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捉住我的手,在手腕内侧亲了一下,发出“啾”的声音。
第4章
在这个年代,芝加哥的一切都符合人对屠宰场的想象,野蛮而原始,满街都是动物和人发出的臭味。我们活在这样的空气里,逐渐失去嗅觉、味觉和视觉;你开始觉得这里还不错的时候就是彻底完蛋的时候,成为无可救药的快乐芝加哥人。
我完了。在那个濡湿的梦之后,带着宿醉送给我的头痛和耳鸣,我醒来,发现自己硬得很厉害,外面太阳不错,驱散了我臆想中皮肤上肆意生长的潮湿青苔。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从浴缸里回到床上的,就像我不知道梦怎样开始。我还记得那双手,温热的,指腹摩挲着我的嘴唇,食指和中指并起撬开牙关,顺着舌面一寸一寸地向内深入,在压住舌根、引起我干呕的时候略微往回收,他在摸我的臼齿,像检查动物健不健康。口水从嘴角溢出来,我控制不住地想哭。如果有机会我就会求饶,不管那可耻与否,但我的嘴和声音都被他的手指堵住了。
“苏伊,”那人说,“我喜欢听你哭的声音。”
他的另一只手在我的胸口上作乱,好像要从里面挤出什么东西,把我的乳头拧得发红。我用力咬他的手,他就把手指抽出去,我以为这是结束,没想到趁我张嘴喘息的时候吻住我。
我没有再咬他,除了呜咽什么也没有做,他吻我的时候掐住我的脖子,虎口把喉结向内挤压,我的脸轻微地充血发烫,因为窒息而翻起白眼。过了一会儿,他松了手,任由我一把推开他、扑在一边大口喘息。他拽着我的头发把我拉回他的怀里,捏着我的后颈,摩挲着,既像安抚又像威胁。我没有反抗。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的记忆到这里就结束了。现在,我醒来,身上没有超出常规的疼痛,只有皮肤上粘腻着冷汗,嘴唇干燥起皮,好像一条死在地上的金鱼,鳞片灰白脆弱,散发出不详的腥味。
我习惯了宿醉醒后的感觉,剧烈的偏头痛,一晃脑袋就感到头晕目眩。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下床拉开了床头柜抽屉,等我回过神来,枪已经握在手里。我不信耶稣,但我愿意相信这是神的旨意:在这一刻结束一切。
我往左轮里填了一颗子弹,拉开保险栓,枪管抵着太阳穴,我今天把命运交给六分之一的概率,咔嗒。什么也没有发生。
让人沮丧的事情层出不穷。我经常想,人的一生好像一寸不断渗血的伤口,一串被暴雨抹去的脚印,一张不断出错的唱盘。
或者想象一缸金鱼——玻璃缸被砸碎,金鱼从里面漏出来,在地上挣扎,抽搐,弹跳,你走过去,抬起脚,地上只剩下一小滩碎肉,连着半透明的橘红色尾鳍。
妈妈。我喃喃自语,MA——MA——玛蒂尔达。
转动门把的声音。
布彻尔推门而入的时候,我刚刚把枪压在枕头底下。他看着我的时候我也看着他,然后是一阵沉默。
我问:“你对你妈妈知道多少?”
“像你告诉我的,”布彻尔说,“她抛下了我们,那时候我还很小。她去了费城。”
不,我说,你记错了。她去了佛罗里达。
第5章
我坐在桌上和布彻尔一起吃早饭,我用勺子搅拌咖啡,小瓷匙敲在杯壁上,叮当作响。
“你刷牙了吗,爸爸?”布彻尔问我。
“呃,不知道。”
“张嘴。”
“啊——”我说,“我的喉咙有点不舒服。”
“喝多了就是这样的。”
布彻尔说。他盯着我张开的嘴看了很久,看得我很不自在。难道里面有一根菜叶或者什么吗?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好乐的。
在他拿过我的面包往上面涂满覆盆子酱再递回给我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问:“你怎么没去上课?”
布彻尔叹了口气:“今天是礼拜日。”
哦,哦,原来是这样。
他紧接着说:“但是你要去一趟学校。”
“为什么?”
“苏珊有事找你。”
“你闯祸了?……哦!是你星期五打架的事?”
