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您常常夸我聪明,怎么现在我长大了,反倒成了小聪明?”姜颂一边剪着花枝,一边笑微微地看他。
张如森是他父亲带入公司的第一批元老。
刚被姜正国聘用的时候,他还不过是个年近不惑却事业无所成的普通中年男人。
那时候他连正经房子都住不上,时不时要到姜家来借住过渡。
小姜颂挺喜欢他的。
因为张如森一来,总给他讲一些推理小故事,或者带他猜谜语。
两个人岁数差得多,却成了忘年交,还有自己的小暗号。
姜正国事业上升期的时候,姜颂刚刚上小学。
后来张如森跟着姜家赚钱买了新房,偶尔姜正国没空,就委托姜颂帮忙带他一天半天的。
和全身心专注商业的姜正国不同,张如森有那么一些不花大钱的爱好。比如拾掇一些花花草草,养养王八金鱼。
小时候的姜颂也是喜静不喜动,抱着笔墨纸砚,能照着张如森那些小玩意儿画一整天。
“我从老师家学完字,常到您家里画画写字。您觉得我总背着一大包东西往返太辛苦,怕我个子长不高,还专门在家里弄了间屋子给我备上文房。”姜颂剪好杂枝,把剪刀放下,轻轻笑了,“您夸我月季画得最好,还挑了一幅紫袍玉带图挂在了客厅里。”
张如森沉吟片刻,“姜颂,既然你还爱提这些旧事,那我也念着那点旧交情,给你一点忠告。”
他手搭在膝盖上,食指轻轻地打着节奏。
姜颂看着他的手指,声音很轻,“您讲。”
张如森冷哼道:“姜家算是你父亲辛辛苦苦打拼下的江山。但你,姜颂,性情温吞倔强,仁慈有余果决不足,绝非是做生意的良材。
当初姜家落在你手上,你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在它凋落之前迅速售出止损,而不是死咬着不松口。”
姜颂静静地听着。
“我听说了,你买下我股份的钱是顾氏能源垫的。顾长浥就好像你的反面,手段高超雷厉风行,是天生的商人。姜家落到他嘴里连一根骨头都不会剩下。”张如森点点几面,将刚刚落在桌面上的水蹭开了一些,“我奉劝你早日抛售姜家股份,那笔钱也肯定够你这辈子吃喝不愁了。”
姜颂眸光微敛,不急不徐,“张叔叔这些话,在离开姜家之前就已经说过了。我正面地回答过,而且到现在也没有改变想法。”
张如森轻蔑地笑了笑,把桌子上的枝叶和清水扫进垃圾桶,“无知竖子,一腔愚勇。”
姜颂站起身,微微向他鞠了一躬,“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您。”
退出病房,他正撞上拎着果篮的吴青山。
“哟,堂弟。”吴青山脸上并看不出来吴家最近受到的冲击,依旧眉开眼笑,“好巧,你也来看张叔?”
“我也刚听说,过来看看。”姜颂淡淡答了他一句。
“也是,毕竟你家里也没别人了。”吴青山冲着“肿瘤科”几个字抬抬下巴,“这辈子,最好别住到这种地方来,有来无回的人太多。”
“哦是吗?”姜颂敷衍地耸了一下肩,“那吴总家里还有不少人,可有得担心了。”
吴青山脸上的笑一抖,“你还是这么喜欢开玩笑。我进去跟张叔打声招呼,你等我一分钟,咱们找个地方说两句话。”
“我没时间。”姜颂和他没什么话好说。
“好好好,”吴青山迁就地笑笑,“那我先跟你说,晚点再另找时间来看张叔。”
姜颂等着,脸上稍微露出一点不耐烦。
吴青山把他拉到一处僻静的楼梯间,“姜颂,表哥有个忙,你可不能不帮。”
“是吗?”姜颂挑眉一笑,“我怎么想不到有这种东西?”
“诶呀你就别跟我逗闷子了!”吴青山脸上带了点烦躁,“之前你去白云山,杨广源那个废物,连丁点事儿都办不牢靠,好像让那个顾长浥误会我们了。”
“误会?”姜颂斜睨着他,半笑不笑的,“什么误会?”
吴青山说:“白云山那件事,其实就是杨广源想钱想疯了,拿着捐款两头骗,最后还牵连我们吴家。”
他看看姜颂,“当时那个姓顾的不也在吗?我们是商场上的对头,这个事对他来说肯定算是揪住了我们一个小辫子。当然我也只是推测啊……他会不会从白云山这个点深挖,捏造出一些莫须有的东西做文章。”
“然后呢?”姜颂两手抱胸,忍不住想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然后你看你们之间,不是有些关联吗?”吴青山说得很含糊,“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帮我探探这个顾长浥的虚实?”
