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行动了,戴上手套,用铲子挖开第一抔土,剩下的事情就变得容易做了。我尽量不把土扬得很高,只是松松地堆在两边,一会儿方便重新填回去;大约挖了六尺深,铲子就碰到硬物,把表面的土层拨开,棺材就露了出来,光是露出棺材的表面还不够。我又向下挖了一点,直到棺材盖全部露出来,划了一根火柴照明,棺材钉得不牢,只是四角各有一根长钉。我先用起订撬棍夹住钉头,一只手扶着棍末,抬起脚尽力往下踩,四颗钉子依次被撬出来,然后把撬棍的扁头插进缝隙,轻轻一撬,棺材盖就开了。我把它斜靠在旁边的树杆上,转过头来,看着探长的尸体,不需要低头就已经能闻到微弱的臭味,半个头凹陷下去,迸出的血和脑浆已经被擦干净,他的尸斑浮现在下半张脸上,和那些灰褐色的老人斑混合在一起。我感到有点恶心。
我把探长的尸体搬起来,放在地上,棺材盖和土尽量按原样弄回去,这些事情做完了才发现我忘记了脚下的四颗钉子,我想了想,把它们随手抛进灌丛里。我把探长的尸体从地上捞起来,像驮着一个醉汉那样,让他的手绕在我的肩膀上,我搀着他——或者说拖着他往外走。他的墓地位置确实很好,离墓园的后门挺近,我也不需要走太多的路。把他塞进后备箱,驱车前往西里安家,远远地就看见他的房子每一扇窗户都亮着,好像真的在等我一样。
“你来了。”没等我敲门,他就自己从屋里走出来,伸出手来想碰我,被我躲开了。“你看起来吓坏了,苏伊。”他说。他说了之后我才发现我整个人都在发抖。
“在后备箱里。”我说。
他点点头,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时间还早,你和我一起去吧,借用一下你的车?”
“什么?”我问。
但很快我就跟他一起上路了。西里安开车,我坐在副驾,不知道他要开去哪里,直到车停下来,我才发现这是个医学院。门卫打开大门,探出头来看了我们一眼,很快地缩回去,过了一会人另一个人推开门走出来,他身后跟着两个抬着空担架的年轻人。西里安下车,帮他打开后备箱,我听见那个人说:“哎呀,这个……颅骨肯定不行了,不过总得来讲还不错,谢谢你。”
车摇晃了一下,明显一轻,我看见那三个人抬着尸体走了。西里安关上后备箱,坐回驾驶位,转头看了看我,说:“辛苦了。”从兜里掏出薄薄一沓钱,数了一半给我。
我一动不动,也没有伸手去接。僵持了一会儿,他把两叠钱都收好,分别放在左右两个口袋里,问我要不要去他家洗个澡。
“不。”我说。
“你身上的味道……可以直接回家吗?”他问。这使我犹豫了,最终同意了他的建议。路上,西里安明显心情不错,而我感觉很不好。
西里安竟然靠倒卖尸体给医学生赚钱,我忍不住想,他每天都是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是因为偷盗尸体很累吗?
“无论如何这是最后一次了,”我说,“你再威胁我也没有用,我不害怕跟你鱼死网破。”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什么威胁?”
我也几乎开始吃惊了。如果今天下午那么低级的恐吓手段还不算威胁,什么才算?难道真的要掏出枪来吗?
“我的玻璃,”我说,“你还是把钱给我吧,毕竟一块玻璃也并不便宜。”
西里安停下车,把钱递给我,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以为你是自愿的。”
“怎么会有人自愿干他妈的这种事?!”
“可是你都自愿跟我上床了啊。”
……再跟他多说一句,我就要气急攻心引发过呼吸症状了。然而,西里安这一连串的表现都好像真的对我的玻璃被砸破这件事毫不知情,可是不是他还能是谁?探长的那群跟班,甚至连葬礼都没有露面。
在他家院子里停下车,我对他说:“你就这样小跑进门。”
他瞅了我一眼,照做了,跑起步来也是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和我下午听到的似乎并不一样。我把困惑咽下去,借用他家的浴室冲了个澡,外套上沾染的味道久久不散,西里安主动提出要帮我洗,我就把衣服脱在他家,打算穿着单衣回去。
“你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问他。我当然指的是倒卖尸体的事。
西里安递给我一杯热茶,坐在沙发上,捧着杯子,眼睑低垂。
“我需要钱,”他说,“我妈妈病了,癌症。我没有钱。”
说完,他就自顾自陷入了回忆当中,一瞬间皱着眉头露出了困惑的表情,然后又归于普通的、因为太过于长久而不再那么浓烈的哀伤之中。
第38章
我到家的时候,屋内一片漆黑,寂静无声。打开玄关灯,不远处的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个人,那人说:“你去哪儿了,爸爸?”
