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刚才进来的路线,合法吗?”
杜逍发现了问题,穿梭来去的服务员在看到他们这大部队时,显然也发现了问题。一位胸前戴着“经理”牌子的人向他们走了过来,神色警惕道:
“您好,你们预定的是哪个包间?我领你们过去。”
“华山阁在那儿?”
经理没说话,哪个包间里有什么人他一清二楚,他看了一圈眼前这些人的表情,直觉不妙,伸手要去够胸前的对讲话筒。正当此时,队伍中段位置边上的移门被人开启,门内竹帘上“华山阁”三字随着出门人的碰撞,呈波浪形荡漾。老板走在最前,完全没发现危险即将降临,还笑着给里头的人引路,待队伍带头人一声大喝,老板才反应过来,瞳孔一下缩小,慢慢转过了身。十几个人全数朝着他围了过去,让他无路可逃,另一边还有两人一左一右站在经理边上,阻止经理呼叫保安。
“你们干什么,这是法治社会。”
“你还知道这是法治社会!欠钱还钱,这么明白的道理都不懂吗!”
“我没有欠你们钱,说了多少遍了,早付给你们了。”
“那根本不够半年的工资!”
“哎呀,你们基本工资就那些,平时吵着嚷着不想多交个税的不就是你们?我依了你们,公司只发基本工资,其余都算提成,从个人账户转账,不用算进个税,让你们能多拿钱,你们不还开心得很?怎么这会儿过来闹了!”
“你、你丧尽天良!”
十几人七嘴八舌地开始骂,实际杜逍到后面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了。他看向老板身边那几个带着不耐表情的陌生面孔,估计老板是在这里请客谈事,现在大家堵了他,连带着这几人也走不了,即使再怎么没问题的生意,这一闹,大概率也该被搅黄了。他默默思考自己这时候还在担心老板生意黄没黄,是不是有点太圣母了,但所谓穷寇莫追,把老板逼太急了,会不会到头来己方赔了夫人又折兵。说来说去,还是心太好,怪不得谁都能欺负他一把。
“哎杜逍,说起来,你和高暮是大学同学?”
一旁的同事也是来凑数的,没那么大怨气,闲着也是闲着,便跟杜逍聊起天来。杜逍今天肯出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躲高暮,他心虚得很,一听这名字背后一瞬出了一片冷汗。
“……什么?”
“高暮啊,你说巧不巧,这世界就那么小,我和高暮是高中同学,小半年前我们班长想组织同学会,把大家都找了回来,我这才跟高暮重新联系上。结果一聊天,发现你竟然是高暮大学同学,简直了。”
杜逍额角跳了跳,高暮确实曾说过是问了一个他的同事才知道他现在住哪儿的,敢情这个出卖了他的二五仔,就是身边这位。
“哈哈,我跟他不熟。”
“不熟?诶,那可奇了怪了,他说你们是室友,又同班,关系可好了……”
“那是读大学时候的事了,都过去多少年了。”
“也是,要真关系好,他怎么还问我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他还问你这个了?”
“是啊,而且……”
“哎哟!哎哟!”
“报警!快报警!”
“不许报警!”
“你冷静点。”
一时间前方纷乱,挤得杜逍连连后退,差点从栏杆翻下楼去。似乎是有一位情绪激动的同事动了手,产生了肢体冲突,乱了好一阵才终于是再次分成两面对峙的局势。再偏头一看,原先被人一左一右夹击的经理趁乱溜了,已不在原位,不知是逃命去了,还是报警去了。
杜逍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他眉头一皱,此地不宜久留,他只想少跟高暮同处几个小时而已,并不想搭进去好几天。
“我们要不走吧,那经理好像报警去了。”
“没事,我跟你说……”
骂战再次响起,瞬间淹没了同事后边的话,同一楼层其他包厢的人闻声开门探头出来看热闹,还有几人拿出了手机在录像。杜逍可不想上社会新闻,他两手挡住脸,准备找个空隙挤下楼逃走,可努力了几次,结果仍是在原位。而楼下中庭,已经能见着一帮人簇拥着三四个穿着制服的民警上来了。
“完了,警察来了。”
“什么!!”
“我说!!警察来了!!!”
“别吵了!都站好!”
