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说着什么,可是听不清楚。
没人能听清。
被擦抹出碳黑色指痕、血流不止的嘴唇轻轻碰撞。
——“他们饿了,他们想吃掉我们。可你视而不见。”
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转过身去?
为什么迟迟不愿接受那捧花?
为什么当时要走开,要把那颗心摔在原地?
***
江彧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入眼的只有一个输液吊瓶,一片白乎乎的天花板,生了锈的吊扇挂钩。
吊针是从手背扎进去的,一根细管直通调节器。
他想说话,发现嗓子哑得厉害。
江彧只好侧过脸,转头就瞥见一张竹制摇椅。前前后后轻摇慢晃,上面斜斜靠了个身影。
昏沉诡谲的光线里,那人的模样几乎是很多形容词所不能及的。
对方穿着一件仅盖过大腿根的短袖,估计底下只套了一条黑色短裤,两条无处安放的长腿交叠在病床护栏上。
他左手拿着一颗苹果,外皮简直鲜红欲滴,贴着纱布的右手慢条斯理地削着皮。
刀一顿一顿,果皮螺旋一样聚在衣褶前。江彧顿时口渴难忍,干等着对方削净最后一块。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对方在水润的果肉上咬了一大口。
江彧抬起手腕遮住眼睛。
“几点了?”
裘世焕嚼着苹果,似乎不意外他的苏醒:“不是几点了,应该是睡了几天了。”
江彧讷讷地问:“我睡了几天了?”
“两天。”
“这么久?有发生什么事吗?”
“有,好多事呢。”
“你说说看。”江彧紧张起来了。
“——那大叔答应我,你快点好起来,带我离开这里嘛。”
刀尖随意挑起果盘里的一块,递到江彧嘴边。
江彧哭笑不得。
“好,我答应你。”
裘世焕皱起了眉头。
“医院的伙食真的特别特别不好。他们叫的外卖连面包皮都是硬的,酸菜鱼特别咸,还放了好多辣椒。”
“就这样?”
“嗯。”裘世焕有些生气地点了点头,他撅起嘴,“对了,他们晚上还不开空调。”
他不满地拉开上衣领口,前胸几乎要拱到江彧眼前。
从翘起的顶端一路瞧下去,腹侧的鲨鱼线都透了出来。
“大叔,你知道的。我怕热……”
“太子爷,我现在是病号啊,你可别撩拨我。”
裘世焕充耳不闻,他掰开江彧蜷在护栏边的手,强行贴到了汗津津的胸口。
那团胸肌的触感相当卓绝,肌肤如丝绸般柔顺平滑,用力一捏都会微微变形。
以裘世焕的体格来说,他的肌肉并没有锻炼到极致,反倒匀称结实,腰部至大腿的线条尤其性感。
“你看看嘛,浑身都是汗。难受死了。”
“行,知道了。”江彧在他胸前捏了一把,咽了口唾沫,“等我能动了就带你去吃汉堡。”
“——好耶!啊,对了。”
“什么?”
“好像有一件什么事……他们说等你醒来得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心理准备?”江彧到处张望。左手在,右手也在,被单下的两条腿也完好无缺,“我记得我身上的伤,不见得会缺什么部件啊?”
“我也不清楚算不算。”裘世焕盯着墙上的污渍出神,像是在回忆。半晌,他一敲手心,惊喜道,“我想起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太子爷,你快点说。”
“大叔,你头发被剃了。”
“头、头发?”
“嗯,那个斑秃的大叔说是因为你脑袋受伤了。”
江彧皱着眉头细思着:“什么斑秃的大叔?——等等,你说我头发被剃了?”
他下意识就想坐起身找镜子。
膝盖都还没来得及折起,泛着水光的刀尖直接将他顶回了枕头里。
裘世焕咬了一口苹果,悠闲地晃着腿。
“他们也交代过,大叔不能随便起来哦。”
“我知道了。您先把危险物品收回去行吗……”
这时,有人从外头推开了病房的门。
瓦伦蒂娜拄着拐杖,满脸担忧走上前来。
“你还好吗?”
她递给裘世焕一根冰激凌,向两人打了声招呼后坐在了江彧床边。
“瓦伦?你怎么下床了,不去多休息一下?”
“不用了,医生说我的状况还好,没有伤到骨头。”
“那你替我看看……”江彧欲言又止道,“我头发怎么样了?”
