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开门时卷进屋内的风,一只纸团滚落在地上。我们到了亨特家,他的屋子看起来很杂乱,桌上有一盏未熄灭的酒精灯,散乱的炭笔,还有一些面包屑。亨特拦在我身前,用纸篓把桌上没用的东西都扫干净。我帮他捡起地上那团纸。他去洗了两只玻璃杯,我们喝威士忌,跟那天晚上在西里安家里喝的一模一样。西里安,我想,不知道为什么一晃过这个名字就感到有点不安。我记得昨天晚上做了,而且还是我主动求欢,可是仿佛还有什么别的事情悬而未决。
叮。亨特碰了一下我的杯子:“我有时不知道你在想谁。”
“噢,没有,”我说,“我只是在发呆。”
我把目光放空,直直地看着前面的地毯,有一道视线始终落在我的脸上,我转过头,亨特毫不避讳地对上我的眼睛。
“我能给你画张像吗?”他问。
“你今天很累了。”我说。
“不,我很无聊。所以,来吧,坐下,就坐在这里。”
他这样说,我就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他了。就在此刻,我会同意任何要求的,哪怕我本身的价值微乎其微,没有什么能真的作为补偿。
亨特拉着我坐在画板前,我很不自在,整个人都僵住了。全程,我只是坐着,任由他时不时过来把我摆弄来摆弄去,他说我是他画过最蠢最没灵气的模特,骨相也不好。“哦,那你赶紧停笔吧。”我说,忙不迭站起来,被他一把拽住。
“你生气了吗?”
“没这回事,”我说,“只是我又笨又难看,实在不适合被画下来。”
“你生气了。”他笃定地说。
我懒得再和他争辩。
亨特认真地看着我,说:“平心而论,你长相很好,苏伊。”听到这样的夸奖,我几乎有些惊讶,而且总觉得下一句又会是讽刺了,但他接着什么也没说,握住我手腕的手也没有松开,并且用指腹轻轻磨蹭着我小臂的皮肤。他试探着揽住我的肩膀,然后抱住了我,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不用看你也能想起你的脸来。”
近乎邀功的语气像小孩子一样,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好,好在他似乎也只是自言自语而已。
“我刚搬来的时候就觉得你长得很不错,只是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我又没有做错什么。而且你那个儿子看起来也怪怪的。”
“别扯上布彻尔。”我打断了他。
“好吧,”他说,“那我可以吻你吗?”
显然他并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见,话音刚落,吻就落了下来。我对这种感觉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只是好像它让人变得亲密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浓郁的近乎爱意的感觉,我焦躁不安,拨开他环住我腰的胳膊,偏过头去点了一支烟,很快,那种让人不安的意味就消散了。没人再回头去管画的事。他借着我的手吸了一口烟,盯着我看了很久,说他最喜欢我的嘴,半张着的,总显出很困惑的微醺似的表情。你为什么看起来总是这么无辜呢,他问,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已经有四十岁了?你是故意要引得别人对你做些什么吗?
“没错。”我说,尽管事实远非如此,我只是天生有点兔牙。亨特听后,反倒忽然变得寡言,耳朵慢慢红了起来。我喜欢他受到我吸引的样子,让我感觉自己是被需要的。
“你好像很难过,苏伊,为什么?”亨特问。
“我感觉……不,去他妈的吧。”我说。我不愿意去形容我现在的感受。如果只是朦胧地感到苦涩和压抑,可能还可以忍受,没有确切地知道哪里疼痛那样来得糟糕。我希望他不要给我机会想那么多。
亨特把我推倒在沙发上,解开我的皮带,在这之前我先掐了烟,省得烟灰落在身上。他又一次向我索吻,我谨慎地躲开了,他显得有点失落。我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觉得也许现在做并不是一个合适的决定。他很累,虽然还是会对调情有反应,但真正需要的只是拥抱、吻和休息。我勾住他的脖子,抬头吻了他,他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始回吻,我已经不会再把他推开了,任由他紧紧搂着我,压在我身上,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亨特压抑的哭声。
“你今晚可以留下来陪我吗?”他问。
“我答应了布彻尔要回去。”我说。我并没有真的做出这样的承诺。
“我很害怕。”
“我也是,”过了一会儿,我拍了拍他的背,“我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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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布彻尔就在家里等我。“你去喝酒了吗,爸爸?”
