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不是在乎这种事的时候,先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再说……”江彧咬紧牙关,询问后座的瓦伦蒂娜,“瓦伦,你有头绪吗?关于俱乐部为什么会找到海港。我已经提前确保往来数据都被清除,不管通过什么手段,理应无法复原。”
瓦伦蒂娜似乎吓坏了,她无助地抱着自己,每一句话都像尖叫。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们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看来只有一种解释。”
“怎、怎么回事!”
“从很久之前,你就受到了俱乐部的监视。”他看了眼后视镜,“他们迟迟没有下手,可能是为了利用你挖出潜在的敌对分子。不,也有另一个可能。”
瓦伦蒂娜嘴唇嗫嚅几下,脸色无比苍白。
江彧微微拉动离合。
“真正的大鱼还没上钩。”
“你是什么意思?”
“告密者很可能不止你一个。他们……或许是一个组织,一个暗中活跃的集体。”江彧咬着嘴唇说,“而你,就是他们放下去的鱼饵,用来网住真正的大鱼。”
瓦伦蒂娜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可能还想说点什么。
但随着一声枪响。
不知何方袭来的子弹直接射穿了车前轮,车头骤然失控。
江彧在瓦伦蒂娜的尖叫声中试图强行控制车身,后轮却向前甩出。摩托车与地面几乎平行,高速旋转的车胎在沥青路面上卷出堪称恐怖的啸鸣。
他只能将计就计,一个滑铲降低车身高度,咬紧牙关要求瓦伦蒂娜快速跳车。
当瓦伦蒂娜的身体狠狠撞在路面上,在惯性影响下不住地向后翻滚时,江彧下意识放开手把,上臂死死环住裘世焕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脑袋。
“大叔?”
“抓着我。”江彧低声说,“接下来很危险。”
江彧什么都没有想。
他一脚蹬开车座,抱着裘世焕就向斜侧方扑倒。
他们不停翻滚,身上到处都在磕碰,衣服挂满了石子、破片,直到一点力气都不剩,直到每一处都疼得要命,这该死的折磨才终于告捷。
等江彧从巨大的轰鸣声中反应过来,摩托车已经飞出了好几十米远。
车轮朝上,空转了好几圈,而路面上残留着一道非常可怕的焦痕。
第31章
事实证明,处在开阔地带极易受到不明方向的狙击。因此,为了躲避险情,他们临时决定改道,脱离公路,朝着国道外围的林子前进。
江彧依稀还认得一点路。穿越这片树林以南大概一公里,就能看到一个无名城镇。
正因地处临海湾,城镇位置偏僻,医疗条件落后,而且只通行了一条跨海大桥。按照他们目前的状况,由镇医院收治将是最好的选择。
问题就在枪伤。联邦规定,一旦发现患者身体出现类似创孔,市中心的医院必须即刻上报。
但这里不是市中心,还有谈话的余地。
没走几步,江彧忽然膝盖一软,差点迎头撞上树干。
“大叔,清醒点。”裘世焕从后方撑起他的胳膊,“你在出冷汗,心跳加快,子弹可能磨损了你的骨头,让我看看。”手指捏着他的下巴左右瞧了瞧,“嗯,你一定不会想看自己现在的表情。想吐吗?”
“想……”
“很好。给我忍着,我可不想看到你倒在自己的呕吐物里。”
“太子爷,我想我有点……”
“——看到了吗,前面有亮光。真意外,大叔,你难不成是个幸运儿?”
江彧没有和他说话的力气。
每一脚下去,踩中的仿佛不是树枝,而是棉花。这种眩晕与不适感是相当反胃的,眼皮沉得分分钟都会阖上。
像是天旋地转,像是麻袋罩着自己的身体到处乱撞,他当真希望此刻有一根树枝扎穿自己的肚子,把内脏搅和成一团。
这样一来,一切都会好一些。
“我他妈想吐。”
“我知道。”裘世焕不以为然,“但这事很重要吗?你都快死了,大叔。想过弹片从你的血管,一路流到心脏的后果吗?省点力气,你很快就能闻到消毒水的味道,然后吐在你的主治医生身上。”
江彧想要回答,可咽喉猛地涌起一股排异感。
寒冷稀薄的空气倒灌进气管,一时之间,他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放开我,我他妈——我……”
江彧伸手扶着树干,身子一躬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他吐得眼前发黑,喉咙到胸膛漫起难以忽视的苦楚。这感觉像是一团火种在身体里跑马拉松,它不会引燃任何东西,但会灼伤血管内壁,内脏的蠕动反复挤压着痂块。
直到他忍无可忍,直到他蜷起身体。
瓦伦蒂娜东倒西歪地走近江彧,拍着他的后背帮忙顺气。
“已经可以看到城镇了,还好吗?”她看上去很担心,捏了下江彧的手腕,“失血量好大,撑得住吗?”
