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杜逍的嫌弃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但他还是下意识避开“脏”这个字,换了个说法。
“好的,知道了。”
高暮照样干脆答应,走去了门前直愣愣站着,盯着杜逍看。
“你、你干嘛?”
杜逍被看得浑身不舒服,他转哪个方向都觉得不合适。余光看得见高暮吧,就得接受他不知何意的目光,背对高暮吧,他又得忍受如芒在背,一时坐立难安。
“我要脱衣服了。”
杜逍终于反应过来,别是高暮自我感觉良好,以为他想偷看吧。他响亮地哼了声,头瞥向另一侧,斜着脸快步闪进自己房间,反手落锁,抱头蹲地。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杜逍狠狠捏了一把自己脸颊,疼得他直抽抽,这么糟糕的事,竟然不是做梦。
杜逍蹲了会儿,听着外头高暮不知道在做什么的杂音,他甩甩头,一跃而起,不去想外面的人,专心思考起该写那些个规章制度好。他一边想一边走到桌前,先清出了一块地来,随后抓过手边一张A3废图纸,拿起马克笔,反过面大笔一挥写上四个黑色大字——《合租简章》。
☆、第四话
“你……”
听到卫生间开门的声音,杜逍转过头来,却在看见高暮裸上半身的样子时立刻转了回去。他捏着手中的马克笔,愤愤地往《合租简章》中增加了“在家必须穿戴整齐”的新条约。
“你叫我?”
高暮毫无所觉,保持着只围下半身,裸上半身的模样,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在杜逍边上坐下,好些水滴甚至甩在了杜逍的胳膊上。
“你衣服穿上!裤子也穿上!”
“我有穿裤子。”
高暮说着一把抽掉围着屁股的浴巾,给杜逍看他凸显特点的黑色拳击四角裤。
“外裤!外裤!”
杜逍头都快被自己拧断了,他死命往后转,一手胡乱指着高暮,恨不得把自己眼珠子抠出来。原因无他,高暮离开后,杜逍一直用工作麻痹自己,至今没再开过荤。而高暮在这些年中不仅没长啤酒肚,肌肉好像还厚实了不少,身材那是狠狠戳在了杜逍的点上,谁看了能受得了,可偏偏这又是他天杀的前男友。高暮闻言,望了一圈四周,找到了早前杜逍丢给他的旧衣服,他不紧不慢地将衣服裤子往身上套,一撩潮湿的头发,挨着杜逍坐下。
“合租简章?”
“对。”杜逍连人带椅子往远离高暮的方向挪了挪,他余光瞥了瞥对方,确定他衣服穿好了,这才转回头来,一拍桌子道,“你如果不同意上面的条款,立刻拎包走人,五万块也拿走。”
那粉红的五万块就堆在桌角,说这话时,杜逍心是痛的,他就像是个好久没吃饭的苦行僧,而那五万块便是新鲜滴水的高级五花肉,且过了这家,就没这店了。
“没事,我看都行,就这样吧。”
“你都不仔细看看有哪些条款?”
“以我现在的情况,没资格和你谈条件,有的住不淋雨就很好了。”
这话说得,杜逍甚至动了恻隐之心,他清了清嗓子,为了以防高暮反悔,还是指着A3纸上的条约一条条往下读。
“那不行,得按规矩来,你听好了啊。
一、家里的物品都可以用,但是用完后必须放回原位,违规一次,罚款一百。
二、尽量避免和房东杜逍见面,各自过各自的生活。举例:当听到我在门外活动的声音时,除非三急,否则必须待在屋内。反之,如果在屋外活动的是你,你的动作必须尽量快,不要给我造成困扰。
三、不许干涉对方生活。
四、在家必须穿戴整齐。举例:你以刚才那副样子走出卫生间,绝对是不允许的,洗完澡必须穿好衣服才能出来。
好了,现阶段暂时只有这些条款,后续会根据你的表现进行增加,听明白了吗?”
“哦,行。我问一句,这些条款对你起作用吗?”
“你说呢,这是我家。”
“也就是说,你光着从卫生间出来也没关系?”
杜逍噎住,他是怕热体质,每次洗完澡不管怎么擦都有汗,没法在卫生间里穿衣服,否则会全粘皮肤上,特别不舒服。而高暮是知道这点的,这话在杜逍听来,就是明面上的挑衅了。他咬了咬后槽牙,不善地笑了笑,狠狠抓过《简章》“啪、啪”两声重重地往高暮房门上拍双面胶,而后将《简章》歪歪斜斜地贴在上面。贴完大字报,他转过身,叉腰面对着高暮,从牙缝里挤出字眼道:
“非、礼、勿、视。”
说完,他大步回了自己卧室,砰一声将门甩上。
·
“爸爸妈妈再见!”
