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斯年无语地瞪了秦昭一眼。
秦昭捧着鸡汤,被瞪得一头雾水:“你瞪我干嘛?”
张大爷慌忙摆摆手:“不用不用,哪能让你们客人花钱,我有钱。”说着站起身,哆哆嗦嗦地摸索着腰带,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又裹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塑料小纸包。
布满老年斑和青筋的大手颤颤巍巍一层一层揭开纸包,里面是一张存折。里面有五万块存款。
楚斯年微微皱起眉头。五万块,对这个朴实无华的农村老大爷来说可谓一笔巨款了。他究竟得了什么严重的病,为此准备了这么多钱?
看他的样子,除了背弯一点,走路也还算利索。不像得了大病的样子?
张大爷注意到楚斯年打量的目光,有些难为情地摆摆手:“不是,不是我治病。是……”老人的眼神有些不好意思地躲闪,却又显得很温柔:
“是……是……嗨,要不我带你去看看吧。”
一旁的导演组交换了一下眼光。节目嘉宾出意外受伤后,他们可是吓得不清,一直忙着熬夜反思修改节目流程,生怕再出纰漏。这老大爷倒是把素材送上门来了?
艺术来源于生活,导演组敏锐地感觉到,这也许是个不错的素材。
一行人跟着老人,下了车,还有弯弯曲曲的看不到头的盘山路。路又抖又窄,路面坑坑洼洼,两边怪石嶙峋,间或老树杂草,通不了车,只能步行,走了近两个小时,连身强体壮的跟拍pd都觉得两腿抽筋,张大爷却越发神采奕奕,步履越发轻快了。
秦昭压低帽檐,低声对楚斯年鬼鬼祟祟道:“喂,你说这深山老林的,这老头带咱们去哪?”
楚斯年头都懒得抬一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秦昭嘴里说不出正经话。医院里住了几天,他可是被秦昭烦坏了。尤其是现在,楚斯年一般习惯于健身房,很少这么长时间的户外运动,本来就有些费劲,此时更不想搭理一路上废话连篇,偏偏体力极其充沛的秦昭。
可偏偏有些人,你越不理他他越来劲。秦昭嘻嘻哈哈地凑上去,也不管楚斯年冷淡的脸色:
“这老头会不会是个变态杀人魔,把咱们带到没人的地方,然后——”秦昭伸长胳膊搂住了楚斯年的肩膀,另一只手贴近他的脖子比划一下:“咔擦——!”
楚斯年浑身一震,突然停住了脚步。
秦昭以为楚斯年不经吓,正要哈哈大笑几声,可一看楚斯年的脸色,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喂?喂?你怎么——不舒服吗?”
秦昭的手搭在比楚斯年肩头,有些担心地注视着他。
楚斯年有些慌乱地侧脸避开秦昭关怀的目光,黑水银一般的眼睛仿佛拼命克制着什么似的,肩头微微发颤,脸色也有些发白。半晌,他抬起手肘抵开了秦昭这个略显亲密的动作,冷冷道:
“别碰我。”
秦昭莫名其妙地看着楚斯年,心说都是过命之交的哥们儿,搂一搂抱一抱怎么了?可看着楚斯年冷得过分的脸色,还是有些不爽,又有些委屈地闭了嘴。
一行人终于安静下来。又走了半个多小时,蜿蜒的山路终于走到了尽头,一个小小的村庄在山林掩映下漏出真容。似乎是由于地处偏僻,这个村庄比张大爷的村破落地多,村里的小孩三三两两奔跑玩耍,见到村口来了一群陌生人,都好奇地望过来。
“老张头,老张头,老张头来看傻丫头咯!”为首的几个大孩子认出了张大爷,嘻嘻哈哈蹦着跳着跑开了。
“傻丫头?”秦昭好奇地看着张大爷:“大爷,您是带我们去看你的女儿吗?”
张大爷的脸涨的越发通红,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带……带你们过去就知道了。”
一行陌生人进村,必然引来村中好奇的目光。张大爷像是犯了什么错似的,头越来越低,但是在路过一片油菜花田的时候,张大爷浑浊的眼睛却亮了亮。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摘了一簇开得正盛的油菜花,捧在手里。又理了理满头白发,终于挺起了胸膛。
这老头。秦昭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好死不死忍不住戳了戳楚斯年,低声暗笑:“冰块脸,你说这老头到底是去看自己女孩,还是去看老相好儿?我猜是老相好。”
楚斯年却对秦昭赐予的新称呼置若罔闻,完全没听见一般目不斜视径直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秦昭:……
阿西吧,这人真是没良心,没意思,臭脾气,白眼狼!
