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自己的舌头被某种东西拴住了,满嘴都是挥之不去的铁锈味。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她只是撞到了你,你却想要她的命?”
“那是她自找的吧?”裘世焕歪了歪头,理所当然地笑道,“破坏了愉快的约会,总要付出代价才行。”
“够了,别再胡说八道了。”
江彧不想和他置辩,拉着他朝海底隧道走去。
“拜她所赐,大叔的心情也变差了呢。”
江彧嘴里发苦,他知道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
眼前的这个孩子,诡异得不能用常理来形容。
少年身上的血腥气浓重得连判处死刑的连环谋杀犯都未必比得上。
他没有同理心,罔顾法度与道德,甚至不把生命看作是他人的权利。
也许此刻的迁就,只是单纯因为被人哄开心了。
江彧无助地看向眼前笑容灿烂的少年,看着他蓝眼睛里满满的无辜与茫然,只感觉背脊爬上一阵寒凉。
裘世焕没有挣脱他的手。
“大叔?大叔生气了吗?唔唔,那怎么办好呢?”他想了想,笑了一声,“要不然我道歉吧?”
江彧没有回头。
“你答应过我什么,还记得吗?”
“我答应过大叔什么——啊,是不是那个特别无聊的‘不要杀人’?我可是有在好好遵守呢。”
“你知道刚才自己在说什么吗?”
“开玩笑的,我又没有杀她。”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小朋友?”江彧不喜欢这个答案,他不喜欢裘世焕用这么无所谓的口吻决定他人的命运。
这位前任网络专员绝望地揉捏鼻梁,苦恼到了极点。
“我想告诉你这是错的,我也想对你说教。可我管不住你的思想,我只能将你的这些念头扼杀在摇篮里。”
裘世焕不在意地笑了笑。
“大叔,想要让我听话的话,至少要帮我买一杯咖啡吧?”
第47章
张开的五指贴上曲面玻璃,似乎引来了一只海龟的好奇。
神像鱼群觑见了这个大家伙,纷纷向两旁冒冒失失地逃开。
这只海龟可能对色彩鲜亮的小生物没有兴趣,钩状前肢微微滑动,吻部试探性地触着玻璃面。
纤细的手指追逐着对方离去的背甲,那里有鱼群,也有颜色各异的珊瑚礁。
紧接着,周围的光线被一团巨影所笼罩。
裘世焕仰起头。
锥齿鲨晃动身姿,背鳍像一艘破浪而行的惊世巨轮。
那如同高山般巍峨的影子,很快便遮住了水族馆唯一的光线。
曲面玻璃前,少年的身影仿佛再度隐没在黑暗里。
-
细碎的水波慢慢聚拢成一个金发男孩,以及搭在肩上,似是亲昵,实则掌控的大手。
“爸爸,为什么不让大家进来呢?”孩子看着落荒而逃的小丑鱼,看着被黑色西装的保镖隔绝在几米外的人们,不解地问道,“他们不会做坏事的。”
“你和这些人不是‘大家’,世焕。别在无意义的事上浪费时间。”男人摸了摸他的脑袋,思忖起来,“也许一个七岁的孩子是该交朋友了。别担心,我会为你挑选合适的人选。”
孩子的表情看着充满期待。
“我能去他们家玩吗?”
“不。”男人拒绝了,“你只能邀请他们到家里来。”
“为什么?”
浅棕色的眼眸欣慰地眯缝起来。
“你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活泼多了,世焕,学会问为什么是一件好事。不过,你得好好地记着。不能私自结交一些爸爸不知道的朋友,明白了吗?”
“我想出去玩。”
“小傻瓜,我们现在就在外面。”
男孩欲言又止地低下头,手指来回揪着衣角。
“爸爸,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我能满足你的一切想象,但取决于你想要的东西是否现实。你想要一条鲨鱼吗,我的孩子?”
