远平时穿得很朴素,他的家庭条件如何?
“你们是白城理工学院的老师吗?”陈天航正在胡思乱想着,一抬眼,没想到来到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孩,看起来像个高中生,穿着一身在初秋季节显得有些单薄的运动服,将近一米八的身高。男孩身后跟着一个中年妇女,大概只有一米五左右,很矮,很瘦小,面色很苍白,像是生了病,佝偻着背,一幅弱不经风的模样。
“是是,我们是。”管哲超立刻迎了上去,“请问你们是?”
“我们是姚远的家人。”男孩说,“我是他弟,我叫陈晨,这是我妈,王小兰。”
陈天航觉得奇怪——姚远他爸怎么没来?还有姚远他弟不姓姚,而姓陈?
“你们好你们好,我是姚远的老师,我姓管,管道的‘管’,叫我小管就好……”管哲超在尬笑,陈天航看出他的额头已经冒冷汗了,可能是因为刘师傅还没出现的缘故。
姚远他弟弟陈晨看了一眼管哲超,他没有跟管哲超打招呼,而是马上问:“老师,我哥到底怎么了?我们现在是不是要去医院看我哥?”
“对对,我们现在就去看你哥,”管哲超递给陈晨一包吃的,里面是一个面包,一瓶矿泉水,“坐车累了吧?从重庆到这儿这么远,你们先吃点东西啊。”
“我哥到底怎么了?”陈晨接过管哲超递来的吃的。
“没什么事,”管哲超依旧在尬笑,“他就是摔了一下,受了伤,没什么事……”
“摔伤?”这个叫陈晨的姚远他弟在盯着管哲超,“那天给我们打电话的老师说我哥是生病住院,我问他我哥生了什么病他也不说。您刚说我哥是摔伤,我哥到底是生病了还是摔伤了啊?”
“……”陈天航他们四个当场懵了。
“哦,是那个老师啊,”管哲超还在尬笑,“他不知道情况,他说错了,我们等一下啊,等司机来了我们就能走了,稍等啊。”
然而司机刘师傅还是没有进站的意思。
“喂我不想骂你,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出了问题我就告到你们单位……”管哲超走到一旁去打电话,但他的声音挺大,连姚远他妈和他弟都听见了管哲超在叫骂着些什么,那个叫陈晨的有些疑惑地皱着眉。
姚远他妈坐在陈晨身边,此刻似乎终于无法再抑制心中的不安情绪,瞬间在候车室大哭了起来:“小远到底怎么了……小远到底怎么了……”她紧紧抓着陈晨的衣服,顿时老泪纵横。
她整个人本来就消瘦,此刻更是蜷缩成了一团,苍白的脸白得像张纸:“老师,我家小远到底怎么了……您再给我说说……您再给我说说吧……”
十点的白城火车站客流量还挺大,再加上候车室比较逼仄,一位中年妇女痛摧肺腑的哭喊很快让不少旅客停下来驻足围观,还有人在指指点点着什么。
“快,先把她带出去。”陈天航听见管哲超对着邢炳茂小声嘀咕了一句。
邢炳茂点了点头,来到姚远他妈妈身边:“阿姨,司机来了,我们到车站外面去坐车。”说着准备把姚远他妈搀起来。
“不,我不走,小远到底怎么了,小远到底怎么了……”姚远他妈妈仿佛陷入了极大的悲恸,她一直在重复着同一句话,死活也不肯起身离开,执拗地坐在座位上哇哇大哭着。这让想搀她起来的邢炳茂有些手足无措。
“还愣着啊?给他搭把手去啊!”管哲超对着李心亮说,他急了,态度挺不好。
陈天航白了他一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对他这个态度。
李心亮已经走过去了。
“不用,我自己来。”陈晨说了一句,他挡住了邢炳茂和李心亮。
“妈,我哥没事啊,在医院呢,我们现在就去看我哥……”陈晨安慰着他妈妈。
姚远他妈好像真的预感到了儿子出了什么意外,在近乎绝望一般地嚎啕大哭。此时,三个一米八的男生也没有办法把她从座位上搀起来。
“我来。”陈晨还是挡住了邢炳茂和李心亮,他把他妈背了起来,一步一步向出口走去。
“不好意思啊这太绕了我真找不到这入口……”不靠谱的刘师傅终于在一群人的骂骂咧咧中走了进来。
就白城这十八线小城市的火车站,刘师傅还说绕?陈天航都觉得无语了。
“你怎么回事我说你我今天要不是……”管哲超语无伦次,他一直憋着的一股火儿终于能发泄一下了。