终于走到了一个小小的农家小院前。张大爷紧张得用袖口抹了抹汗,又理了理头发,推开虚掩的小木门走了进去。
院里,一个农妇正蹲在鸡舍旁,吭哧吭哧地切苜蓿拌玉米渣子准备喂鸡。一见到张老头,唰地一下站起来,眉毛倒竖:
“你这个老不死的,又来做啥!”
这农妇约三四十岁,矮胖的身材,椭圆脸,满脸麻子,下嘴唇微微外翻,两只肿眼泡看到张大爷身后的秦昭,楚斯年等人,目光在跟拍pd的摄影机上一愣,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拎起笤帚三步并一步上去就要气势汹汹赶人:
“好你个老不死的,咋,不让你见老相好,你就叫城里的记者来让我丢人是不是!好你来啊你来啊!快让人家外边的瞅瞅,瞅瞅你这七十多岁还不死心的老流氓!臭不要脸啊!”
第12章 第一期录制
张大爷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子,一边踉踉跄跄地躲,一边解释:“他们不是记者,是过来拍节目,给阿兰婆看看病——”
秦昭看不过去了,上前一把攥住农妇的扫帚,拧着眉毛:“有话好好说,上来就动手打老人是什么意思?!”
说完,重重把扫帚“啪”扔到一边。
农妇本想跳起来撒泼,可是一看到眼前男人高大的身材,和绝对不好惹的脸色,她嚣张的气势立刻就矮了半截,不禁退后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干嚎起来:
“夭寿啦!你个死老头子,是要带人来砸我的家啊!夭寿啦!!!”
“我没……我……”张大爷越着急越说出不来,急的直跺脚,只想带着人绕道。
农妇见状,一骨碌麻利地站起来,拦在张老汉面前:“咋,又当这是你自家,还想白看啊。钱呢?别每次都让我说!”
张老汉认命般叹了口气,抖抖索索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农妇一把夺过,扬了扬下巴,冲着他身后几个人道:“你们呢?一人二十!”
张大爷的嘴唇抖了抖,声音有些激动了:“他们,他们也要钱?”
“咋,就你是人,他们不是人?要去看阿兰婆,是人都要钱!”
操,泼妇啊,当她这破院子是旅游景点了还要钱!秦昭暗骂一声,他最见不得老弱病残被欺负了,一时间气血上涌卷起袖子就要理论。可刚迈出一步,楚斯年却挡在了他前面,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悄声道
“你是去助人,还是打人?”
秦昭一怔,楚斯年已走到农妇面前,从皮夹里抽出一百元,冷冷道:“就这么多。你若是不肯让我们进——”楚斯年微微抬眸,厌恶地看着她:“那就一分没有,我们硬闯。”
农妇被楚斯年看得心里又没了几分底气,肿眼泡飞快环视一圈,她飞快地夺过那张粉红票子揣进兜里:“今天便宜你们了。下回另算。”
张大爷叹了口气,这才带着一行人朝小院后面走。原来除了小院里的一排瓦房,后面还单独盖着一间泥胚小屋,门口整整齐齐两排迎风摆动的油菜花,一个佝偻的身影正在花丛中给油菜花浇水。
张大爷停住了脚步,嘴唇颤动了一下才伸着脖子喊道:“阿兰?阿兰?”
花丛中的身影闻声动了动,从花丛中露出脸来。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满脸都是岁月留下的深刻痕迹,唯独一双眼睛却纯净地惊人,好奇而和蔼地看着眼前的众人。
“你是谁啊?”阿兰婆向张大爷问道。
“我是老张头。嗨……你又记不得了”张大爷笑眯眯地走上前,把之前揣在怀里的油菜花捧道阿兰婆身前:
“你闻闻,香不香?”
阿兰婆笑着接了,低头嗅了嗅:“真香……那,他们是谁啊?”
“他们是我的朋友,来看看你,带你去治病。”
阿兰婆“哦”了一声,和蔼地笑了笑。
秦昭不由低声道:“这个老婆婆,是不是……”秦昭伸出食中二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头。
楚斯年一言不发,默默抿紧了唇。
张大爷看出了所有人的疑惑,有些抱歉地笑了笑:“这就是我要看的人,阿兰婆。她……她这两年记性不好,城里人说,她得的是老年痴呆。多难听啊。但是我专门问了医生了,不是痴呆,是叫什么……什么阿什么……海症。”
秦昭和楚斯年对视了一下,两人破天荒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阿兰婆在张大爷的搀扶下一步一步缓缓走出花丛。乍一看众人还以为阿兰婆身材矮小,所以才比张大爷挨了半个头。待她走出,所有人才发现,原来阿兰婆的脊背竟然像一张拉满的弓,佝偻地极为厉害,根本直不起身来。
几个人进了屋。屋里废报纸贴墙,泥土地,只是虽然破旧,却收拾地很干净妥当,就连桌椅的破烂处都被很好地修补着。桌上还放着一只碗,碗里半碗飘着几片油花的浑浊汤水,里面还飘着半片白萝卜片。
张大爷捧着碗看了看,默默叹了口气。从一路提过来的竹筐里取出一大包煮熟的红皮鸡蛋,递给阿兰婆,叮嘱道:
“这次你藏好,可别再让你儿媳妇发现了。再记不住,就只能饿肚子了。来,先让医生看看你的病。”抬头对楚斯年恳切道:“大夫啊,你看她的腰,能治好吗?”
