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濡的水声在耳边热情洋溢。
“大叔,我已经把规则告诉你了。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吧?”
江彧拉住他的手,笑道。
“那当然。”
裘世焕缓缓松开双手,跪行的膝盖开始朝后退去。
他逐渐抬高音量,仿佛在为在场听众讲述规则。
“——那么,我宣布,第一轮游戏正式开始……啊,在我开始逃跑之前,大叔,记得倒数三十秒才能来抓我哦?耍赖会取消资格的!”
江彧闭眼坐着。他听见床单悉索,听见有人光着脚在地毯上蹦蹦跳跳。
过了大概二十秒,他才跟着心里的倒计时慢慢起身,双手触碰墙壁以稳定姿势。
他没想到裘世焕会这么轻易接受这个游戏,接受他以游戏为幌子的别有用心。
现在想来,和某位控制狂父亲比起来,孩子气的儿子真是可爱至极。
江彧静候至倒计时结束,他不得不睁开双眼,独自面对一屋子的监控设备。冰冷的玩偶在离开它们的主人以后显得更为瘆人,闪烁着红光的眼睛会根据需要而转动,将房间里的一切记录下来。
江彧一刻也不想多待,转身推开了房门。
当顶灯的光线刺痛双眼的一瞬,走廊上的管家向他深深鞠了一躬。老人似乎意识到屋子里不是一个安分的客人,所以快步追上了面色不善的江彧。
“洗手间在转角,只要走到底就能到。”
“谢谢。”
“您的方向错了。”
“我说了‘谢谢’,并不代表我要去洗手间。”
“……客人,请留步。距离晚餐还有一段时间,希望您能待在房间。”管家不依不饶,“如果您需要其他的帮助,我可以效劳。”
“只是一场规则至上的游戏。”江彧对他礼貌地笑了笑,“别担心,我正和可爱的孩子玩捉迷藏呢。老先生,离家出走过的孩子总是需要更多关心。这一点上,我并不需要您的帮助。但谢过你的好心。”
-
孩子是裘昂的弱点。
这位父亲的做法确实为人诟病,江彧不得不承认,他对裘世焕的控制欲已经到了无法理解的地步。
难以解释他为什么会对自己的养子产生这种畸形执念。答案可能就藏在某一间屋子里。
想要在这个家中找到答案,非常困难。
江彧连着推开了同楼层的几扇门,得到的只是独立电影院、藏品陈列室、衣帽间、带真火壁炉的用餐室。
通往豪宅另一头的走廊两侧,满是倾斜的全景天窗,尽头就是保龄球娱乐室。
他无法从这些中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只能将范围持续扩大,直至覆盖整幢豪宅。从三楼的台球室下来以后,江彧一路都在裘昂的眼皮子底下昂首阔步。
步入一楼的开放式客厅,女佣正在检查茶几内置的小冰柜。
在江彧善意而有礼的请求下,她为客人提供了一瓶冰镇葡萄酒。这间屋子几乎不存在任何有用的证据,当然,也没有裘世焕——小朋友为他找了个非常好的借口,也是最管用的通行证。
过了大概十五分钟,他找到一段通往地下室的楼梯。
墙体内嵌的LED灯带形成一个方向箭,指向下方的照相馆与升降车库。
这间照相馆是非常典型的木质结构,有一个相当宽大的懒人沙发。
江彧试着按下开关,却发现并没有得到回应。他只能在一片漆黑中确认木柜,座钟与各式各样家具的位置。
沿着圆形地毯一路向前,支架上有着一台单反相机,频繁提示电量不足。
江彧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按下了开关。
他翻到很多关于裘世焕的照片。那些不计其数的定格里是一个又一个鲜活的裘世焕,从五官越发迷人的十八岁倒退至稚嫩怯懦的七岁,这孩子所有的一切都被相机保留了下来。
十八岁的他面无表情地叼着一束玫瑰。在漫天飞舞的碎纸,淌下的颜料间流成一张永恒的艺术照;十二岁的他身穿马术服,牵拉缰绳,沉默着垂下头去;一直到九岁的少年提起裙摆,脸颊一片酡红。
时间的倒退好像将黑白画面一点一点浸染成了彩色。
从十二岁开始,相机里的少年就变得阴沉淡漠,再也找不回那种宛如幼猫一般,追着零食活蹦乱跳的模样了。
江彧继续前翻,跳过几张失真严重的相片。翻着翻着,他忽然放慢了手中的动作。因为接下来所有的画面都拍到了一个人。
一个有着海洋般深蓝色眸子的黑发少年。
就在这时,一阵弹簧的噪声忽然吸引了江彧的注意,抢在他作出反应以前。
一个柔软的东西恶作剧般撞在腰上,被江彧反手捉住。他疑惑地捏了几下,发觉那是一个枕头。
他几乎瞬间确认了裘世焕的方位,脚步一转,一个箭步冲上懒人沙发,掀开一个个松软的枕头。循着窸窸窣窣的声响捉住了小朋友险些抽走的脚踝。
“等等!”手指似乎挠到了脚心,裘世焕抱着腿咯咯乱笑,“啊,好痒啊——大叔!快,快停下,我怕痒的!”