“可能吧。”布彻尔说。
苏珊是布彻尔的班主任,一个年轻的物理老师。我从自己的中学时代开始就有点怕老师,哪怕这个老师我现在得低头才能看见她的脸。
“我认真地跟你说,”我吃完早饭,点了根烟,半开玩笑地说,“要是你的苏珊老师告诉我的情况和你说的不一样,你就完蛋了。回来我要狠狠揍你。”
“真的吗?”布彻尔不置可否。他起身收拾盘子,还顺便从我嘴上抽走了那支烟,扔进沾了果酱的盘子里,烟头马上熄灭了。
“喂!”我说。
考虑到要见布彻尔的老师,我特地洗了个头、修好面,穿上一件干净的衣服,叫了一辆马车驶向布彻尔就读的那所中学。
我走进老师办公室。
一个穿着橘色裙子的矮个子女人侧对着门坐着,戴着眼镜,俯身写着东西。才五月份的天气,她就迫不及待地露出小腿,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脚尖勾着高跟鞋,随着节拍轻轻摇晃着。
她很有女人味。正因为如此,我很怀疑,这种人适合给高中男孩做老师吗?我完全明白那群青春期男孩看见他们亲爱的物理老师白而丰满的小腿的时候在想些什么。甚至不需要很短的裙子,脚背绷起的弧度和皮肤上青色的血管就足够让男孩儿们浮想联翩。
我几乎不敢想象布彻尔也会是遐想她的一员——也有一些孩子为了引起漂亮老师的注意而故意闯祸,布彻尔会这么做吗?
我觉得这比布彻尔对着我的照片自慰可怕多了。
她突然转过头,看着站在门口的我,愣了一下,连忙把腿放下,推开椅子站起来,试探地问:“……赛德斯先生?”
“是的,是我。”我说。
我开口才发现声音这么艰涩,也许当时的表情也很难看,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苏珊给我倒了一杯热水,我被她领着坐下,看见她俯身时延伸到衣服底下的乳沟,一时竟然忘了说谢谢。
“我不确定你有没有发现……”苏珊说,“其实这也不是一件大事,真抱歉就这样拜托布彻尔把你叫来。”
她说了半天也没告诉我正题是什么,我开始有点不耐烦。不过,这种女人大概就是男人普遍喜欢的尤物,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也很难把拒绝说出口。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呢?”
“我当时实在是太生气了,”她说,“布彻尔一直是个好学生,我也知道他性格内向。但是星期五下午他和同学打架了,确切来说是他把那个同学揍了一顿。我问他原因,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看着我——好像是我做错了什么似的。我不得不告诉他,如果不对我解释清楚,我恐怕需要按照规定惩罚他……”
“等一下,”我急不可耐地打断她,“什么惩罚?我,布彻尔的亲生父亲,都从来没教训过他。”
苏珊说:“别担心,赛德斯先生。有时候我们不得不用后果来威胁一下孩子们。如果布彻尔不愿意跟我沟通,我就不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很难做出公正的判断。”
“威胁。”我听得快要晕过去了。
我说:“布彻尔回家什么都跟我说了。那天——星期五下午,他那个同学撕了他的作业本,嘲笑他是没有妈妈的孤儿。我的前妻走得很早,失去她以后我没有再婚。”
苏珊惊诧得微微睁大眼睛:“我不知道……”
“因为你不是镇上的人,”我打断她的话,反问她,“像那些话,你希望布彻尔怎样复述给你听?”
