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过了一会儿,她没头没尾地说,“您看起来很悲伤,是发生了什么吗?”
我愣了一会儿,刚舀起的土豆泥从勺子里滑下,落回盘中。“这应该从何说起呢?”我于是问起她布彻尔的事。布彻尔是我们都了解也都愿意谈论的共同话题,一时得意忘形,我说得有点多了,包括最近我对于亲人的爱的焦虑。苏珊听后,说:“不会是这样的,父母对孩子的爱不可能这么自私,赛德斯先生。只是有什么事情让你变得自责了。”
我没再接话,舌头上的食物开始失去应有的味道。“谢谢你。”我说,想要继续我的午餐,一低下头,眼泪一滴,两滴,落在盘子上,向下流淌,和烂泥一样的土豆泥混在一起。我放下刀叉,摸了摸脸,用手背按压着眼睛,也止不住毫无预兆不断流下的泪水。我手忙脚乱地在身上翻着手帕,苏珊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手帕递给我,我用汗湿的颤抖的手接过苏珊带着香味的手帕,捂在脸上,我知道我现在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一个可悲的中年人,弓着背蜷缩在椅子上,压抑着哭声,像打嗝一样剧烈啜泣;旁边投来带着嫌恶的探究的视线,我却因为难堪而更加难以自控。
第二天人家就会开始传小道消息,比如在学校教书的那个苏珊把一个离异男人甩了,那个倒霉蛋在大庭广众之下放声大哭,诸如此类的事。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像这样毫无预兆地流泪,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很久了,我经常哭得大脑缺氧,连声音都听不清。我一直在道歉,我很抱歉,窗外的阳光实在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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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伊被狠狠trigger到了…!
第32章
所有事情都被你搞砸了。苏伊·赛德斯。我对自己说,下一次苏珊再也不会和你打招呼了。
与她分别之后,我在租书店待了一会儿,直到被店员赶走。天色渐晚,是时候来点酒了。我坐在酒吧吧台,放着意大利语歌的唱盘循环着同一首歌,每唱到结尾,就有近五秒的卡顿。头昏脑胀,眼睛浮肿得难以睁开,隐隐有种反胃的感觉。我想回家。不管会不会被笑话,我很想念我的沙发。
刚准备离开,探长和他那些闹哄哄的朋友就走进酒吧,他们看见我了。如果现在走开,好像避之不及一样,我不愿意这样,只好硬着头皮坐在原地,没什么比这更糟了。在余光里,探长指着我,向他身边的人说了些什么,然后他们大笑起来,比划着下流的手势。
我握着杯子的手逐渐收紧,扭过头不去看他们,那些笑声源源不断地钻进我的耳朵。过了一会儿他们就不再谈论我,我还呆坐在原地,酒保走过来,好像想说什么;我瞥了他一眼,他愣了一下,主动给我续了一杯冰水。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那边的声音小了,没有再听见探长的声音,这家伙已经醉倒在桌子上了。他们像要离开,结账的时候又闹了一阵,我听见老板和气地说“没关系、没关系”,他们中的两个留下来把醉得一塌糊涂的探长抬走,其他人各自离开了。我看着他们都推门出去,我结了帐,也跟了上去,远远跟在后面。
我看见他们把探长送回家,在门口的花盆底下摸出钥匙来开门,轻车熟路,看来这种事情经常发生。一个独居的老单身汉,天天出来买醉,然后让跟班把自己送回家来,真够可悲的。等到那群人走后,我从侧边的窗户翻进探长家的浴室,探出头看见他背对着我歪在沙发上,发出呼噜声。
我轻手轻脚地从浴室走出来,心跳很快,手也在微微发抖,有一个声音在头脑里大叫着要我赶紧停止发疯原路出去,说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我走进他的卧室,看到床头有一个盒子里放着很多药,我把它们拿起来才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清字,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右耳正在耳鸣,无论我怎么做吞咽的动作都没能缓解。我头晕目眩,靠在墙上缓了好一会儿,视线才重新变得清晰:这是阿司匹林。我剥了一颗塞进嘴里,艰难地干咽下去,片剂的苦味残留在舌根上。盒子里还有治疗癫痫的药物,一些莨菪碱,我把说明书仔细看了一遍,确定自己没有记错,然后一个模糊的计划开始成型。
我取了一些山莨菪碱片剂,带到厨房,用刀柄在砧板上碾成粉,咚。咚。咚。有一些碎屑飞溅出去,不知道落到哪里。
“谁?”一声含糊的呼唤从客厅传来,我停下手上的动作,转头往外看,他又问,“科特,是你吗?”