“不是你让我抓的吗?”
江彧用枕头按住他反抗的胳膊,食指在小朋友的腰窝划拉下来。
“嗯呜!”
裘世焕照着江彧的肚子上软绵绵地蹬了一下。换作平常,江彧可能已经被他一脚踹到阴沟里去了。
可现在小朋友痒得左躲右闪,笑得直泛泪花。
那轻咬的嘴唇颇有些可怜意味,挣扎间他又噎到了口水,只能一边咳嗽一边呼喊。
“大叔,快点住手——好痒啊!”
江彧把他的胳膊往头顶一拉,俯身按进了松软的地毯里。
小花豹作势踢他,却下意识收住尖尖的爪子,故意没用什么力气。
“你怎么这么怕痒?”江彧看着他眼角湿漉却还咬着嘴唇,佯装坚强的模样,顿时觉得有些好笑,“行了,还不是你太得意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游戏输了不该领罚吗?”
“小看大叔了。”裘世焕别过头,闷闷不乐地看向墙上的挂画,“还以为你发现不了我呢。”
江彧挑开小朋友唇边一绺散乱的金发。
那张幼兽般诱惑与稚气的脸因为不适应被人居高临下地控制着,进而浮现出羞恼的神色。
“嘴里都吃到头发了。”
“大叔想继续游戏,还是想讨论些别的,更有意思的东西?”
江彧看着臂弯里的金发少年。
他躺得慵懒,笑得狡狯,像只假意束手就擒的小猫。蓝眼睛在收缩的刹那织成了一张蛛网,将自己的呼吸如飞蛾般捕获其间。
“我有什么可讨论的?”在这么多监听器面前,暴露目的可不是明智之举,“你想得到一个什么样的话题?”
“放轻松,我们现在离得很近。这个距离,爸爸只能听到一团模糊的杂音。”裘世焕面带微笑,“想测试一下吗?”
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江彧也只能妥协。
何况秘密这种东西,不管是堵在喉咙口还是心窝,都让人不痛快。
“那个孩子是谁?”江彧不想放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个表情,伸手把弄着鬈曲的发丝。嘴唇吐出真相,萦绕的气息如一柄薄刀般逼近对方的咽喉,“那个照片里的孩子,黑头发的,有着和你一样的蓝眼睛。”
瞳孔收缩起来。
他似乎享受秘密被揭穿,又似乎刻意延长这吊人胃口的一瞬。
“他啊……”
又一道影子侵略般地打断了两人之间的耳语,管家站在楼梯的阴影处,让人无法直视他的表情。
“少爷,客人,晚餐已经准备就绪了。”
第51章
“当然。我们这就来。”
江彧迅速调整好面部表情,对着老人笑了一声。
擦肩而过的霎那,管家始终平静地望着那台没电关机的相机,他没有上前,也没有退到楼梯口。而是站得笔直,连脸上的笑容都虚假而僵硬。
“少爷,捉迷藏有意思吗?”
裘世焕头也不回地上楼:“当然。”
“那就好。”老人嘴角的笑容还是没什么变化,“这位客人,你对这里的一切还满意吗?”
“游玩的过程总是很有意思的。”江彧拱起肩膀,说,“但值得关心的一点,难道不是谁才是最后的赢家吗?”