“剃了个板寸,你脸型和五官都撑得起来,挺帅的。”
“那就好……”
“你躺了很久,状况一度很危险。不过,放心吧,医生说没什么大碍,腿上的挫伤顶多一个星期,其它部位的创口可能需要静养差不多三个月。”
“我们现在可没有这么多时间。”江彧沉着脸思忖,“俱乐部随时随地都会找上门。对了,枪伤应该惊动警察了吧?都两天了,俱乐部没有什么新的动作?”
瓦伦蒂娜摇摇头。
“我觉得这得问问你侄子。”
“什么?侄子?我侄子是谁?”
江彧简直一头雾水。
她笑了一声,抬手指向旁边的裘世焕。
“现在解释也解释不清楚了,医院的人都以为他是你侄子。而你侄子又是裘昂唯一的儿子,也不知道他们给你安了个什么身份,这两天都是好声好气跑来慰问的。”
“太子爷,瓦伦说的是真的吗?”江彧晕晕乎乎地转向裘世焕,“你帮我们摆平了警察?”
“我不记得了。大叔,摆平19区的警察是很难的事情吗?”
“……你这小朋友,还真是——拿你没办法。”江彧低笑起来,“谢谢你,太子爷。还有在码头上那事,也得说声谢谢。要是没有你,估计全都插翅难飞。”
裘世焕好像没有听到一样,别开脑袋去抓果篓里的葡萄。
瓦伦蒂娜又给他递了瓶酸奶,有些不安地转向江彧。
“江,之前你说的告密者组织。会是真的吗?”
“我认为很有可能。当然,也只是一个推测。”
“我想听听这个推测。”
“如果俱乐部的告密者只有你一个人,他们根本没有监视你的必要,大可动手。”江彧迅速进入了状态,手指无意识转动着宝石戒指,“就像寻找一个具有威胁性的蜂群,最有效且直接的办法,就是通过工蜂锁定蜂巢位置。然后,整个蜂巢都能一网打尽。”
“江,你比我有经验。有办法联系到他们吗?”
“我觉得很困难。”
“困难?但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
“别着急,办法总会有的,只不过需要时间。”
瓦伦蒂娜摇摇头:“我们也不剩多少时间了,江,俱乐部的搜索范围很大,他们的手段你无法想象。如果不是你侄子,我们在入院第一天就会被抓——”
“瓦伦,他不是我侄子。”江彧捏住鼻梁,“我明白你的担忧,所以,我们更需要集结现有资源。要想让‘蜂巢’注意到我们,首先,得把花种种下去。”
“你这里有些什么?”
“一位受害者。”他说,“还有一位跟你有着同样目的,想要搞垮俱乐部,包括他们背后朱鹮科技的老法医。”
瓦伦蒂娜撑着下巴思考了一会。
“我可以帮忙。”
“在这之前,还有一个你没来得及回答的问题。”
她的反应很快:“你是说论坛的事情吗?”
“是的,我依旧很好奇你为什么会选择相信太子爷。朱鹮科技和俱乐部脱不了干系,他们是利益共同体。而裘世焕,对你来说更是一个万万不能接触的人。”江彧的声音还是那么淡然,“你怎么能相信一个财阀继承人只为一时的快乐,选择毁了自己的家族?”
裘世焕斜睨过来,毫无感情的眼神让她的身体随之震颤。
在前者的眼神示意下,她终于娓娓道来。
“那是一个网络上的秘密论坛。”她说,“在那个论坛里,可以悬赏一切自己想要的东西。当然,也一定要支付相应的报酬给对方。”
“你们是在论坛上认识的?”
“准确说,不是认识。”裘世焕随手扔掉果核,又抓起一个红苹果细细端详,“我们最开始是雇佣关系。紫头发的阿姨满腔怨恨,说要毁了世界树俱乐部——但没人理会她。”他笑了一声,“人们都把她当成不切实际的疯子,却忽视了其中的乐趣。”
“我的小祖宗,这能有什么乐趣?”