“是的。”我应声。然后是一阵沉默。
我接了一杯水,把那些粉末和碎片扫进杯子里,过量的药剂不溶于水,整杯浑浊的水看上去肮脏而不详,稍有神志的人都会拒绝饮用。
我端着这杯水走出厨房,探长窝在沙发上,嘴里嘟囔着什么,眼睛完全是浑浊的。我把那杯水放进他的手里,帮他握住杯子,送到嘴边。他困惑地咂咂嘴,顺从地张开嘴喝了一口,喉结滚动,已经咽下去了。紧接着他一把推开我,剧烈地咳嗽起来,伸着舌头干呕。那味道恐怕很恶心,我知道。我把杯子小心地放在茶几上,坐在他的对面,脑袋晕晕乎乎的,右耳还在耳鸣,左耳是探长撕心裂肺的呛咳声。
“怎么是你?”过了一会儿,他朝我大喊。我们的探长看起来清醒了不少,而吃了阿司匹林之后我的头也不那么痛了。
“感觉就像在小船里漂浮,对吧?”我问,“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莨菪碱,可以做止痛剂,也用于治疗癫痫和晕船,过量服用有可能引发头晕、心跳过速等症状,患者往往会变得温顺而困惑,我不确定探长现在到了哪一步。他的呼吸很急促,眼神失焦,撑着沙发扶手想站起来,却一次又一次滑坐回去,我的视线一阵清晰一阵模糊,这时看不清他五官扭曲的脸,我猜那是一种类似绝望的表情。
他从腰间抽出手枪,试了很多次都没有成功上膛,我也把我的枪拿出来,尽量缓慢地装上子弹,不希望被看出来我的手也在发抖。
“那个孩子是你什么人?”我问。
“……什么?”
“我在警察局里见到的那个。”
“是我妹妹的孩子。”
我想起那天在审讯室的情景,现在就好像角色调转过来了。
“嗯,他几岁了?”
我听见一声咔嗒上膛的声音。
“嘘,嘘,别这么紧张,”我说,“咱们来聊聊吧。”
探长警惕地看着我。
“你见过布彻尔吗?我的儿子,他的眼睛和我很像,”我指了指我的眼睛,“就快要成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你要报复我。”他说。他的眼睛不断地失焦,然后又很努力地聚焦在我身上。我没有理会,毫无头绪地讲起布彻尔小时候的事。
“他五岁还是六岁的时候,突然患上荨麻疹,胳膊上几乎找不到完好的皮肤。我像制服一个犯人那样抓住他的双手,不让他抓烂自己的皮肤,”我一边回忆一边说,“我还记得……他那时候那么小,一直在哭,不断地挣扎,又钻进我怀里,眼泪不一会儿就打湿了我的前襟。他高烧不退,我抚摸自己的皮肤竟然也会感觉刺痛。”
“荨麻疹……”他说,“但他后来也痊愈了。说到底,这关我什么事?”
“与你无关吗?”我说,“可是你硬了。”
在我谈起小时候的布彻尔的时候,他的腿间就不合时宜地隆起一个可耻的弧度。他沉默了一会儿,眼泪淌下来,渐渐变成呜咽,就像在那个封闭的小房间里时那样。
“你真恶心。”我由衷地说。我开始后悔提到布彻尔,觉得他被玷污了。
话音刚落,探长的情绪立刻激动起来,持枪对着我,这时他的手臂已经不足以维持平举的姿势,无力地向下滑。我举起枪,枪口抵着我自己的太阳穴,他本就困惑的表情凝固了一下。
“我不害怕死,只是害怕孤独,”我说,“你不觉得厌倦吗?”
他的手在发抖,一句话也不说。
“在这个世界上,你那种肮脏的愿望一辈子也不可能实现。还是说已经实现了吗?你在为什么而愧疚?”