陈天航觉着要不是姚远他家人还等着刘师傅带回白工招待所,管哲超可能都要气得在火车站候车室暴揍这个刘师傅一顿。
六个男人,一个正泪流满面到近乎撕心裂肺的中年女人,一辆小破面包车在白城正午的拥堵中努力向理工学院开去,从火车站到白工所在的郊县大概还要一个小时。
陈天航就坐在姚远他弟陈晨的身边,他看见陈晨一直握着他妈妈颤抖的手,轻轻拍着他妈妈因为长时间啜泣而不停发抖的身体。
他们又该怎样去面对姚远的死呢?陈天航觉得有点看不下去了,他转过头去,望向车窗外。
白城似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秋雨,这倒是挺少见的,白城不怎么下雨,一直就是北方典型的那种干燥。平日里甚嚣尘上的雾霾被沉降了,漫天皆是迷蒙的雾气,只有脚步匆忙的行人在漂泊大雨中落荒而逃。哭声和雨声交杂在一起,回荡在车厢内逼仄不堪的空间里与令人窒息的空气中……
☆、二、我在白工拉大锯(一)
二、我在白工拉大锯
白城理工学院招待所真就是个招待所,建于七八十年代,后来翻修了一下也当宾馆用。但内部十分破旧,采光不够显得十分幽暗,楼梯踩上去吱吱扭扭地响,隔音效果也很差,在房间里也能听见隔壁房间和楼道里的声音。
管哲超给陈天航、邢炳茂、李心亮他们三个人订了一间房,告诉他们最近都要在这里过夜了。
“真抠啊,白工。”进房门的时候,扫了一眼这巴掌大小的房间,邢炳茂吐槽。他们三个大男人就要挤在这么一间小房间里了。
这是为了防止姚远的家人突然有什么冲动之举,直到他们全家回重庆,在此之前他们都要住这儿。
这是个普通的标准间,两个一米八的大个子躺上去脚都会露出来的大床,一台20寸左右的破旧彩电,幽暗的洗手间,还有一个可以勉强把腿盘上去的沙发。
此刻陈天航坐在沙发上,邢炳茂在床上躺着玩他的手游。
陈天航也抱着手机,但他没有看手机,而是一直听着隔壁房间的声音。
楼道里闹哄哄的,好像是学校和院系的一些老师来了,随后隔壁房间传来了姚远他妈妈的哭嚎。陈天航不知道隔壁房间发生了什么,他想或许等会儿可以问下那个叫李心亮的。管哲超把李心亮叫去了隔壁房间,说让李心亮安慰一下姚远他妈,据说是因为李心亮是四川人,能说西南官话,或许熟悉的乡音能让姚远他妈妈得到些许的安慰。
陈天航正这么想着,李心亮推门进来了,脸上是很丧气的表情。
“怎么样?”陈天航站了起来,一直在玩手机的邢炳茂也立刻从床上弹了起来。
李心亮看起来很丧,这是陈天航很少能从他脸上看出的表情,在他的印象中李心亮是个天天只知道打游戏、打球的,他好像很少这么丧过。
“能怎么样?”李心亮一屁股坐在床上,“他妈难受着呢,哭得那个惨啊,还非要拉着我的手说我是他儿子。”
“那学校到底准备咋办啊?”邢炳茂问。
突然,楼梯上又是一片嘈杂,陈天航听见来来回回杂沓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他们的房间门被噼里啪啦一阵子拍响。
“李心亮!李心亮!”是管哲超在敲门。
邢炳茂冲上去开了门。
“快!快!他妈休克了,你们赶紧搭把手把他妈送医院去。”管哲超说,他的神情很慌张。
“哦哦!”邢炳茂赶紧跑了出去。
“老师您打120了吧?”李心亮还在问。
“打了打了,救护车马上来,你们快去,别问那么多了。”管哲超指了指隔壁屋。
李心亮也跑了出去。
陈天航也准备去隔壁屋,管哲超把他拦下了。
陈天航疑惑。
“下午……”管老师喘了口气,“下午他们要去看那个遗体……你和他弟弟——那个陈晨一起去,我怕出事儿……”
“哦。”陈天航应了一声。
管哲超拍了拍陈天航的肩:“得了,我们要去医院了,这里就交给你了,别让他弟出什么乱子,明白啊?”管哲超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哦。”陈天航又应了一声。
陈天航听见从招待所大院里传来了救护车的警报,他向窗外望去,在一阵慌乱中,邢炳茂和李心亮还有几个老师将昏倒的姚远他妈抬到了救护车上。而隔壁房间,管哲超还在和陈晨僵持不下——
“我们已经和他们商量好了,下午就是你们遗体探视的时间。”
“那我妈呢?我妈怎么办?”