“噢,布彻尔,”我想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椅子上,突然想起外套并不在我自己手上,“这么迟了还不睡觉,明天怎么上课?”
“明天是周末。”
“我忘了。等等,周末就可以不睡觉吗?”
“我在等你。”
“等我做什么,”我说,“这里是我家,我总会回来的。”
布彻尔不置可否。他把右腿架在左腿膝头,左手随意地搭在脚踝上,转过头来,沉默地看着我,就好像斗殴之前的造势一样。我和他对视片刻,转身去厨房接了杯水喝。布彻尔一直在看着我,那种视线如有实质,已经远远超过了令人感到冒犯的程度。
“你……”我正要说什么。
“晚安,苏伊。”他说,转身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嘿。”我说。站在楼下抬头看着他的身影走进视线的死角,有点想发火,又隐隐有些畏惧,这些考虑在脑子里转来转去,最终全部郁积在心里。有一半的我正在考虑考虑现在上楼杀了他再自杀的可能性;而另外一半的我在路过布彻尔房门的时候停下脚步,担心他没有盖好被子。
最后我只是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下。
第二天白天我和布彻尔还是不怎么说话,但一起去了集市。他不会讲价,如果没有我,会花出去很多冤枉钱。卖新鲜牛奶的农夫牵着一头奶牛,除了牛奶,还同意半个便士卖给我们一只盛奶的陶瓶。布彻尔嫌我拿东西不稳当,一手把瓶子抱在怀里;另外还有一大袋杂物,我们并排走在街上,一人提着袋子的一边,就这样在阳光下行走,想要抽烟,却腾不出手来。这种安逸的困扰不知从何时已经离我很远,像我不该得到的。不远处,铁轨旁的碎石子开始震颤,我想说点什么,就在这时,火车呼啸而过。
“什么,爸爸?”布彻尔问我。忽然之间,又没什么可说的了。
下午我去芝加哥收了账,月底,一些老主顾的欠款陆续还来,跟伙计核对账本后发现还剩下一个人,我没有上门去催,留到下个月吧。数钱时,我特意抽了几张放进另一个口袋,回家路上拐去警局看了一眼,得知西里安已经下班回家。我于是又拐去他家。
“你的衣服还没有干透。”西里安把外套收进来,递给我,我把事先准备好的钱给他,他没有收。
“这是贿赂吗?”他问。
我摇摇头:“你妈妈在哪个医院?”
“很远,”他告诉了我,但仍然拒绝收下那些钱,“我不需要你可怜我,苏伊。”
“我从来不可怜谁,”我说,“如果当作我买你一个吻呢?”我疯了。瞬间我就这样想到,怎么会脱口而出这么可笑的话来。西里安转过头来,抬起眼睛,有点讶异似的,微微张着嘴,然后朝我走来。我正要说对不起,结果他低头在我嘴角吻了一下。
“得了吧,没人会为这个花钱的,”他说,“茶还是咖啡?”
“咖啡。”我说。
我坐了一会儿准备告辞,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飘起小雨。西里安跟我一起站在门口,看着眼前绵绵的雨幕,他问:“留下来吃晚饭吗?”
“好。”我说。尽管布彻尔还在家等我,他会杀了我的。
吃饭的时候总觉得气氛有点尴尬,当然,也可能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觉得。西里安看上去就像一个悠然自得的局外人,不管在什么环境下都能以自己的方式自处,有时真想把他拆解开来,看看他到底是如何运作的。
“听你说话真想叫警察,”他说,“然后发现我自己就是。”
我都没发觉话从嘴边漏了出来,好像面对西里安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透露太多。当你面对帘幕背后的神父,空无一人的小教堂里的圣像时,就会不由自主地说出一些原本不会宣之于口的话。“有人说过你很像圣像吗?”我问。西里安又露出了很惊讶的神色。
“有这么……神圣吗?我昨晚还以为你彻底对我失望了。”
“不,我指的是,”我想了一下,“不管好事还是坏事发生,你都只是看着。”
饭后,他去洗碗,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的背影,这场面有点太……太像在家里了。我不告而别,离开的时候,把钱压在玻璃杯下面。
天已经黑透了,雨还没有停,但也没有变大的趋势。走到半路,不远处跳动着火光,哪里着火了?再近一些,好像是我家的方向。我的心跳顿时加快了,头脑一片空白,赶过去一看,才发现着火的是亨特家。小镇里的很多人都赶来救火,我在亨特家门前看到了穿着睡衣的他本人,抬着头,愣愣地看着房子在细雨中闪着火光,腾起的烟雾溶解在夜色当中。
我震惊得不知应该作何言语,只是用苍白的话安慰他说:“火势已经很小了……”
而亨特只是摇摇头。
“我的画都在家里。”他说。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火终于灭了。火势并不大,房屋的框架看来没有受什么影响,只是二楼的外墙被熏得焦黑一片。亨特拒绝了所有人的帮忙,一个人回到房子里检查损失,他走进去了就没有再出来,我听见旁边有人议论说他很可怜。最后大家都散去了。我也回到家,我看到布彻尔坐在客厅,就像昨天晚上那样,转过头来看我。我突然感到浑身发冷。“是你做的吗?”我问。
“你去哪里了?”他反问我。
我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椅背上,卷起袖子,走过去,提着他的领子把他从沙发上揪起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布彻尔?”我朝他大吼,“你还想害死谁?”
