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打电话的前台女孩偶尔也会快步奔入,抱着一沓厚厚的资料分发给其他的员工。
劳伦也在忙碌,男孩就只能呆呆地看着墙上的指针从早上八点,一圈又一圈地转着,直到指针停在晚上六点。
在秒针的滴答声间,他猛地抬起瞌睡的眼皮,意识到这是事务所的下班时间。
男孩看了看周围,访客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接待员们也准备离开。
他有些着急地跳下座椅,想问问劳伦今天还能不能见到久屋律师。
结果刚下地,就发现一队人从会客室方向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
他连忙上前,停在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面前。这个人大概二十五岁上下,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身形高大,气质沉稳,在几位女接待员的簇拥下异常惹眼。
西装左胸口有一枚金色别针,上面刻着“久屋茂”。
“久屋律师。”男孩激动地上前,丝毫没有注意到男人右后方的劳伦脸色有些难堪。
“小孩子怎么会在这里?他的监护人呢?”久屋转头看向劳伦,“我记得今天,应该是由你来处理访客的事情。”
“我……我很抱歉。”劳伦低着头,不敢与之对视。她快步上前,想将男孩推搡到一边去,“现在很晚了。该回去了,孩子。别让你的父母担心。”
“劳伦小姐,可你答应过我,等久屋律师有空一定会通知我一声的。”
“现在是下班时间。”劳伦正言厉色,“你该回去了,小朋友。如果想要继续自己的律师游戏,我建议你去别的地方玩吧。”
“不是的。”男孩急着辩解,可又不知如何是好。漂亮至极的小猫泪眼汪汪地望着大人们,眼神又期待又害怕,“我真的有事……”眼泪顺着脸颊一路湿润地流下来,滴淌在下巴处。
久屋茂怜惜地垂下眼皮。
“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咬着嘴唇,艰难地说:“可以匿名吗?我不想……”
“不想让家长知道?这里可不是开玩笑的地方。”久屋摆摆手,示意姑娘们上前来,“好了,请带这位小先生离开。法庭游戏该到此为止了,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男孩咬住嘴唇,“我叫世焕。”
“你看着没有亚洲血统。”久屋还是没有松口,“在确认你的身份证件和监护人公证之前,我建议你早些回家去。”
“我爸爸是,但这不重要,我没有说谎,这也不是在做游戏。请你相信我。”孩子极力辩解,甚至哭泣着拉住男人的衣角,“我姓裘——请别通知我爸爸,拜托了。我真的没有在开玩笑。”
“满嘴谎言。”劳伦脸色一僵,急着想要拉开孩子,“走开,离远点。回你该待的地方去。”
她的手劲可能用的大了,孩子被她的指甲抓伤了胳膊。
正当恼怒的劳伦进一步做出伤害行为之时,一只右臂介入到两人之间,用力挡开怒不可遏的姑娘。
“够了,劳伦。”久屋看了眼腕表,“也许他并不是在说谎。另外,我必须提醒你一件事,准确的说,距离前台下班还有五分钟。身为社会经验更加丰富的成年人,你应该时刻保持冷静。而不是对一个孩子大呼小叫。”
“我很抱歉……”
久屋迎向瑟瑟发抖的男孩,他摘下眼镜,细细擦拭着镜片,而后示意在场其他人可以先行离开。
他领着男孩来到办公室门前,嘴唇拉开一道优雅的弧度。
“进来聊聊吧,世焕,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
办公室是标准的简装风格,家具、书架与地板都是比较老式的木制品。
移动隔墙挂着几副水墨画。茶几空间与办公区域分成两块。
久屋拉开办公桌的两张转椅,邀请他面对面交谈。
男孩点头照做。
久屋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交叠的十指垫在下巴处。
他看着柔软的坐垫里不安又拘谨的孩子。
“世焕,你知道我们这里是做什么的,对吗?”