楚斯年打开专门带过来的医疗箱,戴上医用手套简单地检查了一番,漂亮的眉头慢慢皱起来。
虽然没有拍片,但是根据触诊和他以往的经验,阿兰婆的脊柱弯曲度很大,而且时间久远。
“这位婆婆,是天生的脊柱畸形吧。”
张大爷的眼睛亮了亮:“是嘞是嘞。你一看就知道了?真是神医啊。那她这腰,你一定治得好!”
“先不能考虑能不能治好,”楚斯年挂上听诊器,一边熟练地帮阿兰婆带上血压计一边道:“心率不齐,肺部也有杂音。我再看看她的血压。”
“不是就看看骨头吗?怎么还要检查这么多?”秦昭在一旁探过头来。
楚斯年不悦地横他一眼:“测血压,请保持安静。”
秦昭悻悻缩回头,飞速地在嘴边比划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片刻之后。
楚斯年取下血压计,面容有些严肃地看向张大爷:“婆婆的血压比健康人低很多。虽然没法做更细致的检查,但是根据以往经验,我怀疑婆婆有很严重的基础疾病。脊柱畸形反而是症状最轻的。她的年龄这么大,如果做脊柱矫正这样的大型手术,很有可能会出现意外。”
张大爷眼中的光颤动了一下:“意外?是……是会死吗?”
“会死吗……嗨,这有什么?”阿兰婆微笑着看着张大爷:“好心人,你不知道吧。我本来就快死了,没几天可以活了啊。”
阿兰婆慈爱地拍了拍楚斯年的手:“求求你啦小伙子,把我的背治好。哪怕拿板子压拿锤子敲都行,哪怕让我挺直背站一天就死了都行,好不好啊?如果我到了棺材里还弓着背躺不平,该有多难看啊。还怎么去见人啊?”
楚斯年为难地看着她。旁的秦昭忍不住插嘴道:“婆婆,你治好了背,是要去等什么人?”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甜蜜的往事,阿兰婆的神情突然有点羞涩,又有些神往:“去等我的阿华哥啊。”
“阿华哥?”秦昭看了看阿兰婆,又疑惑地看了看一旁的张大爷。
张大爷憨厚地笑了笑,脸有点红:“嗨,听她说,听她说。这个她记得可清楚了。”
一旁的导演组敏锐地给了阿兰婆一个特写镜头。
阿兰婆丝毫没有注意到摄像机镜头,甚至没有注意到一旁张大爷平静的神情,她像陶醉在美丽的梦里一般,脸上的每一道岁月的痕迹似乎都因为她的回忆而变得柔软:
“我与阿华哥从小就相识,我们总是在油菜花田里从天亮玩到天黑,玩得可好啦。我家穷,我爹娘天天嫌弃我是个驼驼,天天打我。可是阿华哥不嫌弃我啊,他怕我在家吃不饱饭,还总是从自己家偷红皮鸡蛋塞给我吃。有一次他被家里发现了,被他娘追着打,浑身都是鸡毛。还有一次我吃到一半被家里发现,吓得我差点噎死过去……”
“那后来呢?”楚斯年问道。
阿兰婆捂着嘴笑了笑:“后来,我们大了,赶上饥荒吃不上饭,我就被爹妈换了两袋包谷面,卖了。我天天哭啊,哭啊,想跑,但是我身上背着个大驼驼,又吃不饱饭,跑不掉,还给别人生了孩子。再后来……再后来我就记不清了,只知道我老了,也找不到他啦。”
阿兰婆瘪了瘪嘴,声音越说越小:“我想他一定是嫌弃我,一个驼驼,还给别人生了娃。不要我了。我只能去地底下等他,给他讲清楚嘛。现在社会发达了,我想治好驼驼,这样到了地底下,他见我腰板直直的,漂漂亮亮的,就不会嫌弃我,不肯见我。”
阿兰婆的话说完,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秦昭看了看阿兰婆,又探寻地看了看张老汉:“所以,那个阿华哥是——哎呀!”
秦昭委屈地看向楚斯年。后者面无表情地撤回了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