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鹿……”季定哲哑了声。
陆凌溃散的目光聚集了一点,脸上出奇的平静,低低的“嗯”了一声,比季定哲的声音还沙哑,迟钝。
季定哲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斟酌了半天,道:“我会陪在你身边的……”
“哦?”陆凌有些惊讶,僵硬的扯了扯嘴角,“你不远离我吗?”
“我薄情寡义,冷血无情,我……”
我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出卖伤害……
季定哲握住他的手,眼神坚定:“你不是!”
陆凌闭上眼睛,心里苦涩不堪:“季定哲,你知道吗?”
季定哲道:“你说。”
“奶奶说过,就算全世界都以为我做错了,她也不会觉得我错了。她说鹿鹿没有做错的时候。可是,我还是错了。”
季定哲心里跟针扎了一样疼,一把将人揽进怀里,抚着他的后背:“鹿鹿,没有错,你没有错。”
陆凌眼神空洞,对季定哲说:“你能帮我最后一个忙吗?”
“你说,我什么都帮。”
“让奶奶见一见我吧,我……我想见她,跟我气,不值当。”
季定哲赶紧点头:“好,鹿鹿,我去说,我让她见你,奶奶她最疼你了,怎么真能忍下心来不见你呢,我去说,我这就去说。”
陆凌从他怀里不动声色的挣出,后背僵直,生硬的端坐在长椅上,目光又落回手术室的大门。
季定哲很怕他会忍不住哭出来,他嘴笨,不知道怎么哄人。
可直到老太太被一众护士医生推出手术室,他都克制的很好,没有哭也没有再继续恐惧的缩起肩膀,安安静静。
他看到担架上的老人家苍白的脸色后,愣了一会,赶忙追了上去。
“奶奶……”他握着床上人冰冷的手指,“奶奶……我……”
老太太似是听到了他的声音,迷迷糊糊的睁开混浊的眼睛,定了一刻,试图伸出手去摸他的头发,但到底因为太虚弱,伴随着一声“鹿鹿”,继而垂了下去。
陆凌顿在原地,不敢再朝前跟着,他突然觉得,不跟了,这样就好了。
老人家意识不清时,最起码没有多恨她,等她清醒后,这样的温存就会彻底消弭。
接下来的几天里,陆凌一直在医院里待着,季定哲陪在了老太太身边。
老太太醒来后,整个人宛若新生,身体状态和精神都慢慢好了起来。
许是接受了陆正安入狱的事实,又或知道了陆正安最终的审判结果,不用再胡思乱想了。
季定哲看她心情好了些,忍不住开口说了陆凌想见她的请求。
结果老太太发了一大通火,把季定哲直接给赶了出去。
陆凌当时正站在玻璃窗外,他看着气得浑身哆嗦的老太太,就不再存着要见她的心思了。
他静默的朝老人家有些佝偻的背影摆了摆手,心里的苦涩布满了周身的筋脉,他知道,他不配出现在陆家任何人的面前了。
季定哲出来后,打了陆凌的电话,连打了好几个都没有人接,他心里一“咯噔”,赶忙取了车钥匙去他落住的酒店寻人。
——
陆凌简单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购了一张火车票,他手里目前只有一张平时用的银行卡,里面的钱并不多。
当出租车开到火车站后,陆凌看着玻璃窗外的天光,被刺痛了眼睛。
司机师傅催他下车,陆凌怔了下,突然改变心意,让人把车子掉了头。
他不知道自己要离开多久,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来,走之前,总要去见一见自己最重要的人吧。
车子最终停在了S市最大的看守所附近。
陆凌晃了一会神,打开车门,心里跟塞了团湿棉花一样,沉甸甸的。
陆正安在看守所里接受着最后的审讯,所有的证据已被盖棺定论后,三天后他将被送往A市第一监狱。
陆凌是来见他最后一面的。他不确定陆正安还肯不肯见他,见了他又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可是目前,他已经没什么能再失去的了。
他不再是曾经鲜衣怒马的陆家小少爷了,不再是老太太捧在手心里的孙子。
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选的,早就没了退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孑然一身的离开,让所有人都好过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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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陆凌用尽了所有力气,才打开坚守所的大门,他缓缓的走近警员,说明来意,警员随即点头,打电话给陆正安。