他又追上几句:“咱们怎么说也是一家人,顾长浥跟吴家不对付,还对姜家的产业虎视眈眈。不管你对堂哥、对吴家有什么误解,这时候都是应该一致对外的。”
“一致对外。”姜颂慢慢重复着这四个字。
有沉沉的脚步声从几层楼梯下传来。
“是啊!”吴青山在手里锤了一下,声音变得更低更急切,“我也没想到这个顾氏能源真的有点东西,要真的被他杠上,咱们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
“还行,我倒没觉得我还能怎么不好过。”姜颂倚着楼梯的扶手,满不在乎。
上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姜颂。”吴青山的脸色微微发青,“你是不是以为顾长浥能当个让你乘凉的大树?我劝你清醒点,他就算现在给你点甜头,那也只是把你当个玩/物。你沦落到这一步,不怕丢你父亲的脸吗?”
听他这么说,姜颂忍不住嫌恶地后退了半步,“你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龌龊东西?”
吴青山脸上的笑变得不怀好意起来,“你以为京城里还有人不知道?顾长浥住到抛弃自己的仇人家里、还和你寸步不离是什么意思?”
“我送他出去上学,怎么就是他的仇人?”姜颂不以为然,“你的想象力未免过于丰富了。”
吴青山凑在他耳边,不无嘲弄地低语:“你这些话,也就骗骗你自己。”
踏,踏,踏。
吴青山从姜颂身边挪开的时候,楼下的脚步声刚好停住。
姜颂带着满脸的厌烦扭开头,正好看见一层楼梯下站着的人。
顾长浥保持着仰视的姿势,目光里没有半丝温度。
“好巧啊,吴总。”他冰冷的焦距在吴青山身上停留了不到半秒,就汇聚到姜颂脸上,“还有……姜先生。”
要是过去,姜颂可能就被他唬住了。
但他现在习惯了顾长浥这种阴沉沉的气势,注意力全集中在他手上。
那是一个印有“取药”字样的牛皮纸袋,一角上是这家医院门诊部的标志。
姜颂的眼睛缓缓眯了起来,从上面俯视着顾长浥,“你不是有事儿出差去了吗?”
第36章
顾长浥从容不迫地走上楼梯, 踏上最后一级的时候,那种沉郁的气场已经完全铺开了。
他越过姜颂,走到吴青山面前,“我还以为贵公司最近有挺多状况要处理, 现在这么一看, 吴总还是不够忙。”
吴青山脸上风雨欲来, “托顾总的福,凑合。”
“怎么会凑合?还能到这种地方来闲话家常, 说明吴总还有大把的闲时间啊。”顾长浥偏偏头,哂然一笑。
吴青山“哼”了一声, “不如顾总闲情逸致, 有心思养金丝雀。”
姜颂一下就乐了出来,“吴青山, 你说的金丝雀, 不会是我吧?你这么大岁数了, 能不能别当着个孩子满嘴放炮?”
“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恐怕由不得你说了算。”吴青山多少有些恼羞成怒, “表弟的口气真大, 居然能管顾氏能源的一把手叫孩子。”
“我们是什么关系, 还是不劳吴总费心。”顾长浥轻轻揽过姜颂的腰, “我认为你们没有什么私下见面的必要了, 不然我担心吴家的股票没了吴总加持,说不定又要跌上几个点。”
“顾长浥,你敢威胁我?”吴青山猛地昂起头,眉毛终于和顾长浥的鼻尖平齐,“你知道我是谁吗?毛都没长齐,就敢到我的地盘上叫唤了?”
吴青山跟自己说些风凉话, 姜颂懒得在口头上跟他争长短。
但是现在他说顾长浥,姜颂一下就不干了,“你说什么呢?你说谁毛没长齐?你吃什么了,嘴巴这么臭?”
从小到大,吴青山根本没见过姜颂发这么大火,愈发阴阳怪气,“哦,你这么护着他,他每个月能多给你发点零花钱吗?”
姜颂二话不说,一拳挥在了吴青山脸上。
虽然他没多少力气,但还是打得吴青山脑袋一偏。
吴青山捂着脸,“姜颂!谁他妈不知道顾长浥回来就是要弄你?你少在这自作多情了!”