金发男孩用力点头。
“我知道,你是律师。我在书上看到过什么是律师,你们会出示各种说辞或证据来说服法官,尽可能取得我的合法权益。我知道你们会帮助我的。”
“合法权益……”久屋略带戏谑地重复了一声,“对于你这样还没有脱离监护人的孩子而言,在出现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以前,你或许可以试着寻求监护人,或者警察的帮助。你的感谢对他们来说很受用。”
“我……”孩子愣了愣,显然没想到久屋会这么说,只能脸颊发烫地低下头去,“我试过这么做了。但他们不会帮我的,你知道我爸爸……”
久屋温和地笑了笑。
“如果你想要一场公正的庭审,这需要你的法定代理人出席,也就是你的监护人。瞒着自己的父亲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大少爷。”
“我知道法庭可以为我指定一位法定代理人。”
久屋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他知道让一个小孩打消念头有多难:“好吧,我给你一个小建议。无论是哪个坏孩子抢走了你的糖果,或者公交车上的什么人踩脏了你的新球鞋,不妨和你爸爸谈谈。他很乐意为你解决麻烦。”
男孩有些着急地站起来:“你为什么不愿意听我说呢?”
“因为我有收费标准。”久屋递给他一张价目单,还特意为他指了指数字,“工作时间已经过去一分零三十一秒。你现在应该看这一栏——看到了吗,这是我非工作时间的咨询费。”
“我有钱。”
男孩咬了咬牙,从背包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到桌上。
久屋当着孩子的面拆开信封,取出五沓最大面值的纸钞。这些钱看上去像刚从银行里取出来的。
他用验钞机验了一下真伪,结果正如所料。
“好吧。”久屋似乎终于有了点兴趣,他翻开笔记簿,一本正经地发问,“你想要控告谁?控告什么?”
男孩正了正肩膀,眼神坚定。
“我想要控告我的父亲。”
“——他夺走了我姐姐的生命权。”
***
“世焕。”
急救室外的红灯亮起以后,少年一直抱着黑兔子玩偶,将脸深深地埋进毛绒肚皮里。
他的手臂缠着新换的绷带,伤口看上去得到了妥当处理。
少年缩起双腿,像被陌生环境吓坏的小豹子一般蜷在长椅上。
“世焕。”
见对方没有回应,久屋只能强行递过去一张卡。
他握住裘世焕的手指,用力感受对方手指处一枚又一枚的戒指。
他有很多很多话要说,可在冷漠而坚决的壁垒面前,却一句话也没说出口。
“你的银行卡冻结了。没关系的,我已经用现金付了帐,之后的药物和住院费我也会……”
“不要。”
久屋想到他会拒绝。
他的手插在西装口袋里,却迟迟没有拿出来。
这条长廊明明有这么多供人选择的位置,可他只能坐到距裘世焕两人之远的位置上去。
久屋有些懊恼地擦了擦发痒的眼睑。
“世焕,我们还能谈谈吗?你知道……我当年没有想那么多。”
裘世焕始终不想施舍给他一个眼神。
久屋只能自顾自地扯开话题。
“我看到你寄过来那些的画像了。你长大了,和以前相比也变了很多。我是说性格上——你看上去开朗了不少,也更漂亮了。从以前我就觉得,你有一张让人难以拒绝的脸。世焕,这些日子过得还好吗?”
“久屋律师。”
“在。”觉察到对方平静的一瞟,以及冷得仿佛能从骨髓冻出冰渣的口吻。久屋不免自嘲一笑,却还是满脸笑容地迎向裘世焕的目光,“有什么事吗?”
“谢谢你把阿方索带了过来——这是大叔教我的,要对帮了自己忙的人说‘谢谢’。”
“世焕……”久屋有些无力地看着他,“别这样。我可以帮你。”
“除此以外。”
少年撇头看向急救室的大门。
“我和你,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第60章
抢救室外的红灯在数小时后熄灭。
麻醉中的病患戴着呼吸机被一路推入单人监护病房后,余三海一行人总算驱车抵达了医院。
这一通电话是久屋帮忙联络的,他费了好大功夫才从裘世焕嘴里问到事务所号码,这才联系了能帮上忙的人。
当三个人心急火燎的出现在走廊里,久屋差点没被冲上前的余三海撞倒。
老法医急着朝病房张望。
“江先生已经脱离危险了,被送来的时候意识也正清醒,不必担心。”久屋耐心地解释,“他的伤主要是肋骨骨折,索性没有伤及脏器。除此之外,医生说他还有些中度脑震荡……”
听完大致描述,余三海总算缓过一口气。
他用力擦去额头的汗珠,在长椅上如释重负的想要坐下——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起身。
“你就是电话里的久屋?”余三海向他伸出手去,连咽唾沫的动作都变得迟缓,“谢谢啊,真的太感谢你了。要不是有你在,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要怎么给朋友交代。”
“不用谢我。”久屋避开他的手掌,礼貌地鞠了一躬,“如果不是送医及时,医护人员竭力抢救,我想自己也没有资格与你邀功。”
余三海收回手,尴尬地挠着后脑勺。
“哎,也不用这样。”
“因为这件事情确实和我无关。”久屋瞥了一眼不远处的一道身影。这些访问者到来以后,裘世焕好像特意想避开什么一样,不自然的从病房门前走开了,“和那孩子聊聊吧。我看得出来,你们之间或许有什么过节,但那孩子本性并不坏……”他欲言又止,不住地嗫嚅起嘴唇,“是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
-
“你知道,你所描述的情况很复杂。”久屋按下了录音笔的暂停按钮,用食指扣了扣桌面,“家事法庭或许难以认可这些模糊的证词。但我会努力让他们信服。”
“我能帮忙吗?”