杜逍拖着箱子,一边回头招手,一边往候机厅深处走去,他的爸爸妈妈并排站在安检口外朝他挥手,直至最终被墙壁挡住为止。这是杜逍第一次一个人长期出远门,他大学考到了距离自己家□□百公里的地方,前方的一切都是未知的,他既恐惧又兴奋,紧紧握着箱子杆,等待飞机的到来。
然而,这一刻起,便是杜逍苦难的开端。
首先是飞机晚点,原本下午两三点可到校的航班,愣是晚点至晚上十一点,待他疲惫地拎着箱子,终于辗转进了学校大门,已是凌晨一点钟的事了。行李箱轮子拖地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校园里,他好不容易到了宿舍楼下,又在外敲了很久的门,才等来了宿管阿姨睡眼惺忪的一个白眼。根据报道单上的宿舍号,杜逍找到了八楼中间的807宿舍,幸好宿舍门没有锁,他得以在不吵醒其他人的情况下,轻手轻脚地进入其中。
此宿舍是四人间,左侧两架双层床,右侧一排四张桌,其余三人已经到了,而杜逍是最晚的那一个。自然的,留给他的也是最差的位置——里侧靠墙上层铺。杜逍当了十几年的走读生,从未住过校,且他是家中独子,双层床这种东西也跟他的生活不搭边,最多只在照片中见过,从未亲身体验。真的立在双层床前,他有些犯了难,这个高度还是让他发憷的,就怕到时上不去也下不来。室友应是都睡着了,他都能听见呼噜声,灯肯定是没法开了,他只得就着窗外微弱的路灯光洗漱换衣,战战兢兢往床上爬去。
而在床上等着他的,是下一个苦难。
杜逍记得爸妈最常跟他说的一句话,就是“好好学习,其他的事别管”,他觉得自己并没有真的什么事都理所当然地推给家里人,不是别人嘴里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然而他所认为的会洗两件衣服、刷几个盘子,就算是独立了的理论,在真正独立生活时是行不通的。一些平时不会注意到的事,等到只剩他一人了,便变得棘手起来,比如套被套。
周围实在太暗,上铺空间又小,学校发的硬棉被根本无法铺展,杜逍光是往被套里塞被角就费了好大力气。好不容易塞进去一个角,在他准备对付第二个角时,第一个角却滑了出去。他想将被子抖松,方便套一些,可稍微用点力,铁床架就直叫唤,如此忙活了快一个小时,被子都还是一团不均匀的棉花,急得他满头大汗,刚换的衣服全贴在了背上。
“烦死了!明天再弄不会啊!”
旁边上铺的室友被杜逍制造的动静吵醒,语气不善地吼了一句。杜逍吓得肩膀一缩,不敢动了,他看看手中乱七八糟的棉被,抿了抿嘴,将其抱在怀中蜷缩于墙角。他想着算了,就这么靠一晚上吧,明天起来再说,一闭上眼睛,他的坏心情欢欣雀跃,释放出酸涩感从鼻子中段往四周蔓延。杜逍把头埋进臂弯中,有那么一些些想要哭一会儿。飞机晚点,被分配到了最不喜欢的上铺,现在棉被还套不好,祸不单行他是深刻体会到了,早上出家门时的新鲜感荡然无存,他现在好想回家。
“当当”
床架被人轻轻敲响,似乎是从下方传来的,杜逍一开始以为是下铺不小心碰到了,便没理会,待声音再次响起,他略微惶恐地睁开了眼睛,怕该不是自己连这样坐着不动,都碍着人家睡觉了吧。他擦擦眼睛,抱着棉被往床边爬了爬,向下看去,透过黑暗,只见他下铺的室友已经下了床,站在地上仰头朝他招了招手。
杜逍眨眨眼,指了指自己,用口型问了个“我”字。下铺室友点点头,再次向他招了招手,微笑着看向他。杜逍吞咽了下,瞄了眼黑暗中的金属圆棍阶梯,不是很敢下床。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他上来都是做了好久心理建设的,何况现在要他下去。他两手紧紧抓着床沿,手心里全是汗。
下铺室友应是发现了杜逍的害怕,往前站了些,肌肉匀称的手臂虚虚圈住阶梯,做出了个保护的姿势。杜逍愣了下,尴尬地笑了笑,人家都这样了,自己再不敢下去,实在是说不过去,过于矫情了。他放下了怀中的被团,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跨出一脚,整个小腿都因用力而轻颤。
杜逍几乎是在下铺的虚抱中爬下来的,最后一级阶梯,下铺直接揽住他的腰,将他轻放在地。杜逍庆幸现在是深夜,又没开灯,对方应该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他仍然是尽量低着头,极力遮掩着,稍稍退后了一步向对方道谢。