我披上外套转身就走,身后是高跟鞋“笃笃”的声音。
后来坐在马车上,我回想起这段极短暂的谈话,意识到自己几乎没怎么给苏珊说话的机会,但是这又怎么样?反正我已经走了。
回到家以后,布彻尔主动迎上来给我开门,我注意到他的眼睛,浅蓝色像玻璃珠一样的,闪动着惴惴不安的神色。布彻尔是一个让人心疼的孩子。他的老师根本不了解他,而他明天还得上学,就算我告诉他可以请假,他也还是会背上书包。
我突然想到,是我让他交不上朋友吗?他会不会想要一个新妈妈?有时候我觉得他的确需要母亲,但有时候、我也希望是在大多数时候,他有我就够了。
我打开窗户,吸了一支烟,这时候布彻尔像一只摸不着头脑的小动物在我身边转来转去,故意弄出一点动静引起我的注意,在我看向他时又露出很无辜的表情。
我把烟头从窗户扔出去,转身对他说:“你那老师,简直就是一个婊子。”
布彻尔愣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
尽管我这么说,但因为没有从我这里听到任何具体的起承转合,布彻尔还是显出很不放心的样子,一直旁敲侧击打听我到底经历了什么。到了晚上的时候,他特地找借口上床来和我一起睡觉,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从怕雷声升级到怕雨声了,不过我的床倒也并不是完全睡不下两个人。
“靠我近一点。”我说。
我摸着他柔软的黑色卷发,年轻男人温热的呼吸让我有种挨着壁炉的感觉,我难以抑制地想要追逐这种温暖的呼吸,又怯懦地止步于那种生命力和我的衰老之间的差距。我害怕我的呼吸里有我没能察觉到的臭味,像经过老头们身边时闻到的那样。我又一次开始感到恶心,像嘴里含着一条金鱼。
“我让你不高兴了吗,苏伊?”布彻尔低声问。
“不,不,不,”我说,叹息一般地,“你是我的好孩子,永远是。”
“怎么突然这样说?”在黑暗中,他软绵绵的笑声把我所有痛苦都熨平了。我合上眼睛,呼吸逐渐平缓,在迷蒙中,一个柔软的吻落在我的嘴角上。
不用说,这肯定只是想象中的吻而已。我能得到的只有这个,我能承受的也只有这个。
真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现实和睡眠交界的空白之中,我暗自祈祷着。
第6章
我做了一个被章鱼捕获的梦。第二天早晨半梦半醒的时候,我侧卧着,那种始终被压制的感觉仍然没有消失,有什么东西正抵着我的腿根。衣服被往上推到胸口,一双手覆在我的皮肤上,男人的手。
“苏伊。”他说,一遍又一遍地。这个家伙叫着我的名字,发出让人脸热的声音。我又在做梦,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梦。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如果他不是男人而是我的前妻就好了,我突然想起,我已经快忘了她是什么模样。
可能我在恍惚中叫了她的名字,男人的动作突然一顿,把我的脸扳过来,问:
“你在叫谁?”
“玛蒂尔达……”
“不,不对。”
那我应该叫谁的名字?他扼住我的脖子,我却固执地说,玛蒂尔达,玛蒂尔达,玛蒂尔达。这个几乎和我一般高的女人为我生养了一个孩子,我还记得她的长裙和连揍我的时候也高高在上的傲慢神情。
“你惹我生气了,苏伊。”他的手逐渐收紧,我开始有点喘不上气,能清晰地感觉到血液流动时脉搏的震颤。很快,我不再呼唤玛蒂尔达或者任何女人的名字,谁都可以,只要他松开手,我能学会任何名字的读音。
缺氧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我真的不能呼吸了,拼命挣扎起来,然而就像被捕获的猎物,徒劳蹬动双腿却伤不到任何人。
“救命……求求你……”
在我以为就要这样窒息而死的时候,突然,空气猛地涌入口鼻之间,他松开了手,但把一种湿冷粘腻的感觉留在我的腿间。
如果这是一个梦,我不知道为什么连做梦都有人要羞辱我?我在窒息的余韵中急促地喘息,面颊高热不退,头脑里一片空白。
身边的重量一轻,他起身离开了。在呼吸和心悸平复之后,我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情况,像一个被用过后遭到遗弃的物品。没有人会听见我的咳嗽声,没人可怜我,无论我需要与否。
过了很久我才从那种绵软无力的状态里脱离出来,好像被什么怪物吐出来一样,湿乎乎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反抗。无论如何,那个始作俑者早就已经离开了,过一会儿他躺过的地方就会恢复常温,再过一会儿床垫的凹陷会平复如初。我总是要过很久才能下定决心说出拒绝,连我的亲生儿子有时都嫌弃我的优柔寡断。我知道我的性格和我的人生一样毫无希望,只会不断被酒精泡发,最终酿成可悲的丑陋的巨物,被潮水推到岸上。
在这种颠倒错乱的梦境和现实之间只有我自己顾影自怜。我想起我做医生的时候见过的很多微不足道却一直留在我印象里的东西,那些浸泡假牙的死水,那些劣质假发,工业酒精和医学生对无望前途的自怨自艾,还有每天我在镜子里看见的那张可憎的脸,最终我也没能得到自己的谅解。
我很早就投降了,有谁在我这个年纪还顽固地不肯妥协?向半杯发臭的水、高温丝、不及格考卷和空空的口袋,向那种一眼就望到头的普通人的一生?活在世上有什么意义,我始终不能理解。我花了半辈子等待一个充满温情的亲吻,但事情往往不随人愿,我后来开始期待别的东西。等俄罗斯转盘六分之一的概率打碎我的脑袋,我倒在地上,像玻璃缸砸碎在地上,金鱼从里面漏出来,它们很快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