杜逍话音刚落,一声怒吼从楼梯口传来,离得近的几人闻言转头去看,立马噤了声,但离了远的应是没听见,还在与老板拉拉扯扯,互相飙脏话。民警的后边跟着一个扛摄像机的,摄像机上还有台标,杜逍愣了下,心想怎么现在执法还带记者。待这位摄影师向前走出几步后,楼梯口拐出了个身着脏污工装,留着毛刺寸头的高大男性。此人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灰一条黑一条,正高举一手,指挥后边拿着话筒的记者一起朝着这边跑过来。
是高暮。
直到高暮走到离杜逍不过一二米时,杜逍才看清这人是谁,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他,而且还变了装。不过仔细一想,自他昨天惊慌离开后,便没再见过高暮了,而他离开前,高暮那头发上还全是水泥,确实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弄干净的,不如全剃了为好。别说,剃了平头,又穿上脏衣的高暮,还挺像个刚刑满释放的亡命徒,自带威慑力。
高暮经过杜逍身边时,微微朝他看了一眼,在杜逍还没从尴尬中回过神之前,他速度极快地挤开人群,一下跪在老板面前,一把抱住了老板的一条大腿,哇啦哇啦地开始放声假哭。这举动过于令人惊诧,和老板拉拉扯扯的人下意识放了手,往外退开几步,给高暮空开了一块能自由发挥的空间。
站最外层的杜逍整个人凌乱了,打死他都想不到高暮还有这样一面。那个以身贯彻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高暮,在这快两个月里给他的冲击太大了,不仅衣衫不整就敢在外走,还做了大庭广众之下抱人大腿大声假哭这类“丢脸”的事。杜逍眼睛不敢往那边看,直觉现在看过去不礼貌,一时乱瞟着不知放何处好。
“哈哈,高暮有点意思,他说来帮忙,没想到是这么个帮忙法。”
“什么?帮忙?”
“是啊,我朋友圈发了说要去讨薪,他就来联系我说要帮忙,竟然还带了记者来。老板不最爱面子吗,这要是曝光了,他还不如早点把钱给我们了事呢。哎,我们以前怎么没想到呢,还是太文明,拉不下脸。”
杜逍嘴巴老半天合不拢,转头从人群缝隙中看向跪地上的高暮,是啊,高暮怎么就拉得下这个脸,总不会是因为自己,才……
不可能不可能。
杜逍抬手轻轻给了自己一巴掌,人可以自恋,但不可以过度自恋。
“我上有老!下有小!做工还伤了手!你竟然还要拖欠我工资!我半年的工资啊!你还给我!”
“你谁!”老板蹬了蹬脚,想把腿抽出去,奈何高暮抱得太紧,手臂肱二头肌都立起来了,活像是要把他腿给绞折了,他不敢再乱动,推拒着高暮的手臂道,“我根本没见过你!”
“我是谁?我是你施工队的工人啊!你们看看!有没有这样黑心的人!想用不认识来拒付工资!没天理啊!”
“这位兄弟,你先起来,有话好好说。”
几位民警被高暮喊得面露同情,想扶着他两胳膊把人拉起来,没想到高暮“哭”得更大声了,抱腿的手臂也收得更紧,老板只觉得腿是真的要断了。
“我腿!疼、疼!我不认识这人!你们快点给我拉开他!”
老板这命令的语气让本就同情高暮的民警皱了皱眉,干脆不去拉人了,站边上随意说着一些例如“别激动”、“请冷静”之类不咸不淡的话。老板气急败坏,干脆自己上手去扯高暮的手,他的指甲略长,嵌进了高暮的皮肤中,任谁看了都觉得疼。杜逍垫着脚看到了这一幕,他脸色一变,想要挤上去帮忙,但是大家都忙着占前排看热闹,没人给他让位置。
高暮手指上出现了两三道渗血的掐痕,毕竟十指连心,他应是疼到了,咬了咬牙,不得不放开了桎梏。老板趁着这机会拔腿要逃,却被前排几位同事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同事们立马围上去抓住了老板的双臂及衣角,眼见着冲突升级,民警只得赶了过来,将两方人员拉开。杜逍眼中只有蹲地上的高暮,他抓到缝隙,想要从中挤过去,但他好不容易越过了一排人,却再次被骚动起来的臃肿人群推去了最外围。
那边高暮甩了甩手,一手撑地站起身,往前一跃,再次抱住了老板的一条腿。他随着前后推搡的人群左右摇摆,在混乱中一手上伸,精准地抓住了老板的腰带搭扣,啪嗒一下干净利落地打开了扣头。老板用的是新款坦克纹无金属腰带,没有孔洞,只一扣头,解系方便,同时,也是这一份方便给了高暮可乘之机,扣头一开,他便用力拽住老板裤子往下拉,空气在此刻瞬间凝固。
人群退开一些,杜逍得以看清前方的情况,他和身边几位同事同时发出小声惊呼,盯着裤子褪到脚踝的老板。而另一边,高暮则是悄悄混进了退开的人群中,深藏功与名。
“咔嚓。”
第一声拍照声响起,带动了一片闪光灯,老板身穿红色蕾丝女士三角裤的画面,以各种不同的角度,存入了大部分人的手机相册中。
“不、不是!”老板终于反应过来,一手疯狂摇摆,一手去拉卷在脚踝的裤子,满头大汗道,“不是这样的,你们别拍!别拍了!你也不许拍!”
