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事情并不是这几张纸上描述的那么简单。
没有谁的恨意是无缘无故,又那么深重的。
季定哲到底没把联系方式给他,可陆凌有的是法子自己查出来。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联系了沉郁川公司里的那个员工,两个人约在沉郁川办公大楼附近见面。
员工的名字叫原启。
他看到陆凌时,眼睛里透着厌弃的光,把陆凌刺的愣在了原地。
良久,陆凌提议去隔壁的咖啡厅暂坐,被原启直接拒绝。
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和陆凌坐在一起好好聊天的必要,更何况他们的谈话不一定适合人多的公共场合。
原启对着陆凌嘲讽一笑:“陆少爷,你找我有什么事,不妨直说吧。”
陆凌顿了顿,问:“我父亲这两次接受调查,都是你做的?”
原启点头,认为这不是什么值得否认的事情。
陆凌也终于知道,这些事原来跟沉郁川并没有关系。
原启死死的盯着陆凌,突然笑了:“怎么,陆少爷觉得我做的不对?”
陆凌没有回答,这一刻,对错的天平已经坍塌。
陆凌脸色苍白,半晌才慢慢道:“我找你,是想知道当年事情的真相。”
“你们不是查出来了吗,既然查出来了还过来问我做什么?”
陆凌表情认真:“我……我对查出来的那些东西,存了很大疑惑,所以想听一听你是怎么说的。”
原启微愣:“我说的,你会信吗?”
“我信。”
这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侩子手的儿子相信被他迫害的无辜人……
可原启看陆凌时,又突然怔住,他的眼神太清澈了,似乎说信他就真的能信一样。
第109章
原启被他这样的眼神看的难受,却不自觉开了口:“我有一个妹妹,很多年前就去世了,全拜陆正安所赐,他不是真正的侩子手,可却比侩子手更让我憎恨!”说到这,他狠狠瞪了陆凌一眼,好一会才继续道:“我们是十年前才从小县城搬到A市的,为了一家人能更好的生活,父亲和几个老乡去外地给人开矿。”
“请他们干活的老板价钱开的很高,我们那时刚好又是用钱的时候,父亲想也没想就跟过去了,却不料——”原启神色痛苦,停顿了好久才继续道:“一个月后,矿山受暴雨坍塌,父亲和其中的一个老乡不幸遇难……”
“对方老板一见出了人命,赶忙停止了工程,给父亲和另一个工友走了保险,想草草了结这件事。”
“但那是两条人命啊,母亲和那个死者的家属不愿意,去公司里闹,却被对方老板赶了出来——”
“他们说母亲贪得无厌,闹事也就是想多要点赔偿金,索性私吞了大部分保险赔偿金。”
“另一个死者的家属看到他们这样仗势欺人,知道硬来落不了什么好处,最终妥协。”
“可是母亲气不过,偏要找他们说理……”
“呵呵呵呵,她真是愚蠢,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找谁说理,谁又听她说理……”
陆凌眼神一滞,心里似是压了千斤重的石头。
“那天起,她天天的去对方老板的家门口堵人,缠着他给个公道,对方可能被他缠烦了——”
“有一天,大雨滂沱,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又去了对方老板的别墅大门口。”
“那家老板当时喝了些酒,母亲拍打着他的车窗让他下来,他充耳不闻,只管把车开进院子,母亲急了,拦在他的车头前,可是……”
“那个男人当时可以选择停车的,但他故意的——”
“一脚油门直接冲了过去……”
“妹妹眼疾手快,发现母亲要被车子撞到,急忙冲到她前面……”
原启说到这,再也忍不住,掩着面,似是哭了出来,好久后,才抬起猩红的眼眶去看已经呆滞掉的陆凌,继续说:“可是,那个男人却没有付任何刑事责任,这要感谢你的父亲陆正安!”
“他和那个杀人犯是一伙的!”
“我后来才知道,他为了分红那个杀人犯手里的资金链,帮他开罪做了伪证……他说那个男人喝了酒,意识不清楚,母亲和妹妹强行挡在车头前,故意闹事,他当时根本没有看到……我不知道他们后来是怎么处理视频的,陆正安多次出来作证,说当天他和男人在谈生意,的确喝了不少酒,是他把人送回家的,看男人到了家,才让他自己去停车,不知怎么就发生了这样的意外——”
“从摄像头里,的确看到了陆正安的影子,我想,他说的话有一半是真的,可是喝醉酒意识不清,母亲故意找茬往他车上撞,呵呵,他编得可真够好!”