姜颂气得浑身抖,又要朝着他抬脚,却被顾长浥拦腰抱到了一边。
他用力想挣开顾长浥的胳膊,“你干什么!松手!今天我非教他说说话不行!”
他体重轻,轻松就被顾长浥制在了原地。
“你拿一下。”顾长浥脱了大衣,连着手里的纸袋递给他,“在这儿站着。”
本来姜颂还激动得身上冒虚汗,看见顾长浥把衬衫袖子挽起来,一下就清醒了。
吴青山不是杨广源,要是顾长浥把他也打成半残,那吴家绝不会善罢甘休。
吴青山的脸色也变了,偷偷朝着楼梯间的推拉门走了两步。
“别打架。”姜颂在顾长浥转身的时候把他的手抓住了,“犯不着。”
“你刚才不也打他了吗?为什么你能打我不能打?”顾长浥微微偏着头看他。
姜颂来不及跟他计较这些不知好歹,抓着他的手不松,张口就来:“我肚子疼。”
也不全是装的,他一动气就容易不舒服。
但主要还是怕顾长浥惹上麻烦。
吴青山见顾长浥的动作迟疑了,又叫嚣了一句,“谅你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姜颂不由感叹姜正忠和吴雅丽两口子到处敲骨吸髓,无利不贪,最后却养出来这么个里外都是败絮的蠢货。
他还担心顾长浥的火再被吴青山拱起来,就往地上蹲,“长浥,胃不舒服。”
顾长浥转身把他怀里的大衣抖开,披在他身上,“还能走路吗?”
姜颂本来就只是稍微有点难受,走路肯定还是能走的。
他点点头,“能,我们走吧,邢策还在楼下等着呢。”
吴青山看着顾长浥慢慢把姜颂扶起来,嗤之以鼻,“顾总的戏做得真足,要不是知道你手里还攥着姜家的股份不松,我差点都要信了。”
顾长浥恍若未闻,推开楼梯间的门把姜颂先让出去,“慢点。”
姜颂出门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吴青山,我劝你有时间不如多读书看报,少在外面吆喝,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脑子里缺点什么。”
吴青山那张带笑的假脸终于撕破了,等着姜颂和顾长浥走出视野,恶狠狠地咕哝了一句,“那就走着瞧!”
两个人在电梯口等着。
姜颂不动声色地让开了顾长浥扶在自己腰间的手,开始低头看手里的牛皮纸袋。
不到一分钟电梯就上来了,但是里面却有一位护工挡着门不让进,“急救预约!大家请等下一班!”
很快有个病床推了过来,躺在上面的女人看着岁数并不大,但是头上只剩一层薄薄的绒毛,脸部已经变得肿胀青紫,一看就已经病入膏肓了。
她正声嘶力竭地咳嗽着,骨瘦如柴的胸腔发出鼓风箱一样的哨音。
“让一让!让一让!”推着她的几个护工分开人群,“快!心率一百三压差四十八!血压还在持续降低!”
看见这一幕,姜颂的喉咙不由一紧。
大约是这个环境,让他重新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他想到自己也曾经躺在这样一张床上。
眼前飞快地闪过医院天花板上的顶灯,很长的一段灰暗之后闪过短暂的光明。
医生在很大声地喊他的名字。
氧气面罩在抢夺他的呼吸。
他明明睁着眼睛,也似乎一直能听见声音。
他听见医生报血压心跳,语速极快地喊出肾上腺素的计量。
有那么几个片刻,他觉得意识脱离了躯体,成了一位旁观者。
他站在病床旁边,看着医生和护士为床上了无生气的自己忙碌着。
他想告诉医生自己还醒着,没有休克。
但是床上那个沾满鲜血的身躯却不能开口说话。
他想起来医生给他做除颤的时候,意识被重新吸附。
浑身就像是被一道一道的雷电劈过去,眼前不断闪烁着白亮的画面。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
或者说,在想谁?
“姜先生?”顾长浥低着头看他,目光甚至算不上友好。
姜颂稍微怔忡了半秒,眨了眨眼,“嗯?”
“你要是还不舒服,我们现在就直接去做检查,省得回了家还得重新回来。”顾长浥瞥了一眼刚被推进电梯的病床,稍微挪了半步,挡住了姜颂的视线。
“哦,我没不舒服。”姜颂挺直肩背,努力打起精神来,“我在看你买的药。”
那一包都是稀松平常的家居常备药,感冒药和消炎药,盒子上写着一天两粒的医嘱。
“你着凉了?”姜颂不无责备地看着他,“谁让你大冷天洗冷水澡?年轻有资本也不是用来这么挥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