被指着的摄像师哪里会去理老板的话,这么有意思的画面,无论如何都不能轻易放过。
“别拍了!都别拍了!不是这么回事!是、是我本命年不顺!算命大师说我需要穿这样的转运!别拍了!手机放下!都不许传出去!”
“让我们不传,简单啊,你拿钱买!”
“哎这位同志,不能这样说,会变成敲诈。”
一旁的民警赶紧纠正道,带头的同事恍然大悟,点点头改口道:
“你只要把欠的六个月薪资还我们,我们当着你面删,绝对不留任何副本。”
老板忙手忙脚系好腰带,也同时收拾好了心情,恢复了那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他擦了把汗,双手往后一背摇头拒绝道:
“不可能,第一我没钱,第二我不欠你们工资,都说了年初已经预付了。”
“你他妈!”
一同事忽然从旁窜出,手中握着一把美工刀要刺向老板,动作极快,连民警都没反应过来。眼看着刀就要刺入老板肩膀,一帮人个个眼睛大睁,倒吸冷气,千钧一发之际,高暮大跨步向前,一把握住那人的手腕,徒手抢过美工刀往地上一扔,将激动到双眼发红的同事步步逼退。老板此时已经吓得跌坐在地,形象也管不住了,他头发凌乱,露出光秃秃的前额,其上滋出了一片的汗珠。
“你哪一边的!你哪一边的!”
同事破口大骂,却又挣脱不开高暮,气得抬腿一阵乱踢。此时大家终于反应过来了,在民警过来制服人之前,围住了这位情绪激动的同事好生劝慰,并将他与民警隔开。
“我现在每天回家都是噩梦!我妈妈生病住院!孩子又马上要升学!家里人还三天两头问我钱讨回来了没!我已经受不了了!我是家里的顶梁柱没错!但我也是人啊!我勤勤恳恳工作,凭什么连工资都拿不到!!”
同事一边叫一边跺脚,一个成年人的情绪彻底崩溃,眼泪哗啦啦往下掉。他越来越激动,抬手啪啪啪打起了自己的巴掌,得两三个人一起才勉强能控制住他的手。
杜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是挤到了高暮边上,累得他满头大汗,他一把抓住高暮手腕,将他手掌举了起来查看——中指无名指上三道渗着血的月牙形伤口,手掌中心一条肿起的血痕——看着都疼。
“你……疯了啊?”
各种意义上,杜逍都认为高暮是疯了。
“对付无赖,只能用无赖的方法。”
“……”
杜逍很想问这些年高暮都发生了什么,竟然变了那么多,但又觉得现在已经不关他事了,他知道了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警察同志,你得保护我啊。”
腿软的老板缓过了劲儿,擦了把脸,扶着墙勉强站起身来,他一把拉住民警,指着面前的十几人道。
“这我做不了什么,只能调解一下。”
“他都拿出刀来了!”
“可没产生实质性伤害啊。”
“你不还钱!下次刀就是插在你心口上的!”
老板吓得一抖,忙躲进民警身后,颤抖着道:
“你看!这、这是死亡威胁!”
“嗯,确实需要教育一下。”
“教育?只是教育?”
高暮空余的手抬起,摸了摸杜逍的头顶以示自己没事,他向前一步道:
“这样,警察同志您在这里给我们做个证,今天只要他肯先付我们一半工资,不仅照片我们当面删掉,以后也不会干堵人的事情,剩下的全交给法律解决,该走劳动仲裁的,就走劳动仲裁。”
“不可能!照片是隐私!你们必须无条件删除!暴力是犯罪行为,没理由要我用钱买。”
“哎哎哎,不要再让矛盾升级了,”民警单手叉腰站在老板面前,一手指着他道,“你看要不这样,我们是文明城市,欠薪这种事说出去也不好听是不是,你一个开公司的,声誉是第一位的,我今天可以帮忙做这个证明,咱们争取和平解决。剩下的,就看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