-
他们在管家的带领下抵达客厅,推门而入,便迎入一股饭食的香气。
灯光与装饰被刻意摆弄成温馨的家庭氛围,暖黄色的光束下仆人环伺。
桌上的餐点种类丰盛至极,放眼望去就是一锅煮得软烂香浓的参鸡汤,糖饼与辣鱿鱼不等。
其余菜样顺次排开,而米饭被放置在主座,中间座以及正对主座的副座手边。
看来位置已经在开餐前就决定好了。
他们到的时候,距离开餐时间已过二十多分钟。屋子的主人却不介意漫长的等待。
他穿着一身灰白色的马甲西装,连领带也系得一丝不苟,肤色成熟而性感。这种偏正式且严肃的风格倒不像来赴一场家庭晚餐,而是想要在他人面前立威的父亲。
入座前,江彧正和男人冷酷的眼神打了个照面——裘昂,残忍冷血的政治家,英明的商人,只手遮天的幕后操纵人,而多重身份的最后,也是自己恋人的父亲。
这位身份不凡的父亲兼独裁者向着江彧举起酒杯,不动声色地笑了。
江彧点头示意,却不免想到了照片里那个蓝眼睛的孩子。
那孩子有着明显的混血特征,七八岁的模样,和裘世焕被收养时的年纪惊人的相似。
江彧不免产生一种诡异的联想。
在如此简单的家庭关系当中,出现了又一个新的关联者。
这一点不容忽视。而这样一个从未被提起的孩子,往往被寄托了某种强烈的情感。
从年龄上判断,极有可能是血缘关系。
裘世焕自然而然走到父亲的右手边,拉开中间座位。
裘昂对他温柔地笑了。
“你长高了一些,我的孩子。外面的食物还合口吗?”
“挺好的。”裘世焕看着餐具,面不改色地回应,“我喜欢甜点。”
“那会加速你的蛀牙。”裘昂摇摇头,“明天我会让家庭医生过来,为你检查一下身体。”
裘世焕撇了撇嘴唇,没有说话。
裘昂见儿子对谈话丧失兴趣,也不意外。他很快将善意的目光放在江彧身上。
“很高兴见到你,江警官。”
听见对方吐字清晰的那声称谓,江彧抬起酒杯,呷了一口。
“我也是,裘会长——在职的那段时间,还真是久仰您的大名。”
裘昂呵呵一笑。
“其实叫江警官过来,一是为了了解世焕的近况,其二就是解开我们之间的误会。”
“裘会长认为我们有什么误会?”
“这一点,江警官不是最清楚不过吗?”裘昂意有所指地放下红酒,交叠的十指垫在下巴处,“因为某些不实指控,我与江警官之间发生了不少不愉快。即使后来都得到了澄清,这么些年,江警官也还是在仇恨里越陷越深。”
江彧不在意地笑了一声。
“您误会了,在如此确凿的证人证言面前,我当然要及时止损——虽然令我更羡慕的是,那些证人要么失踪,要么在海外飞黄腾达。由此看来,人的机遇也很重要。”
“当然,聪明又识相的人总会如愿以偿。”
“既然我也已经澄清了误会。裘会长,餐桌上除了红酒,牛排,还得备些甜点才行。”
裘昂也笑着回应:“江警官想要什么样的甜点?”
“一些开胃菜就够了。”
“那么,我由衷希望它的味道不会太甜腻。”
“那是当然。”江彧笑了笑,“据我了解,在收养孩子的时候,裘会长也只有三十多岁。为什么不想着组建一个血脉维系的家庭?还是说,你其实是独身主义者。”
裘昂喝了口红酒,回答了这个可能会拒绝的提问。
“我曾经有过这个想法,也付出过行动。但合适的伴侣也需要做好成为母亲和教育者的心理准备,而非单纯的生殖活动。拥有一个孩子很容易,而教育并使他们理想化,却难以实现。”
“为什么选择世焕?一个缺少母亲的成长环境,听上去不是裘会长想要的。”
“慈善活动的时候注意到的,因为他的眼睛很漂亮。”裘昂面不改色,笑着看了一眼手边的养子,“只要看着这孩子的眼睛,就会无法自拔。有着这么一双蓝眼睛的孩子,我有什么逃避的理由呢?”
江彧心下了然。
“裘会长似乎很喜欢蓝眼睛,有什么原因吗?”
裘昂没有回答,似笑非笑地放下酒杯。
“——只是单纯的喜欢而已。不觉得吗?真是个美好的夜晚,江警官,有我多日未见的孩子。还有把他送回家里来的好心人。”他口吻温和,平静,亲近得不想害过彼此性命的死敌,“你认为我们该怎么庆祝?用酒吗?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像平常那样就好。”江彧低下头,“成年礼还没有开始前,这么铺张浪费反而降低了孩子的期望值。”
“说得对。那么,作为父亲,我想问问世焕的近况。”裘昂做了个手势,示意女佣上前斟酒,“他给你添麻烦了吗?”
“照顾一朵温室的小食人花,必然少不了麻烦。重要的是,大人怎么去看待。我认为目前为止他表现得都很好。”江彧谢过女佣,笑着举杯示意,“或许您应该找个机会,让孩子自己独立成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