“今天太晚了,你和我一起睡下铺吧,明天我帮你铺床。”
下铺向杜逍走近了一大步,两人距离极近。杜逍忍住了再次后退,他挠挠头发,低着头小声道:
“这……多不好意思啊。”
杜逍是打算委婉拒绝的,他知道室友是好心,可他的性向不允许他心大地接受这份好意。更何况,光是看轮廓,下铺太是他的菜了,他无法控制地紧张不已。说起来,他已经记不得是何时发现自己喜欢男孩子的了,大概是被哥们拉着看片,关注点却总落在男方的时候,也可能是路过球场,看到男生掀起T恤时露出腹肌的时候。
不过显然下铺这位同学善良到了执着的地步,把杜逍的别扭看成了是不想麻烦他,他继续劝道:
“我们既然是室友,那互相帮助就是应该的。我看你好像没睡过上铺吧,不好意思的该是我,先占了下铺。要不这样,等天亮了,我和你调换一下吧。”
“……”
说杜逍对这个提议不心动,那绝对是假的,只是他这人脸皮薄,又怕欠人情,对来自非熟人的好意,他是很难一下就接受的,因此即使很想答应,可这头就是点不下去。他心中天人交战,天的一面叫他识抬举,别麻烦人家,人的一面让他赶紧接受,少扭捏。
杜逍一咬牙,两相权衡下,害怕爬楼梯占了绝对上风。他卑鄙地想道,反正现在的宿舍只是报道阶段临时分的,等军训结束,还会重新分配,届时估计很难再见到这位仁兄,也就不用总提心吊胆地想着还人情。
“这不太好吧,确实是我来晚了,没办法的事。”
不过不管怎么样,嘴上还是要客气一下的。杜逍虽这么说着,重心已经从往后倒,转为了向前倾。
“没关系,我高中的时候一直是上铺,习惯了。倒是你,不习惯的话容易摔下来,太危险了。”下铺室友发觉了杜逍的松口,他走回了床边,抖了抖自己的棉被,向杜逍指了指床里侧道,“你睡里面吧,别被我挤下去了。”
“太谢谢你了,实在是麻烦了。”
“没事。”
杜逍爬上床,面朝里,他尽量靠墙睡,减小自己的占地面积。但他有个毛病,小时候看鬼故事说面朝墙睡会被墙吸进去,虽然长大后知道那不过是吓人的玩意,但既然是童年阴影,便不会是这么容易能消散的。他躺了会儿,不去想着墙的事,可额头仍是不断地往外冒冷汗,墙似乎穿过了他的眼皮,贴在了他瞳孔前,白色墙皮上零星的小黑点开始变大扭曲,形成了个可怕的漩涡。
杜逍紧闭眼睛,稍稍向后动了动,过了会儿,他实在是受不住了,估摸着背后的人该是睡着了,便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打算换个方向睡。
“啊……”
黑暗中,一双明眸反射着窗外点点灯光,如漫天星空,甚是闪亮。杜逍没被墙吸进去,倒是快被这双眼睛勾走魂了,他赶紧移开目光,小幅度地往后挪,一连声地道着歉。然而不等他退至墙边,腰部被人一把揽住,掌心温暖的热度透过他薄薄的睡衣传递至肌肤,他不敢再动,心跳得飞快。
“睡过来点吧,位置够的。”
下铺室友止住杜逍向后退的动作后,便拿开了手,轻声说道。
“好、好,谢谢。”
腰背上还残留着微弱的热度,扰乱着杜逍的思维,他小心抬眼,再次不期然撞上对方目光。这次他忍住了,没移开,不然会显得他太奇怪。可这一看,他难免再次深陷其中,移不移开目光对现在的他来说,横竖都在述说着他这个人不那么“对劲”。
“我叫高暮,暮鼓晨钟的暮。”
高暮以只有他俩听得到的声音说道,他的嗓音低沉温柔,气息轻轻喷在杜逍脸上,让杜逍浑身轻颤,不得不握紧双拳,压制住沸腾的血液。
“我、我叫杜逍,逍遥的逍。”
“嗯,我知道,宿舍门口贴着的表上有你的名字。”
杜逍说不出话来了,只是盯着高暮的眼睛看,虽然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从对方的眼神中,他已经看出来他们俩应是同属一路人。
“睡吧,晚安。”
高暮帮杜逍拉了拉棉被,面朝着他闭上了眼睛。在杜逍眼里,面前的高暮睫毛纤长,如蝶影翩翩,轻柔飘落。他心脏狂跳,高暮的所有都戳在了他的点上,健壮、帅气、声音好听、笑起来温柔,他想也许这一整天的苦难,都是为了和高暮相遇的前奏,他的大学生活,刚刚开始便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