“我不要,鲨鱼的嘴巴好大,好可怕。”
孩子几乎要躲到男人怀里去了。
男人沉思片刻,说:“也许你会喜欢海豚。可我不想让你和饲养员接触,如果它死了,爸爸再给你换一条新的。直到你慢慢学会怎么跟它们相处。”
金发男孩摇摇头,不安地蜷缩在男人身边。
“我不想养小动物,它们会死的。”
“不用对这种东西抱有同情心。这一点,无论是外面那些叽叽喳喳的老鼠,还是水缸里养的鱼,都是一样的。但你只有七岁,我想,我们得慢慢来。”男人的拇指怜爱地抚过孩子湿润的脸颊,这头冷血而杀伐的雄鹿对自己的养子耐心得有些过头了,“既然世焕都不喜欢,说吧,你想要什么。”
“爸爸,下次能带上姐姐一起出来玩吗?我好想她。”小男孩泪眼婆娑地抱着他的胳膊,“别拒绝我好吗,爸爸?你说过你绝对不会拒绝我的。”
男人眼瞳微缩,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通常在这以后,雄鹿的冠角可能会刺穿某些人的身躯,像炫耀战利品一般将它们高高举起。
“不需要。”
“爸爸。”孩子用上了恳求的语气。他吸着鼻子,可怜得像一只没抢到奶水的小猫,“我答应过姐姐,姐姐也答应过我。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你想要一个姐姐吗?嗯……爸爸上一次带回家的那位夫人怎么样?她女儿年龄比你大一些,也许能扮演好这个角色。”
“我不要。”
孩子哽噎地抓起男人的手指,泪水从脸颊落下来的模样叫人心碎。
伤心又倔强的漂亮脸蛋也确实博得了男人某种程度上的同情。
“你这是在对爸爸发脾气吗,世焕?”
“可是你答应我了。”
“好了,别哭了。爸爸不会怪你的。那个人,好吧,你的姐姐。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做。”男人轻轻拍打他的后背,柔声哄慰着,“也许过段时间她就会来看你了。”
孩子撇撇嘴,这显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这时,又一道黑影加入了白浪漾漾的蔚蓝当中,那是一名身穿潜水服的员工。
他的到来似乎唤醒了珊瑚礁里的小型鱼群,它们摆动着尾鳍追逐而来,在他身上留下片片啄吻。
脚蹼向前一蹬,潜水员的身体划出一道螺旋状的轨迹,泡沫浮动、破碎。
他注意到了曲面玻璃下的男孩。
看看那些还没来得及擦干的眼泪,看看这孩子不知所措的样子。
是谁能狠下心肠,放任这样一个天使脸蛋的男孩伤心哭泣?他在宗教宣传册上读到的神迹也不过如此。
潜水员忍不住举起手,和那惹人怜爱的男孩打了声招呼。
男孩吸吸鼻子,好奇地朝着银色鱼群间的人影看去。
没人注意到孩子身后的男人正阴冷着一张脸。旁边的贴身保镖立刻会意,上前敬烟。
烟雾袅袅上升,他皱起眉心,火光几乎灼到所有人的心脏里去。
男人向角落里的值班经理招了招手。
穿着白衬衫的中年男人战战兢兢上前。
冷漠的质问像在下达审判。
“谁让他进来的。”
值班经理的头险些低到地上去。
“我们没有提前通知今天馆内所有活动都会取消,只是向游客说明了情况。我以为您会喜欢……”
“我有让你自作主张吗?”浅褐色的眼眸毫不客气地剜了一眼对方,寒声道,“不觉得吗?老鼠们可真是肮脏,因为无孔不入,因为防不胜防。因为一次触碰,就可能沾染上什么病菌。父亲要懂得这一点,要亲自排除危害,才能确保自己的孩子茁壮成长。”
“裘会长……”
“嗯,我记得你说过,自己有一个女儿。”
值班经理的表情变得极为惊恐。
“我、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你也不希望她生活在一个满是老鼠的环境里,不是吗?”男人歪着头,似笑非笑地扬起唇角,“把老鼠们处理掉吧。孩子总是需要一个健康的环境。”
***
温热的纸杯像一只蝴蝶飞落在了脸颊。
裘世焕“啊”了一声,少有地露出了他这个年纪腼腆又害羞的样子。
江彧背过身,食指压着塑料盖,后背靠在玻璃上。
“在想什么呢?”