金发男孩趴在他胳膊边,短裤下的膝盖在一张小板凳上跪得通红。
半边脸颊贴着手肘,他侧着身子,满眼期待地望着律师。
“嗯,只要你不中途放弃。”久屋没有停止书写。
“中途放弃?”
“我是指放弃这场诉讼。”他转了几下钢笔,直至找到继续下一段的灵感,“我遇到过很多孩子,他们似乎把法庭当成撤回消息一样简单。有的想要控诉自己的死对头,有的也会像你这样,因为一点小毛小病就想要起诉自己的父母,或许这都只是他们臆想出来的借口。只要推开律师这扇门,总是有些威慑力的。”
男孩气鼓鼓地说:“这不是借口,我说的都是真的。”
“也许吧。”久屋嘟囔着,“看在费用的份上,我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小朋友委屈地盯着桌上厚厚的活页纸,希望将律师的注意力拉回正题一些。
“久屋律师,你在忙什么?”
“一场离婚官司。细节不能和你透露,属于个人隐私。”
“哦哦。”男孩识趣地别过脑袋,瞟了一眼书柜上排得满满当当的精装书籍,“当律师得读这么多书吗?”
“这取决于读者自己。”
“久屋律师,大家都说你很厉害。你能帮我赢得这场诉讼吗?”
“当然。”久屋没有看他,“我永远不会让自己面子太难堪。”
“好厉害。”男孩期待地拍拍手,“久屋律师,我能当你的助手吗?我是说暂时的。如果你不想让我知道其他官司的内容,我可以回避。因为我想多了解一下我姐姐那场官司的进度。”
久屋没有回答他。
这也是他第一次放下钢笔,第一次摘下眼镜,拿正眼瞧着对方。
眼前确实有一个讨人喜欢又倔强的小男孩,他金发碧眼,天生招人喜欢,像一束别在西服口袋的玫瑰,沾着露水却划去了茎身的刺。
“你可以留下。”他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但前提是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许过问,都必须乖乖听我的话。现在,出去吧,我有一通重要的电话要打。”
“嗯。”男孩对他招招手,跳下椅子礼貌地带上了门,目光崇拜,“久屋律师,忙完了一定要叫我哦。我不会乱跑,也不会给你添乱的,我保证。祝你工作顺利。”
直到办公间的门彻底关闭,久屋也没有从厚重的资料本里抬起头。
他撑着下巴思索片刻,熟练的在座机上按下几个按钮,拨通了一个号码。
“简,亲爱的。帮我查查,我的离婚赔偿款还差多少才能补齐。我会二次上诉的,别担心,但在这之前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我会让我们的利益最大化,等着我的消息吧。”
***
“你真应该告诉我们,这样我们来得才不会太迟。”瓦伦蒂娜小心地抓着裘世焕受伤的胳膊,心疼不已,她剥开一颗奶糖的包装,塞到小朋友嘴里,“我给你带了一袋子糖,要是疼就吃一点。”
裘世焕用舌头将糖果拨到一边去。
“不会疼。吃了止痛药。”
“那就更要休息了。”瓦伦蒂娜认真地劝慰,“不好好休息,伤口又怎么能快点好?再吃几粒糖就去刷个牙准备睡觉吧。护士说给你留了个单人间,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和余来做,等江意识恢复了,我第一个来叫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