“我们会照顾好你妈的,你就放心去探视。”
“……”
陈天航最终还是坐在了去医院的车上,不过不是救护车。救护车上是邢炳茂、李心亮、几个院系的老师、姚远他妈妈,陈天航、管哲超和陈晨打了辆车跟在救护车后面。
陈天航坐在车里,车里没人说话,可能因为陈晨垮着个脸,连管哲超这种还算比较健谈的人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天航当然不会说话了,他只是不太明白为什么管哲超刚才不想让陈晨去医院,明明去了医院再去看遗体也不是来不及。或许管哲超和院系的那些老师都害怕陈晨会在医院闹出事儿来。
经过一番措手不及之后,姚远他妈妈终于住进了病房。
管哲超和其他几个老师常年都只在学校里面溜达,几乎是足不出户,他们并不熟悉这种医院办理住院的流程,折腾了一会儿才让姚远他妈妈住进医院,不过好在并没有耽误什么。
姚远他妈已经睡去,邢炳茂和李心亮被管哲超打发去给姚远他妈买补品。三个老师正在走廊里商量医疗费的问题,确切地说是已经吵了起来。
“他妈现在住院,万一他弟在医院闹起来怎么办?”
“我就说不能让他弟来医院,就这么一个娃娃你就拦不住?”
“……”
这几个老师声音很大,陈天航站在离他们挺远的地方也听得一清二楚,心想他们也真是不管不顾了,在医院就能吵成这样。
管哲超早上还在火车站颐指气使,这会儿被几个领导劈头盖脸一顿骂,垂着头唉声叹气。
管哲超好像瞥见陈天航在一旁听着他们吵架,有些尴尬地回头,对陈天航说:“唉陈航天,你去帮帮我们找找那个陈晨在哪儿,他该去看他哥去了啊,你催催他。”
“什么看他哥?”旁边一个老师立马纠正道,“说得怪瘆人的,那叫遗体探视。”
陈天航点了点头。
陈天航在医院溜达了一会儿找到了陈晨,这个白城第二医院并不大,全部绕一圈也就十几分钟。
陈天航看见陈晨一个人站在医院顶楼的天台上。这是一个开阔的空间,午后的日光倾泻下来,把陈晨有些瘦弱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陈天航没有走进那片日光里,他在天台的门后盯着陈晨看。
陈天航想,陈晨和姚远长得并不像,如果他俩一起在外面走着估计也没人能认出他俩是兄弟。陈天航记得姚远是个单眼皮,他的眼睛长得还挺特别的,有些细长,有些上挑,在男生中这种眼睛好像很少见。其实是挺帅的,看起来很清秀。但据他了解姚远好像一直没有找女朋友,性格也是比较内向独来独往的那种。这并不奇怪,白工的男女比例可能都快达到九比一了,在他们校园里能见到个女的简直都是难得——除了小卖部阿姨、食堂打饭大妈、清洁阿姨……陈天航和他的朋友们基本都是苦逼的单身狗。虽然白城师范学院离他们学院并不远,都在这么一个白城大学城里,但他们这群宅男并不想出门社交搞联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