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昂有意避开了“独立”二字。
“世焕是很听话乖巧,是个言听计从,却有些傲慢顽劣的孩子。但越是这样不谙世事的孩子,就越容易受到外界的影响。”
江彧看了一眼正叉起甜饼细细品尝的裘世焕。
小朋友的下颌绷得极紧,警官意识到他或许并不喜欢父亲的形容。
“这只是您个人的看法而已。”江彧笑脸相迎,“再不怎么成熟的孩子,总有一天也会离开父亲成长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说完以后,裘昂很久都没有给出回应。
沉默与餐具的碰撞声成了这顿晚餐唯一的调味剂。
正当江彧疑惑不解地抬起头,试图在屋子主人的脸上找出一丝破绽的时候,裘昂随手招来了女佣。
“打开电视吧。”他说,“我想江警官也在好奇,外面的事态究竟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嵌入式的液晶电视在说话的间隙已然开启。
江彧没有抬头。
【近日,网络上大肆传播的视频得到了相关人员的证实,称涉事俱乐部确实存在严重的管理问题。相关部门于凌晨四点抓获一批在逃人员。】
【而以金佑喆为首的相关负责人仍下落不明。】
江彧放下手里的筷子,视线越过桌上眼花缭乱的餐点看向一切的幕后人。
西装革履的男人无所谓地品着酒,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角。
“这是你想要的吗,江警官。”
“我可不懂你的意思,裘会长。犯罪者认罪服法,难道不是每个联邦公民都想要的?”江彧镇定自若地回答,“大人们也确实该教导孩子一些正确的思想。法律被制定出来,不是摆设,而是规则与底线。连游戏都得有规则,作为一名父亲,我想您一定感同身受。”
裘昂冷不丁放下酒杯,神色冷冽。
“是啊,父亲,江警官也知道我是世焕的父亲——把离家出走的孩子据为己有,让孩子的父亲茶饭不思。江先生不认为这也有悖游戏规则吗?”
江彧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他是个成年人了,裘会长。这件事的重点不是我选择了他,也不是我从你身边夺走了他。是你的儿子,是他选择了自己的未来。”
***
食物摆得琳琅满目,座椅的位置也没有任何变化。
自己的右手边永远有人,他名义上的父亲坐在那里。
左手边偶尔是侍从,偶尔是客人,使人永远无法集中注意的电视机在播放着什么。从来没有一天能像今天一样,有着一个令他安心的人。
在喋喋不休的吵嚷声中,裘世焕只是用筷子绕了一圈炸酱面,静静地品嚼。
他看到很多很多年前在手边碎裂的花瓶,碎片蓄意又凶狠地划伤了他的手,鲜血一直流到胳膊肘。
-
但男孩似乎失去了痛觉,似乎并不清楚失去的血液随时可能榨取他的生命。
“她在哪儿?”孩子绝望地大叫起来,他气势汹汹,却泫然欲泣,“你答应过我可以见她的,爸爸!你答应过我可以给她买礼物的,你都答应过的……可她在哪儿,她昨天一整天都没来看我!”
男人放下手里的酒杯。
管家和女佣在男孩身边东奔西跑,试图用绷带与糖果止住他响亮的哭声。
“世焕,从你来到这个家的第一天开始。”男人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抓起孩子受伤的手,“爸爸就告诉过你。你是我的儿子,对你来说,没有什么姐姐。”
“不是的,不是的……”男孩拼命摇头,他越是被男人搂到怀里,眼泪就流得越汹,“求求你了,爸爸,我知道你昨天晚上还在和姐姐谈话……”
“我的孩子,偷听可不是什么美德。看来我还是缺乏了对你的教育。”
“不是你想的那样,爸爸,我睡不着,我害怕。所以我想去找你……”
孩子绝望地攥紧男人的衣袖,他说着任谁都听得出来的谎言,鲜血像是匹诺曹的鼻子,随着拙劣的谎话在质地柔软的白西装上慢慢扩散。
管家和女佣相继吓得脸色苍白——男孩并不明白原因,向来溺爱他的父亲在其他人看来像是王座上的狮子,除了它的幼崽,无人能活着走到雄狮身边。
但这身西装显然没有自己的儿子来得贵重,男人依旧用手掌抚慰着自己哭泣的孩子。
“别哭,我的好孩子。爸爸不是在责怪你,如果你想进我的房间,只需要敲门。得到允许之后,爸爸一定会放你进来。”
“我们能聊聊姐姐吗?她比以前瘦了,身上的伤口也变多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是感觉,再不做些什么,我真的会失去她。”
“我们不聊她。听话,让管家看看你的手,至少不能留下伤疤。”
管家闻言快步上前,像对待一道圣旨一般捧起男孩的手掌,尽可能在减轻痛苦的情况下消毒处理。
孩子顺从着,抽噎着,也哀求着。
“爸爸,我会听话的。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会听你的。可是,姐姐的生日快到了,我想跟她当面说一句生日快乐。”
男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世焕,你应该知道。我很不喜欢你叫那种人姐姐,这是最后一次。看在你是我儿子的份上,我可以原谅你的无理取闹。”
男孩似乎并不明白男人的用意。他不知所措,就连最管用的眼泪也无法让男人在这件事上松口。
昔日里温柔的养父像烟雾一样消散了,留给他的只是父亲那看一眼就忍不住掉泪的决绝。
“可她是我的姐姐。”
“你没有姐姐,世焕。你是我的儿子。”男人强调道,“所以,你从来没有过姐姐。”
“不是的,不是的!”