“一点点,”我说,“现在想再喝一点。”我去倒了酒,他也没有阻拦,我发现他每次觉得理亏的时候都会向我妥协。我很快就把自己灌得晕晕乎乎,觉得烦恼也不再那么困扰了。“你早点睡。”我说,然后回到房间,这一次我忘记了锁门。
半梦半醒地睡了一阵,有人在抚摸我,很快我就醒了。布彻尔,在昏暗的环境里,他的眼睛似乎也没有那么蓝。没有什么理由地,我突然觉得从前一直介意的仿佛并不真正重要。如果我可以满足他的话,布彻尔可以停止那些异常的行为吗?
他还是像之前那样,半强制地、有点粗鲁地做着扩张,并且俯身在耳边逼问我去了哪里,我觉得他知道答案,所以才会这么怒气冲冲。我想起我的松针须后水,疼痛之余感到一丝宽慰。
“布彻尔,”我说,“得了吧,我不会告诉你的。”
除此之外,我满足了他的每一种要求,布彻尔吻着我的耳朵,抚摸着我腰腹那些过分柔软的部分,跃跃欲试想要再来一次,而我已经昏昏沉沉地要睡过去了。
布彻尔锲而不舍地想把我弄起来去洗澡,他很爱干净:“你会生病的。”
“让我死了吧。”我说。他装作没有听见。
第37章
在这之后,我出席了探长的葬礼,在现场看见了那个曾经坐在他腿上的男孩,他还在啃着手指,另一只手被一个女人牵着,大概是他的母亲。她正在礼貌性地啜泣,时不时用手帕擦拭一下眼角。到场的人不多,可见大家对探长并没有什么好感,甚至他那些小混混跟班也没有来,我本来也不会来的。只是一想到能看到他躺进棺材、棺材埋进土里,就好像按步骤做完了一件事的最后一步,让我感到很安心。
葬礼结束之后是中午十一点,准备离开的时候,西里安叫住了我。“我跟你一起走一段吧。”他说。我有点想拒绝,不知道怎么开口。
“这个位置很好,”西里安朝探长墓地的方向歪了歪头,“只是可能没有人会想来祭奠他。我听说他妹妹也受够他了。”我说这很遗憾。这之后没有任何新的话题,眼看就要沉默一路,我忍不住先开口问:“你有什么事吗?”
“有,”他说,“我想要探长的尸体。”
我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他——他是认真的。西里安站定在原地,似乎不明白我为何如此震惊,甚至摸出烟来,叼在嘴上,低头划火柴点燃,吸了一口:“你能去帮我弄到吗?”
“这不可能,你疯了。”
“为什么?”他朝旁边张望了一下,“你反正都杀了他了。”
西里安的表情那么坦然,似乎并不觉得这一切有什么荒谬之处,而我的内心却隐隐震颤。风刮来一阵潮湿的土腥气,也许就要下雨了,也许清晨曾经下过雨,我不知道。似乎真有一点印象:我曾告诉谁我杀了人,但我以为这是一个梦。不敢想象醒着的我会有这么蠢。
“你在开玩笑。”我说。
“不,是你亲口跟我说的。”
“我喝醉了就会说胡话,那不是真的。”
他笑了一下,食指、中指并起,比了一个枪的手势,指尖抵在太阳穴上。“来吧,”他说,“三,二……”
“够了!”我打断他,“你在威胁我吗?”
“不,不是威胁,”他说,偏过头吐出烟雾,“嗯……还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吗?不如就当作那个吧。”
“你疯了。”我说,转头就走,几乎也可以说是逃跑吧。这一次西里安没有跟上来,只是在身后用他那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我今晚会等你的。”
我想,我和西里安之间一定有一个人彻底疯了。在路上,我看见一个牵着狗的老人,也就是镇子里那个点灯人,每天晚上都提着工具去一盏一盏地点亮街灯,没有谁要求他这么做,当然也没有谁好心告诉他那些没人住的房子那儿恐怕不需要街灯。在身后叫他的名字不会得到回应,只有面对面地朝他点头或者招手,他才会迟钝地回以一个生涩的微笑,似乎连表情也一并忘记了。
在路上我看见了苏珊。她叫住我,看得出来话音刚落就有些后悔,但还是走了过来。听见高跟鞋嗒嗒靠近的声音多少令我有些不自在。她一走近,我就迫不及待地道歉,关于上次一起吃饭的时候的事,希望你不会感到困扰;她立刻说她并不在意。不,这句话不是真的。然后她问起探长的事,紧接着对自杀有一些看法,我没注意听。她似乎并不赞同牧师为自杀者主持葬礼。我把手插进口袋,假装在掏什么东西,装作自己有在听。
“赛德斯先生,你今天看起来不错,很,”她说,“平静。”
“噢,是吗。可能是因为我的人生马上就要完了。”我随口说。
说完,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苏珊微微皱起眉头,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我马上补充说我是开玩笑的。
“在学校里,有些孩子总是用死来威胁我们,”她说,“可是,如果今天死了,明天发生了什么好事不也与你无关了吗?我是这样对他们说的。赛德斯先生,人活着还是要有希望才行。”
我低头看着她,甚至有点羡慕。在长时间的万念俱灰面前,那些景色、食物,惹人发笑的东西乃至一切都不再有意义,原来喜欢的事情因为过度的自我消耗而失去支持的作用,所有东西都在脱离正轨,却没有力气去摆正它们……这些都与她无关。我不了解苏珊的背景,但她大概就是那种尽力让自己过得很幸福的那种人,也认为自己可以指导别人过上同样的幸福的生活。
“谢谢,”我说,“是这么个道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真的。布彻尔最近很不错,他又重新燃起对学习的热情了,这难道不是一个好兆头吗?”