江彧只能摇头。
过了一会儿,有人忍不住叹了口气。
“大叔,把嘴擦干净。”
“我得睡一会儿……”
“会死在这里也不重要吗?这可怎么办呢。”裘世焕笑着看向远处,“看来有人已经发现我们丢弃的摩托车了。只要动动脑子,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片树林。而我又不想和某个人正面遭遇,所以……”
靴子在一堆枯树叶前停下,漫不经心地扫开土堆。下一秒,江彧只觉得肚子一痛,对方有力的肩膀已将他当空顶起,整个身体都被水平扛至肩头。
他的脑袋在浓黑如墨的树影,枝桠与离奇的弦月之间天旋地转。
裘世焕扛着他往亮点的方向走去,轻松得犹如扛起一袋棉花。
“——接下来的走向大概会不可预测,不过我很喜欢出人意料呢。大叔,你要拭目以待啊。”
***
今天的诊室没有什么人,一如往常。
除了提前住院的待产妇和三层的重症监护病房,走廊上的消毒水干了一遍又一遍,也没留下一个脚印。清洁工背靠配电间,手里的洒扫工具斜在墙角,她正同值班护士说着话。
她们聊起小镇最近的变化,生面孔,名贵的轿车以及海上常年爆发的边境冲突。
她们聊得越来越起劲,情绪越来越激动。
这时,玻璃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两个人都吓了一跳。门外站着两个人,不,三个。明显是女孩的那方一瘸一拐,血流了一整条裤腿;有个满身血腥气,少年模样的人,他的眼窝深陷,因此虹膜的反光愈发明显。
一个面容精致到无可挑剔,周身却散发出极端攻击倾向的人,总会第一时间吸引人们的注意。
很难说这是为什么,也很难想象对于人类而言,这招为什么总是屡试不爽。
少年的肩上扛着一个昏迷的男人。
男人伤得很重,那张英俊而成熟的脸因痛苦皱在了一块,小麦色的皮肤也因为失血透出些苍白的意味。
从伤口位置和失血程度上看,如果不是具备较强的身体素质,他可能会死在半路上。
“我想找一个外科医生,最好有点经验的。”
护士愣愣地捧着记录板走上前来,想让少年签个字。
可皮筋被他一把拉断,少年反复按压圆珠笔后盖,手指点过转角的一张科室分布图。细细思量后,脚下转了个方向,朝着外科休息室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他没回头,只是向护士摆手示意:“谢谢,好心的阿姨,你真是帮了大忙了。”
“阿、阿姨?”
-
不出三分钟,估计连警署电话都还没来得及打通,外科休息室的门又被迫完成了一次轴运动。
这次少年用力过猛,铁门上半部分居然可怖地凹了下去,门板就悬在铁框边,时不时往下断一截。
屋里正趴着休息的外科医生吓了一大跳。
他惊恐地踢翻电脑椅,张嘴就想呵斥。
谁知走进来那人把肩膀上扛的麻袋一样的东西往沙发上一丢,毫无惧色地迎上前来。
少年双手撑在桌角两侧,上身微微前倾,猛兽一般凶猛强悍的蓝眼睛几乎要贴到对方脸上。少年偏了偏头,膝盖硬生生顶着桌板,两腿自然交叉。
医生气不打一处来。
“你是谁,凭什么闯进来?外面的人呢?”
“他们拦不住我,大叔,准确来说,没人能拦住我。”少年很是高兴地笑了,“——不妨笑得再开心点?哇,你的心脏跳得好快,你在流汗吗?膀胱是不是快不起作用了?”
“你、你到底是谁?到底想干什么!”