裘世焕心急地吹散热气,嘴唇碰着杯沿,却受那丝毫不降的热度所烫,眉头紧锁。
刚刚冲泡开来的咖啡被钢琴家般的手指护在胸前。
他抓起江彧的手,十指相扣,不由分说往海底隧道的方向走去。
履带式电梯像是把他们送入了巨兽的咽喉。
深蓝色的海底世界从头顶坍缩下来,天光在远处荡漾。
岩石的走向偶尔呈拱形,偶尔孔洞相接,偶尔附着大量藤壶,供群鱼悬浮共舞。
从头到脚都是眩晕的,具有压迫感的。
无数种倒影在幽暗里交汇,向着那些遥远的人造废墟畅游而去。
他回过身来。
在这几乎笼罩进海底的茫茫光雾中,少年的瞳孔仿佛寄宿着万里深空的孤独巨物,那是巨大的,裹挟着暴风的冰冷天体。
菱形的红宝石戒指抵住嘴唇,眼角微挑。
诱惑的嗓音像一条蟒蛇般缠住了江彧的脚踝。
“这个嘛,我不会告诉大叔的。这是我的秘密哦。”
“问个问题,小朋友,你去看过心理医生吗。”
“为什么要去看医生?我又没有生病。”
“这样啊,看来是我的问法有问题。”江彧低下头,思考着如何将话题进行下去,“嗯,我们不聊这个了……”
“大叔,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变成一个好孩子。”
思路忽然被打断,江彧有些意外地看向说话者。
他从这个孩子眼里看到了很多东西,困惑,不解,迷惘,也许还有一点关切,可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唯独缺少了罪恶感。
为什么自己会站在这里,和一个人格拥有严重缺陷的孩子面对着面,谈论“好孩子”这个话题?
为什么这个孩子在他面前总是乖巧听话。
那不像假的,也不像在做戏,可就是在不经意间,少年会露出带血的獠牙。
为什么?
江彧张了张嘴,讷讷地说。
“因为这样是错误的。”
“我做错什么了吗?”
裘世焕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又是他惯用的伎俩,又是他博得人同情心的方式。
“你总是这样说——你总是摆出那样的模样迷惑我,可是世焕啊,你从来都没有反思过这个问题。我说过的话,我对你的期待,在你看来到底是什么呢?”
少年似乎听出了江彧的心灰意冷,他拉住江彧的衣袖。
脸上的笑容既讨好又无害。
“大叔说过的话我都有在听啊?但是,就算听了,我也没有答应过一定会改变吧?”
忽然之间,江彧好像被某种东西打败了,他像是被缴去手里的剑,胯下的马匹被火枪射杀的骑士,连关节都在沉重的盔甲下垮塌。他愤恨地咬着牙。
“……你有想过,如果被杀的人是我。你会怎么样呢?你也许不会怎么样,因为你……”
“不会的。”裘世焕看着他,眸子幽冷得像粘稠的沼泽,瞳孔深处却藏着咀嚼不出的情绪,“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的。”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大叔。”那眼神可怜极了,就像一只被丢下就只能在暴风雪里等待死亡的小幼崽,“大叔,原谅我嘛。看在我这么真心道歉的份上。”
江彧于心不忍地撇过头。
“这跟喜爱一个毛绒玩具有什么区别吗?”
随着接触变多,随着自己越来越接近裘世焕身上缠结的谜团。
江彧不得不揣测裘世焕对自己的感情。
他一直很好奇对于这种人格障碍的孩子而言,自己到底是一个合格的玩伴,还是真的如对方所说的“喜欢”。
这个孩子表面上永远这般精致迷人,可内里却病态到让人身心发冷。
豹子就是豹子,天性是不会因为任何事物而改变的。
裘世焕的眼神有些受伤。
“大叔,为什么凶我?”
“你听好了。这句话我不会再说第二遍,如果再发生任何类似的状况,我……”江彧烦躁地咬住嘴唇,在小动物般的注视下他根本无法撂下狠话。
“我们就结束了,对吧。”
江彧没有看他,没有人能忍受那种眼神。
那种仿佛所有过错都是他人所为,受害者般的眼神。
“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江彧点着了嘴边的一支烟,那忧郁的火光在他脚下聚成了朦胧的影子。
他低着头,指尖飘然的烟雾宛如流泪,宛如沉默:“他们也有家人,也喜欢美味的点心,也会被小小的感冒击垮,会在孤单的时候需要陪伴。为了高兴的事而开心,为了难过与分别流泪——生命和生命之间,怎么会存在区别呢?就像我和你,我们都是人。我们都是被眼前事物爱着的人。”
“杀了他们,是很不好的事情吗?”
“是非常不好的事情。我问你,有人杀了我,你会难过吗?”
“会。”
“所以呢。”
“……对不起。”
江彧猛然扭过头去。
他没有听清,他不敢听清,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过一步之遥,他便能见到一簇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