布彻尔紧抿着嘴,牙关紧咬,腮帮子微微鼓起来。他握住我的手腕,一把将我推开,我们两人都踉跄了一下。“我能怎么办?”他反而向我走来,步步紧逼,“我只能看着他抢走你吗,苏伊?”
“什么?”我问,“你以为我和亨特在一起?”
“我不知道,所以我问你去哪里了。”
“……你给我等一下,”我问,“那如果今天我在他的屋子里呢?”
“你不在。”他说。
“如果他妈的我在呢?!”
我冲上去给了他一拳,布彻尔不留情面地回击,就砸在我的右脸。我伸手摸了一下嘴角,倒吸一口冷气,那一块肿痛的皮肤好像格外地烫。布彻尔怔怔地看着我,没有道歉,随后眼神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冷漠。我不知道那原来是那么伤人的眼神,比疼痛本身更令人难过。
“布彻尔,如果我在呢?”我又问。
布彻尔没有回答我。
第39章
“太遗憾了……”我说。
亲眼目睹亨特家的惨状就会知道这一切远不止是抱歉所可以表达的。哪怕随口说出这种礼节性的话,我也并不能真的和他所蒙受的损失和痛苦共情。亨特的家里一片狼藉,他说自己分明记得上楼前熄灭了酒精灯,可昨晚就是桌上的灯火倾倒,点燃了画纸,窗帘,沙发,从一楼烧到了二楼。
他放在家里的画并不多,都是自己舍不得出售的得意之作;现在它们大多已成灰烬,或只剩下熏黑的画框。第二天当我见到亨特时,他看起来疲惫得惊人,眼下青黑,同时又或许因为感到焦虑,反而显得异常亢奋——他不断地走来走去,滔滔不绝地说起他的那些画。我听着,隐隐感到惊恐,因为在我看来,他指向的那些画作都没有什么不同,那些已毁了的艺术,哪怕经过讲解我也很难想象出原貌。
后来我们谈到未来的去向,修缮这栋房子需要不少钱。我对他说:“你在这里失去了很多重要的东西,以后会有很多个瞬间让你突然想起来。换个地方吧。”
这里面当然有我的私心,不过是为他考虑的。布彻尔害死了他的狗,还想纵火谋杀他,虽然这次没有成功,下次却不知何时还会发生什么。当然我不能把这些告诉他,如果他能自己离开就好了。
亨特听后陷入了沉默。他当然不可能一口答应的,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他大概也已经习惯了这里。
我对他讲起我的前妻,玛蒂尔达,离开我之后去了纽约。那栋房子本来是我们两人的,后来只属于我;过去了这么多年,我有时候看到她曾用过的东西,还是会莫名觉得疼痛。
“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还会想到她吗?”他开了个玩笑。我这时才发现亨特和我坐得很近,几乎贴在一起,而且他正在看我,或者说注视我。我不喜欢被人这样看着。凝视的时间越长,就越容易看到瑕疵,我感觉我经不起细瞧。
“你是不是胖了?”他突然问。因为亨特刚刚一直在看我的脸,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进而有点难堪。真的是这样吗?我胖了,在经过这么多本该令人憔悴的事情之后?话音刚落,亨特不打招呼地伸手摸了一下我的肚子,我吓了一大跳,恼火地拍开他的手;结果他伸出另一只手,这次是戳了我一下,发出一声嗤笑。真是有毛病!我正要开口骂他,他却凑上来吻了我。这一连串的举动把人搞得晕晕乎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