也不知道到底哪句话激怒了男孩。他打翻酒精,撕开绷带,如同被逼到绝路的动物一般鲜血淋漓地尖叫。
他试图推开上前压制自己的管家,却在压倒性的力量面前放声大哭。
“我姐姐在哪儿?告诉我,告诉我——”
男孩被三两下制服在桌上。
他撇过头,用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盯着女佣,哭得绝望而心碎。
男人在桌边缓慢移动着,直到孩子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
接着是一个拥抱,一个冰冷到无法想象的拥抱。
低语在耳边响起。
“我的孩子,别去想那些对你毫无帮助的事情。你只需要乖乖留在爸爸身边就够了,你会成为一个好孩子,成为我唯一的儿子。”
第52章
右手边的茶碟打翻在地,碎片与滚烫的水珠在地毯上四处乱转。
周围的声音很是嘈杂,裘世焕感觉桌下的双腿止不住颠簸。
他叉起一块鱼肠年糕,牙齿与筷子之间拉出一道香软的细丝。
裘昂无所谓地瞧了他一眼,示意女佣上前收拾。
女孩连声音都不敢发,立马跪倒在桌边,在水渍进一步扩散前清理碎片。
裘世焕没有挪脚,也不配合脚下忙忙碌碌的年轻女孩,两只筷子自顾自分解着盘中的泡菜。
他看上去没有什么继续进餐的心思,却还是在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跟她说声‘谢谢’,这事没那么难。”江彧轻碰小朋友的膝盖,提醒道,“还有,记得把脚抬高点。”
“谢谢。”
裘世焕听话地抬起双脚,有些生硬地嘟囔。
女孩没有抬头,拧着抹布的双臂害怕到发抖。
“我不想吃了,爸爸。”裘世焕扒拉着剩下的半块年糕,将芝士一点点剥离出来,“我现在要回房间了。”
“是不合胃口吗?”
裘昂并不急着放他离开。
“不想吃。”
“放任孩子太任性的话可不好。不过,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们没有必要把气氛搞僵。早点休息吧。晚上不要跑来跑去,你还需要为明天养精蓄锐。”裘昂颔首道,“江警官也是,小孩子不知轻重,贪玩,也是天性,但江警官,再怎么不容易教育的孩子,也是离不开父亲身边的。”
“成长有时也是父母的成长,不仅限于孩子。裘会长,过度干涉小心适得其反。”江彧不动声色地站起身,“那么,感谢您今晚的款待。走吧,世焕。”
在男人几乎能洞穿喉咙的凌厉注视下走出客厅,江彧站在走廊间,长舒了一口气。
他将手掌覆在小朋友的额头处,带着深深的关切与担忧。
“你怎么了?吃到一半就要求离席。不高兴?不喜欢?还是身体不舒服。”
裘世焕抱着他的腰,埋进他的胸膛里:“大叔,我不想待在家里。”
“我也不想。”
“那大叔带我回家里去。”
“小朋友,现在可不是时候。”江彧搂住毛茸茸的脑袋,也无计可施,“不等到你老爹心满意足,他估计不会放我们回去。但就目前看来,他可能不会轻易放你离开。”
“大叔,你同意爸爸说的那些话吗?”
“你说哪些?”