他痛哭着摇头,放下枪,大概已经握不住了。
我耐心地看着他。这时候一切都不重要了,我很真诚地发出邀请,我的手枪里装满了六颗子弹。“来吧。”我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一次抬起持枪的手,但这一次他把枪口对准自己。我笑起来。“你想和我一起倒数吗?”我说,闭上眼睛,“三,二,一。”
嘭。一声枪响。
我放下枪,睁开眼睛,看见他的手无力地垂下,脑袋歪向另一边,血液呈喷溅式洒在墙面,顺着墙体向下滑。
他的尸体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歪倒在沙发上,太阳穴上焦黑的孔洞源源不断地涌出血液,在沙发上晕出一片深色,这一切都让我感到困惑。我的确打算开枪,刚才不知为何没有扣下扳机,一刹那之后的现在只剩下一片虚无。许久,我起来洗了杯子,用布从内到外擦洗了一遍,倒扣在流理台的桌面,打开窗户,翻出去,关上窗户,夜色已经很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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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我把原本装好的子弹重新卸下,放在另一侧口袋里。身后一阵小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夹杂着几声犬吠,我转过头,被从另一侧拍了一下肩膀,我又把头转过去,看见亨特和他的狗。
“你还好吧,”他问,“你怎么是从探长家那个方向来的?”
我头脑一片空白,想不出任何借口。为什么一定要解释呢?我停下脚步,歪着头看他,亨特逐渐皱起眉头,喉结上下滚动,拉了一把狗绳,阻止那条狗想要蹭我的腿的举动。
“你……”
“滚。”我说。
第33章
我浑身湿透,在砸一扇门,门板晃动,发出连续不断的嘭嘭声,拳头开始隐隐作痛。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一扇大门愿意为我敞开呢?我真的很孤独,所有人都在做自己的事,但与我无关。
突然,门开了,我跟着向前栽倒,被一个人托了一下肩膀,站稳。我抬起头,看见西里安。他眼中的困惑让我感到很羞耻,想要马上逃开。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请自来,明明他每一次邀请我都没有赴约,我一回过神就站在这里了。我含糊地道歉,转身欲走,身体踉跄了一下,又一次被他拉住了。
于是我现在坐在西里安家的沙发上,身上穿着他的衣服,水珠从头发上不断滴下来。
“你是一路淋雨来的吗?”他问。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连打了两个喷嚏。
西里安笑起来,目光很柔和。“你喝醉了,苏伊。”他说,去拿了一条毛巾,罩在我的头上,另一只手里端着玻璃杯,我从里面嗅到威士忌的味道,正要伸手去接,他却一抬手绕开了,“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西里安,”我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全名。”
他把杯子递到我的嘴边,我躲了一下,然后试探地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刚咽下去,身上就暖和了很多。
“你为什么不回家?”他问。
“我杀了人。”
他的手甚至没有颤抖一下。
“你不害怕吗?”
西里安不置可否,好像只是个玩笑。他把玻璃杯远远地放在一边,用毛巾擦着我的头发。我愣住了,手足无措,只有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会这样给我擦头发。
“会不舒服吗?”他轻轻问,如果不仔细听的话,很容易就错过了这叹息一样的问句,“我救助过很多动物,但没把人带回家里过。”
“那些动物都在哪儿呢?”
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死掉了。”
“都死了?”
“它们都……”他说着,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有些太老了,有些病得太重。冬天雪地里有很多小动物,有些只是僵住了,有些……我把它们带回家,才发现已经死了很久。”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因为很可怜,”他说,低下头,和我四目相对,我从那双灰色眼睛里看见怜悯,“你也很可怜,苏伊。”不知什么时候他停下了擦头发的动作,食指拂过我的眼睛、嘴角,“仔细看,於伤还没有完全消失。”
“已经不会痛了。”我颇不自在地缩了一下脖子,他就收回手。
我一点也不觉得我很可怜,我只是……不,我真的很可悲。我开始难过起来了,手指绞缠在一起,把指甲剥得已经再也无处下手。我向他再讨了一点酒,语无伦次地说起我和探长的事,说到他和那个小孩子,西里安的眉头紧紧皱了一下。然后我说到我在酒吧里看见那群人,我如何跟着他们,翻窗进探长家,我分辨那些药,最后引诱探长自杀。我不知道他真的会死,我说,我以为死的那个会是我。
西里安坐在我旁边,认真地听着这些酒后的胡话,如果我能看见忏悔室幕帘背后神父的表情,我想那种神情不会比现在的西里安更悲悯。他的存在让我感到困惑,一想到这种人真实地活着,就愈发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悲哀。
“你会告诉别人吗?”我问。
“告诉别人什么?”
“我杀了人的事。”
“你太累了。”他温和地说。
我想,如果这时候有谁愿意抱我一下就好了。西里安真的搂住了我。我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声音哽咽:“是的,我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