整个通话期间,陆凌想了很多种可能,陆正安也许不会见他,见了肯定也不会再理他。那自己呢,要和陆正安说什么,对不起,还是他错了……
可是,对于那个从小就把他保护在温室里的父亲而言,这些字眼该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所幸,警员那边并没有说太久,挂断电话后,看了陆凌一眼,道:“陆先生,你跟我过来吧。”
陆凌方才惊醒。
警员把他带到一个密闭的只留了一扇小天窗的审讯室,掏出钥匙打开了门,回头嘱咐陆凌:“你们最好快点说,探望的时间有限。”
陆凌朝他点了点头,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勇气走进去。
他正踌躇间,门突然从里面被人开大了些,陆凌身子一颤,定在原地。
里面的人平静开口道:“鹿鹿,进来。”
阳光从狭小的窗口透过,打在苍凉的水泥地板上,晕出一片模糊的光斑,陆凌有一瞬间的错愕,以为他又犯了错,陆正安正把他喊到书房里苦口婆心的说教。
那时,书房的玻璃窗总会透过几丝阳光,一部分散在陆正安的侧脸上,一部分落到地板。
他的确犯了错,却不再是一顿说教就能轻易欲盖弥彰的了。
陆凌脚步沉重,每往审讯室里多走一步,都会有一把刀剜进他的血肉。
审讯室逼仄狭窄,潮湿又阴暗,只有一张铺了薄被的单人床和一张桌子,其他再无任何摆设。
陆凌的眼眶开始酸涩,他无法想象一向骄傲儒雅,生活上十分讲究的父亲在这样的环境下是怎样度过的。
他从云端被自己最信任最疼爱的儿子拉入淤泥,心里又经历了怎样烈火毒焰的折磨。
那么,未来的十年牢狱生活呢,失去的十年自由,他一直崇拜尊敬,高高在上父亲又要把头低到哪种程度才能捱完?
陆凌不敢再想下去了,手指剧烈的颤抖。
陆正安终于走近他,抬起胳膊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一如从前的沉稳:“我知道,你肯定会来。”
陆凌红着眼眶,到底忍着没有流出一滴泪来。
他和陆正安分别坐在已经脱落了一层木制表皮的方桌两端,陆正安看着他,他盯着破旧的桌面。
半晌,陆正安率先打破寂静:“陆凌,告诉爸,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陆凌愣了下,声音钝涩:“我见了原启。”
陆正安神色一变,到底商场驰聘多年,又很快平静:“嗯,你想替他鸣不平?”
“没有。”陆凌摇了摇头。
他太渺小了,也没那么正义,他不是在和这个世界上的黑暗作斗争,他只是不想自己和所珍重的人以后的生活蒙上灰尘,再照不进光。
又或者每一处黑暗最终都会被这微小的光驱散,他只是这微小中的一部分。
可换来的光明却用尽了他所有珍重着的亲情和偏宠。
陆正安释然一笑:“陆凌,我从前总是在想,从小就没了母亲的你,被家里人骄纵着,以后会不会长的太任性。”
“爸爸做错了很多事,可我不希望我的儿子和我一样污浊,鹿鹿——”
“我看着你时,总想到你妈妈,她是个温柔漂亮的女人,爸爸很高兴他留给了我这么好的儿子。”
“她跟着我吃了太多苦,我终于把陆氏做大了,她却没有机会享福。我……呵呵,我这一辈子欠了很多人的债,早就想还回去了,鹿鹿,你做的对,爸是后悔了。”陆正安嗓音沙哑,“这样的结果是我应得的。”
陆凌用手揪着胸口的衣服,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你和你妈妈一样,笑起来眼睛很好看,我就想,鹿鹿,你要好好的,不能像我一样做错事,你和你妈妈,你们……都应该站在阳光里,我绝对不能让你们和我一样。”
“好在,你心里已经有了衡量是非对错的标尺。”
“陆凌,别后悔你的选择,爸说过,我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只要一辈子健康快乐就好。我在这个名利圈待太久了,金钱权势蒙蔽了我的双眼,可我总会有清醒的一天。现在,也只不过提前了那一天的到来,让我还能有机会为自己做过的事弥补,鹿鹿——”
“我欠你和你母亲的,差不多也还完了,该是还别人的时候了。”陆正安笑了笑,“我只是怕没人护着你了……”