“我又听话又乖巧。嗯嗯,还言听计从,傲慢顽劣——还有不谙世事。”
“言听计从我不知道。不过傲慢顽劣,不谙世事应该是真的。”
“我给大叔添麻烦了吗?”胸襟间抬起一张不容拒绝的脸,像展示柜里焦躁不安的小豹子,为了一顿美味佳肴,为了物色一个根本打不过他的主人,馋兮兮地伸出爪子攥着江彧的衣领,“我那么听话,又那么的讨人喜欢。大叔更应该带我回家了。”
江彧笑着捏了下小朋友的脸颊:“行,我一定想办法把你带回去,不让你留在这里。”
***
至于怎么回到房间的,在房间里经历了什么,被困意折磨的少年显然有些记不起来了。
他睡不着。
因为在干燥的被褥和某种叫人舒心的抚慰里,一场噩梦悄然而至。
裘世焕迷茫地睁开一条小缝,他看到熟悉的房间,看到每日都在更换的床帘,也看到架子上那些令人窒息的父亲的双眼。
这个房间里不只有着他,那些眼睛也伴随自己的成长不断增多,仿佛床底日益膨胀的怪物,总有一天会吃掉床上的孩子。
那道模糊不清的身影安静地坐在枕边,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故事书,借着月色无声翻动书页。
“我做恶梦了,大叔。”他拉住对方的衣袖,小声撒着娇。这些被故事书虚构出来的无形之物在后面穷追不舍。他扑上前去,紧紧勒住江彧的手臂,用幼猫般可怜的姿态缠抱上去,“我梦到了爸爸,姐姐,还有……”他咬紧嘴唇,不高兴地嘟囔着,“不抱紧我的话,说不定会把你闷到枕头里,直到窒息哦。”
而江彧放下手里的故事书,俯过身,在孩子令人心碎的依偎间。
他什么都没有说。
-
江彧见过幼猫,这些嚣张跋扈又顽皮的小生物在醒来时总令人头疼不已,一旦睡着,它们便袒露肚皮,展现出与众不同的甜美睡姿。
直到臂弯里的热源慢慢渗进血液,他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被这只小猫所依靠。
可怜的孩子活像什么受了欺负的小动物,当那头柔软的金发埋到自己怀里寻求安慰时,江彧才听见自己几乎要冲破胸腔的心跳。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脑袋。
“小可怜,做噩梦了吗?”
过了很久很久,裘世焕才从这个安抚意味的怀抱里勉强抬头。
“梦到了大叔最想知道的事情,是姐姐的事情哦。是不是很好奇,是不是很想知道呢?”
江彧盘起腿坐到他身边:“你对此一直守口如瓶,我很好奇,现在为什么回心转意?是因为想吊我的胃口,还是因为把你困在家里的父亲?”
“也许是因为……大叔答应会带我离开家。离家出走很有意思,看爸爸焦急的样子也很有意思,家里一团乱也很有意思。”
“这样啊。”
“再加上挖宝游戏的奖励,大叔在相机里发现了很有趣的东西呢。所以,想从我这里知道的还有很多,不是吗?”
江彧思忖片刻,将故事书放回原位。
他的手掌伸向裘世焕的脸颊,用抚摸来代替不合时宜的亲吻。
裘世焕没有躲闪,而是微微歪过脑袋。
“——在电影院的那天,你看着那对战俘姐弟,看着既定的命运在人们身边降临。在满堂大笑,在荒诞的讽刺与现实色彩中,只有你一人黑白分明,与世隔绝,像是胶片里唯一的彩色。知道吗?那一刻我看着你,只觉得你比任何事物都要孤独,都要耀眼。”
拇指从眼睑位置向下滑动,抚过唇角。
止于下颚。
裘世焕想要咬嘴唇,但这个习惯性动作很快被江彧的拇指拨开。
“什么样的人会在欢声笑语里独自流泪?究竟什么样的语言才能形容你?——是闯入我家,险些夺走我性命的少年;或者任性妄为,认为地球始终绕着自己的淘气鬼;还是在那昏暗逼仄的影室,躲在镜片后舔舐陈伤的小猫?你到底是谁呢?”
裘世焕不安地咽了口唾沫,被戳破心思似乎让这个向来嚣张的孩子有些无地自容。
“大叔不好好看电影,盯着我看干嘛……”
食指点在了唇上,向一侧缓缓抹开,制止了裘世焕答非所问。
他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
“——哎,总觉得大叔不会喜欢这个故事啦。听着听着就会睡着?”
“喜欢与不喜欢,不是由你来决定的。”江彧吻在他柔软的嘴唇上,“但这个夜晚很长,关于你的故事。我愿意慢慢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