“好吧,又是一个没有好奇心,没有游戏精神的无聊大叔。准确地说,我替你找了一份活。”
少年抬手指了指沙发上黑漆漆的东西。
医生僵着脖子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居然真的是一个人,看胸腔的起伏,可能还有微弱的呼吸。
少年的右手高高举起,根本看不清他的手臂动作。
紧接着,那拳头里紧紧攥的什么东西对着医生的手掌猛扎下来。
手指缓缓移开。
一支圆珠笔正好死不死插在医生的指缝间,笔杆完全洞穿桌面,直达最后三分之一处。周围的木板都向外辐射状迸裂。
这头血腥嗜杀的猎豹搭着前爪,近乎玩味地凑近医生的耳朵,后脊拉起一张流畅的弓形。
丰厚的嘴唇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似低语,似警告。
“如果他活不了,你不用怀疑我会怎么对待你。”
一滴冷汗无声无息地滑了下来。
只差一点,这根手指,就真的保不住了。
***
外科手术室的门向外推开的一瞬,正攥着手机,不知所措的前台女孩尖叫一声,跌坐在了地上。
“哇,好惊喜。走廊外面居然还有人呢?”金发少年还搭着把手,门在身后自动关闭。他单手插兜,居高临下地看着女孩,冲对方甜甜一笑,“阿姨居然没有逃跑啊,真是勇气可嘉。唔,难道说是有什么事情找我?”
“我、我已经报警了。”牙关都在哆嗦。那女孩像被逼到绝路的兔子,蜷缩着抱紧双膝瑟瑟发抖,“警察很快就到。你们把刘医生怎么样了?”
“刘医生是谁?”
“我们院的外科医生,他就在你们刚刚闯进去的休息室!”
“我不懂你的问题。”少年笑着说,“如果你说的是那个斑秃的大叔,他看上去身体很硬朗呢,而且向我保证手术一定成功的态度也很积极。这么活力四射,今天一定能活得好好的。”
“……真的吗?”
“虽然说谎也很有意思,但是,这句说不定是真话。”
“你们身上的都是枪伤吧?……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指了指她的手机屏幕。由于惊吓过度,女孩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和警署保持通话的界面被看到了。
“你在诱导我作出不利证言吗?怎么办,要是一个不小心,就被你们抓到把柄了呢。”少年思索了一阵,竖起食指,“要不要开个免提,我们来一起讲清案情经过。”
他走上前来。
女孩惊恐地大叫。
然后,少年轻哼着小夜曲,在她跟前蹲下。
他点开通话免提,手指上每一颗宝石都璀璨夺目。
【——喂,女士,还在吗?您还听得到吗?!】
“啊,晚上好。很不幸,阿姨女士现在不方便说话。”
他抱着胳膊,戏谑地盯牢手机屏幕。
【你是……】
“我是嫌疑人哦。”
【你——】
“阿姨也可以叫我裘世焕?随你喜欢啦,不过要开具逮捕令的话,还是先发给爸爸的律师吧。我想想地址……”
电话挂断了。
“怎么会,怎么可能?——不要!”
她不敢置信地抓过手机。
“不要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哦。”少年撅起嘴唇,似乎对她大喊大叫很是不满,“尤其是你们这些白大褂。”他眯起眼眸,用半玩笑般的口吻说,“要不是大叔差一点就死了,说不定我进门的时候就会杀了你们呢。”
女孩的后背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吓到了吗?”少年笑得分外开心,“不用害怕嘛,我又不一定会杀了你——因为这是道有趣的命题,只有他活着,你们才能活。理解了吗?我就不复述了哦。”
“为什么……”女孩无助地抱住自己的胳膊,“求你了,我妈妈还在等我回家。不要杀我,求你……”
“什么为什么,你不会是想问我和里面的大叔什么关系吧?还真是,很少有人会问得这么直接呢。”裘世焕像是压根没听到一样,认真地想了想,“一个爱慕者?不,准确来说,是他的债主。”
第32章
江彧看到捧着一束白玫瑰的孩子。
穿着修裁合体的小西装,内衬是青蓝色的。别了一枚私人设计过的镀金胸针,脖子前一条格纹领带连一道皱痕都没有。
孩子带着路人的惊叹与赞美,站到了江彧跟前。
下巴上还带着朝露般的清澈与稚气,腼腆得宛如一只误入泥坑的小小白鸽,挣扎着扑棱翅膀,洁净柔软的绒羽飞得到处都是。
这个孩子和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但是,看不清脸孔。
无论从什么角度,孩子的脸庞都被朦胧无边的黑暗玷污。
像是有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它们捂着他的嘴,牵拉着无力反抗的身躯向后拖拽,那些无形之物在他身后张大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