“那个男人最终被判入狱三年,一年缓期徒刑……可想而知,他最后还是逍遥法外了。我和母亲给妹妹举行葬礼时,他们却在香风弥漫的庆祝男人不必遭受牢狱之灾。”
原启的脸色一片阴沉,陆凌看着他,突然想起了沉郁川。
“后来,男人酒驾出了事故,哈哈哈哈,这是天意!可是,他死了,我仍然不解恨……”
“陆少爷,你知道吗,到最后,我发现比起那个杀人犯老板,我其实更恨你的父亲陆正安,如果不是他故意袒护包庇,我的妹妹就不会死的这样不明不白……他当时看到男人撞了我妹妹吧,我在大雨中哭着拼命的呼救,他却给杀人犯做伪证,让我和母亲申诉无门!”
“这样的陆正安不更恶心吗?!”
“半年前,我给很多公司提交了入职申请,说实话,有不少比沉郁川更有潜力的公司邀请我,都被我拒绝掉了。因为沉郁川在和陆正安对着干,我从他对待陆正安的态度里找出了一些共鸣,陆少爷,我和他是同一类人,虽然我不知道他和陆正安有什么过节,但这种感觉错不了——”
“所以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
“可是,我没想到他居然收手了……真他妈有意思,他和你搞在了一起……变得犹犹豫豫,优柔寡断,我可真是失望啊。”
陆凌的指尖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肤里,掌纹里渗出血丝,整个人僵在原地,四肢百骸里的骨头仿佛结了冰。他突然明白了点什么,却又不敢多去思索一分。
“你们高枕无忧,父慈子孝的时候,我和母亲甚至都不敢去妹妹的幕前看望她,造成这一切的是母亲的执着和不甘心——”
“更是你们这些有钱人的卑鄙!陆凌,我的妹妹她才六岁,乖巧漂亮,我们再穷,她也能好好长大,谈恋爱,然后结婚……可是这一切,全都毁掉了,毁掉了……”
陆凌忍了好久才忍住自己想捂住耳朵的冲动:“你说的是真的?”
“呵呵,我就说,陆小少爷,你会信我吗?”
陆凌是不想相信他的,可潜意识里又知道,最残忍的才应该是真相。
而季定哲查到的那些东西,更像是蒙了一层粉饰太平和污浊的滤镜。
——原启的母亲自己闯到车子上碰瓷,女儿为了救她,意外车祸死亡,而陆正安亲自出庭做证,说是找男人有事,恰巧目睹了这场意外。
原启的诉说后就变成了诬陷,想勒索肇事者的钱财。
陆凌看到这些漏洞百出的资料时,心里疑惑,恐慌,可潜意识里又似乎看出了点什么。
可这些真相此刻暴露在他面前时,他又不敢去相信了。
原启看着他惶恐震惊的表情,讽刺一笑,心里生出了一个恶念,他觉得,让陆凌看清他引以为傲的父亲到底是怎样一副肮脏面孔,是对仇人最好的报复。
“这里有一段视频,是我费了不少功夫拿到的,这是那天晚上,妹妹被撞死的全过程,你看了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
“其实,我有想过把这段视频交给警方,可也知道,当事人已经死了,陆正安顶多算是作了假证,这对他来说,太好开脱。所以,我才蛰伏了那么久,混进了沉郁川的公司。”
陆凌错愕的接过他手里的U盘,又烫了手一样的松开。
原启耸了耸肩:“U盘看过随你处理。”
陆凌的血液开始倒流,原启离开后,猛的晃了一下身子,颤抖着手捡起了U盘。
那天晚上回家后,他偷偷的躲在卧室里,把U盘放进电脑,完完整整的看完了监控视频。
也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陆凌抱着膝盖不停到摇头,从未有过的绝望和彷徨。
他高高在上,木偶尊神一样存在的父亲……
那一刻,在他心里,身行摇曳,面容模糊……
他的信仰也跟着坍塌了。
第110章
陆凌眼里的陆正安是什么样子的?相依为命,威严兼顾慈爱,望子成龙却更希望他简单快乐……
陆凌眼里,陆正安是父亲,是敲碎骨头还连着筋脉的骨肉至亲,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割舍不掉的亲人。
是明明自己出了车祸,身受重伤,却还一整夜一整夜守在陆凌床前,心疼他发高烧的父亲。
是妻子去世,自己伤心难过还把他抱在怀里安慰的亲人。
他嘴硬心软,说着不让家里人太惯着他,其实比任何人都宽容他的任性胡闹。
他把所有不好的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为陆家形成一道名为“保护”的屏障。
“这就是……”
这就是他的父亲陆正安啊。
有责任,有担当,有魄力,他从小到大都引以为豪的父亲,陆正安。
可是,为什么他最敬仰的好父亲,会变成他人口中残忍的侩子手,杀人犯的帮凶?