“投资的乐趣啊。”裘世焕转了下刀柄,锋利的尖端抵在血管丰富的手腕处,“我以前喜欢饲养兔子,爸爸给我搭了一个窝棚。我喜欢把兔子们放在一个棚里,等它们饿得半死,饿得互相残杀,然后才放出去觅食。”
江彧打了个寒颤。
“听起来确实……只有你做得出来。”
“大叔不觉得很有意思吗?它们中活下来的那部分,通常能给我带来点惊喜。”他笑着说,“但我更享受把那部分惊喜丢到垃圾桶的滋味。”
“倒是,挺像你的做派——听到了吗,瓦伦,你应该认识到和他合作的危险性。”江彧耸耸肩,不置可否,“你可能会连累很多人。”
“但我已经别无选择。”她咬着嘴唇说,“如果我不这么做,没人会知道俱乐部到底在做什么,我只能把这些秘密带到坟墓里去,我……”
“准确来说,是因为我觉得很有趣。”裘世焕一边削皮,一边调整坐姿,“很少有人有胆量反抗爸爸,所以,我想看看紫头发的阿姨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她让你满意了吗,坏心眼的小朋友?”
“很少有人能让我满意,大叔,这是个因人而异的主观题——不妨来猜猜看。委托的报酬是什么?猜对了有惊喜哦。”
“乔迎生?”
“喜欢这个答案吗?”
“你不用刻意把谜题设置的这么简单,我又不蠢。”
食指点在唇边,仿佛沾着一盎司蜜糖。
“大叔,这可是犯规的。”漂亮的小花豹简直倨傲得不可一世,他笑着说,“你没有给出我想要的回答,不过,似乎没什么所谓。”
“你从一早开始就策划好了一切?瓦伦蒂娜,我——为了满足你稀奇古怪的乐趣?”
“也许是这样吧。”裘世焕毫不在意地削起苹果,“是不是很美好?不论是巧合,还是阴谋,我的目的都是你。”
江彧挠了挠鼻头,试图纠正他。
“准确点,是把我拉下水。让我也变成你的兔子之一。”
“错了,不是我拉你下水。”
裘世焕丢开苹果,他站起身,懒散地抻展衣袖。食指点在栏杆上,身体绕指尖向外一转。
修长的左腿朝着病床一跨,身子顺势骑到了江彧肚子上。
瓦伦蒂娜向后踉跄了一步。
“太子爷,我可是病号!”一股邪火毫无征兆从下腹喷起来了,江彧知道自己招架不住。他连忙托起对方的大腿,试图拉远身体距离,“您就放了我,饶我一条生路好不好?这里还有人看着呢。瓦伦,把脸转过去,这是我侄子,我侄子!”
“——别紧张,不过给你看一样东西。”裘世焕捏住江彧的下巴强行对视,然后冷笑着吻了下来,“大叔,你似乎以为自己隐藏得天衣无缝?你错了,大错特错。”
“你想说什么?”
“你小看了自己的对手。”
江彧疑惑地皱起眉头。
他一边托着裘世焕的后腰,一边看着对方掏出手机,迅速调出一段通话界面。
那是一段发生在几个星期前的对话。
江彧稍许推算时间,确认大约两个星期就到了自己遇袭的深夜。
对方的备注是D,没有头像,也没有任何指明身份资料,看着像匿名用户。
他们的对话内容令人极度不安。
首先是一张出租屋的照片。
江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遍又一遍确认着照片内容。
他发现那正是自己所在的出租屋。
照片下方,附了另一张彩印档案照。这份档案曾是FSA的机密之一,其中记载了江彧的生平,家庭状况及各式各样的机密信息。
江彧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界面继续下滑。
Dr.Z:【江彧,二十六岁。】
Dr.Z:【联邦网络安全技术大学就读两年,因故退学。】
Dr.Z:【现在为D-2171工厂仿冒博物馆名画,专门出口海外。坐标发给你了,少爷。】
Dr.Z:【限时三十分钟,处理掉他,照片交差。这是老爷的意思,对你来说,应该不成问题吧?】
【啰嗦。】
接着,江彧翻到了几张照片。那是他被烟灰缸砸晕过去后,以不同角度拍摄下来的。
是死亡的直接证明。
【完成了。】
“他们查到了我,查到了我的住址,工作信息。我的一切……”江彧咬住嘴唇,总算明白过来,“但你选择用这些照片瞒天过海?不,这个叫Dr.Z的人为什么会相信照片?为什么没有后续跟进。”
“因为有我做担保,是不是很可靠?”裘世焕笑着说道,“对了,忘记告诉大叔了。Dr.Z对你的疑虑并没有打消,他依旧在调查你的生死。只不过,出于我的缘故,即使查到了什么,他也不敢轻易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