对,的确是。我说,忍不住低头点了一支烟。她开玩笑似的说,现在和我说话,总担心我又要哭起来了。“不,不会了。”我说,勉强笑了一下,随便找了个借口告辞。转身离开后,苏珊的最后一句话一直停留在我的脑海里:“经常哭不是一件好事,赛德斯先生,学会自我控制有很多好处。或许可以试着压抑一下自己的情绪?毕竟布彻尔只有你一个父亲……”
我的呼吸因为回忆这番话变得沉重起来,突然停下脚步,生起一种在这里和她大吵一架的冲动。我转过身,看见苏珊远得只剩下一个小点的背影,最终什么也没说。太迟了,总是这样,何况我本来也不擅长争辩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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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我非常认真地考虑起了挖尸体的事。这会不会是一个圈套呢?凶手带着尸体到另一个警察家自投罗网……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到他说的今晚之前还有很长的半个白天,何况我也并不是非照他说的做不可。中午随便煮了点东西吃,然后我睡了个午觉,梦见一条巨大的鲨鱼,直直冲过来,撞破玻璃缸。我猛然惊醒,听见楼下有一串脚步跑开的声音,犹豫了一会儿,掀开被子,下床到窗边去看,楼下一个人也没有。
我走下楼,想去泡一杯咖啡,发现厨房的窗户破了一个大洞。我刚刚听见的真的是玻璃碎裂的声音。碎玻璃散落在流理台上,除此之外,还有一团用布包裹着的东西,微弱地动弹着,这太恐怖了。我小心翼翼地捏着布团的一角,缓缓向后退,没关系的,没关系的……然后一下掀开!瞬间,一个黑影窜了出来,我惊骇得跌倒在地,看那个东西在厨房里受惊地四处乱窜,发出低哑刺耳的叫声——是一只乌鸦。我慌乱地爬起来,用椅背上搭着的衣服去赶它,直到它从窗户的那个破洞飞出去。
我提着外套,看着玻璃上那个不规则的洞,心脏怦怦直跳,近乎疼痛。这真的吓到我了。我忍不住想,这会是一种威胁——或者说警告吗?
我戴上厚手套,把那些碎玻璃都捡进垃圾桶里,扎好袋子放在门边,去穿上衣服,把钥匙放进口袋,提上垃圾袋走出去,走到一半再摸摸口袋看钥匙带了没有。我去五金店请了一个伙计来给我的窗户换一块玻璃,我和他一起抬着玻璃板往家里走,然后搬了张椅子坐在一边,看他把原来的玻璃从框上卸下,又小心翼翼地把新的装回去;伙计离开了以后我还坐在原地不动,直到门口传来响动,布彻尔回来了。
我没有跟他提起玻璃的事。吃晚饭的时候,布彻尔说起了探长的死,显然心情不错;对我的无动于衷有点不解。
“你今天心事重重的,爸爸,”他用叉子敲了敲我的盘子,我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竟然走神了,“谁惹你生气了?”
“没有。”我说,把最后一口面吃掉,去水池洗盘子。
到了晚上,彻底天黑了之后,布彻尔去浴室洗澡,我听着里面的水声,悄悄穿上外套,去后院提上木工工具箱,开车前往墓园。墓园里的道路只能行人,我把车在更远一些的地方停好,然后提着箱子徒步走过去。四下张望,夜晚的墓地非常静寂,月光均等地洒在石制墓碑上,好像也正在注视着我。我感觉到勇气正在一点一滴地流失,再这样站在这里多停留一会儿,也许就要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