陆凌想不通,也不愿意承认。
他最终选择了沉默。
他知道他是胆小的,明明知道陆正安犯了错,却没有勇气把他推置阳光之下,接受审判。
他也是自私的,旁人眼里的陆正安再怎样罪无可恕,可仍然是他唯一的亲人。
他做不到公平的把对错撕扯开来,毁掉陆正安,做不到摒弃感情,选择冰冷却正确的看待所有的是非对错。
他只是一个自私,胆小,希望一家人幸福快乐的普通人。
剩下的时间里,陆凌像提线的木偶,木纳的由着季定哲和陆氏的公关团队给陆正安洗白开脱,配合着他们的招待会,为自己的父亲证词。
他的心已然冰冷麻木,可废墟里又出现了几丝微弱的光亮,渐熄渐明。
就这样,一个月以后,陆凌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下去,季定哲看在眼里,又心疼又着急。
好在原启手里接过的证据很微小,真正重要的东西都握在沉郁川手里,又被陆凌给取回,这场拉锯战胜利的号角还是得陆氏打响。
眼看着这件事暂告一段落,陆正安即将被放出看守所,结束调查,季定哲便提议让陆凌回到学校,继续考研。
陆凌点头答应,他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陆正安。
季定哲犹豫半晌,对他说:“沉郁川去了美国,前几天过来找过我。”
陆凌愣了愣,回头迷茫的看着他。
“也没什么,就是打听了一下你的近况,让……让我好好照顾你。”
陆凌沉默不发,眼底里的光彻底消弭。
几天后,整理了行李,跟老太太告别,准备回学校,季定哲不放心,跟季父请了假,想去陪陆凌一段时间。
两个人出发去机场的时候,天色阴沉,乌云密布,大雨欲来之势。
季定哲中途停车去超市买烟,陆凌打开车窗,百无聊赖的看着天上密不透风的暗云,心里一阵难受发堵,满满的遗憾,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做完。
不知看了多久,隔壁蛋糕店突然走出一个漂亮的约莫六七岁的女孩,直直的走到他面前。
“大哥哥……”女孩声音甜美,用手在他面前虚晃了几下,“漂亮哥哥?”
陆凌回过神来,看着女孩:“哦,抱歉,没注意到你,小朋友,喊哥哥有事?”
女孩脸上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呵呵,哥哥,你长得真好看,我从刚才就一直看着你啦~”
“可是,你总皱着眉头,好像很难过的样子,我就想过来安慰安慰你。”女孩伸出手,递给他几支玫瑰,“漂亮哥哥,这是我从花瓶里挑的,现在送给你,你会高兴一点吗?”
陆凌心里滑过一阵暖流,打开车门,却吃了一惊,女孩的裙子下是一截冰冷的假肢。
女孩看他错愕,笑了笑:“漂亮哥哥,你是不是觉得这个铁棍子特别丑?”
陆凌急忙摇了摇头:“哥哥没这样觉得。”
女孩偏了偏小脑袋瓜:“我五岁时出过车祸,腿就被截肢了。”
“刚开始时,我很害怕,可是爸爸和妈妈他们都在鼓励我……呵呵呵呵,我现在已经会用假肢走路啦,也能好好照顾自己,不让家里人担心。”
“哥哥,我现在很高兴,可是你的腿好好的,为什么不开心呢?”
陆凌低下头,摸了摸他的头发,轻笑:“哥哥在自寻烦恼。”
“花送给你了,你现在还烦恼吗?”女孩天真的问。
陆凌怔了一下,心里存着的那丝微弱的光突然莽莽撞撞的穿透层层雾霭,渐渐明朗了起来。
是啊,他有什么不开心的,可又怎么去开心……
他做错了事,怎么能开心得起来。
那一刻,陆凌在想,原启的妹妹如果没有死,是不是也跟这个女孩一样大年龄了。
她本该拥有的青春年华却被埋入了黄土,一个人的一生最终只变成了墓碑上被时间慢慢打磨的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