“现在看来,我陆正安的儿子不需要任何人保护,陆凌,你终于长大了,爸很高兴。”
陆凌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痛苦情绪,肩膀因为忍着就要决堤的眼泪而剧烈的颤抖着。
陆正安绕到他身旁,摸了摸他的头发,语气温和:“别哭,鹿鹿。”
陆凌猛的抬起头去看他,眼睛登时起了一层水雾,陆正安瘦了,也憔悴了,头上多了很多白头发。
脱下一身西服,摘掉手腕上的名表,短短的一个多星期时间,这个一向周整优雅的男人看着就苍老了很多。
这或者就是他卸下所有鲜活伪装后,属于一个父亲的真正模样。
陆凌木纳的张了张口:“爸,我——”
“砰砰砰”,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陆先生,探望时间结束了。”
陆凌回头,警员已经走了进来,示意他离开。
陆正安对他招了招手,慢慢转过身子。
陆凌想去追他,却被警员拦住:“时间到了。”
陆凌止住步子,看着陆正安的背影,哽咽道:“爸……您永远是我最尊敬的父亲。”
陆正安似是顿了一下,也只那短短的几秒钟,最终走回审讯室。
陆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看守所的,他只是紧紧的隔着衣料,把手掐在心脏位置上。
那里好疼,太疼了。
他疼的要死掉,要呼吸衰竭。
胸口的血肉被他掐的渗出了血,但他似乎耗尽最后一丝精力,又渐渐麻木的觉不出疼了。
他的父亲陆正安说,鹿鹿,你简单快乐就好……他却把这份偏爱化成插'入亲人血肉的刀刃。
“我错了吗?”他一下下垂着胸口,终于还是哭了出来,哭的声嘶力竭,“呜呜呜,我错了吗……我真的没做错吗……”
我没错,我的父亲为什么要深陷十年牢狱之灾,我没错,奶奶为什么不愿意见我……
我究竟用什么换来了我迟来的二十四岁成长……
我为什么要这样完成我的成长……
“呜呜呜……”他蹲下身子,把脸深深的埋进手掌,肩膀剧烈的哆嗦着,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决堤,砸上他的脸颊,心脏肺腑,四肢百骸……
到最后,那已经不是泪了,他疼到眼睛里流出的都变作了血。
第114章
陆凌很不习惯小城镇的天气,冬天太冷,夏天又太热,梅雨时节比其他地方也久一些。
又或者,他根本就无法习惯除A市以为的所有地方,他是一个极念旧的人。
他来这里差不多一年多时间了,日子倒也过得安静,只是较从前孤独了一些。但也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去愈合心里面密密麻麻的伤口。
前些时间,他刚从一家朝九晚五的公司里辞了职,重新在网上投了简历,目前正在等回复当中。
因为租房吃饭都需要花销,他等消息的功夫临时找了一家酒吧上班。这也实属没有办法的事,毕竟他工作经验并不是太多,也只有……追着沉郁川跑的那段时间,在肖远投资的酒吧里上过班,也算有点经验。
关于A市的一切,所有的人和事,也终于离他远去了。这像是逃避,又恰似释然。
时间终于把所有的事情都冲淡搁浅,所有的伤疤和疼痛最终都要经历一次漫长的与自己和解的过程,才算正式消弭。
陆凌觉得自己终于看开了,走出来了,把伤疤扯大,流枯了血,才得以慢慢愈合。
却不知,一切都是他自以为是的假象。
当他再次遇到沉郁川的时候,假象就瞬间破灭掉了。
——
陆凌从恶梦里惊醒,睁开眼睛的时候瞳孔骤缩,木纳了好一会。
阳光从没有关紧的落地窗里投过斑驳的剪影,陆凌这才一骨碌从大床上弹起。
这不是他逼仄狭小的出租房。
昨天的种种瞬间涌进他的大脑断层中,他的记忆被重新拼接完整。
他突然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从梦里醒来,这样,也就不用面对……
“鹿鹿,你醒了?”
陆凌身子猛的一僵,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起来,只觉得这声音能引他堕入地狱。
可也让他重归光明。
这是沉郁川的声音。
沉郁川见他没有反应,担心的跨着大步走了过去,把手放在陆凌的额头上:“发烧了吗?”
陆凌的额间一阵温凉,很想把脸贴在这双手上蹭一蹭,像从前那样耍赖。
可到底只是生疏的把人给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