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存匀出一只手来擦掉眼泪,脸上面无表情的,但鼻尖和眼尾都绯红。一向对外界不感兴趣的自闭症小朋友们,都放下了手里的积木魔方和小火车,木然又茫然地看着他哭。
其他家长都羡慕地看着这一幕,对于他们来说,能得到小孩如此全身心的依赖和眼泪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
“再哭下去的话,就要被他们笑话了。”骆明翰亦用指腹轻抹他眼底,在他耳边沉声轻哄:“是谁欺负你了?”
旁边有医师看护着,闻言笑着撇清关系:“可是见到你来了才开始哭的。”
骆明翰昨天听骆远鹤简单交代了几句情况,想了想,更温柔地问:“住院住委屈了是不是?嗯?”
缪存心想,你还真好意思问。
按照医院规定,对于缪存这样高功能自闭症患者来说,家属探视时,是可以不必有护工陪候在侧的,他们能在院内自由活动,直到探视时间结束。骆明翰恐怕再在这儿哭下去,就该成别人眼里的西洋景了,便对值班医师点了点头,接过签名表与笔,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又划掉,改成骆远鹤的。
“我们去草地上晒太阳好不好?”他握住缪存的肩膀,低头征询他的意见。
值班医师听到他这样问,不知为何笑了一下,心里软乎乎的,好心说:“去后花园看看鸟吧,我们养了一些鹦鹉。”
缪存腮上挂着泪,抬眸看着骆明翰的反应。
他记得他怕鸟,每次孔雀一靠近,他脸上就会出现近乎崩溃的表情。缪存有时候故意抱着孔雀靠近他,每当那种时候,骆明翰的脚便像在地上生根发芽了,咬着牙攥着拳,浑身僵硬地依着缪存的意思去摸孔雀羽毛。
骆明翰问:“你想看鹦鹉吗?”
缪存点头。
骆明翰便只好硬着头皮采纳了医师的建议:“……行。”
太阳还能再落一阵子,现在便是光线最美的时间,但已起了风,骆明翰将大衣脱下来,裹上了缪存的身体,带着他温热的体温。
沿着走廊慢悠悠地走向户外,骆明翰还记挂着他刚才惨兮兮的哭泣,一瞬间脑子里涌上许多精神病院虐待病患的恐怖电影,又想缪存如此漂亮但却乖乖傻傻的,恐怕被什么老变态欺负了,便执着又委婉地说:“如果医院里真的有人欺负你的话,不要怕,告诉我。”
“你会帮我吗?”
“当然。”
“怎么帮?”
“你想怎么帮?找律师,找警察,要是公权力解决不了,就换一种。”骆明翰轻描淡写地说,丝毫没有一个守法公民的思想操守。
“比如呢?”
骆明翰斜他一眼:“揍他?”
缪存用手背蹭了下眼泪,说:“你低一点。”
骆明翰不明就里,俯低了身子。
一个轻轻的巴掌拍在了他脸上。
猝不及防的,真的很轻,一点儿也不疼,简直只像是一阵风。但缪存又是切实地打了他一巴掌,掌尖轻轻地擦过,骆明翰下意识地眨了下眼,整个人无语住。半晌,他无奈低声:“搞半天,是我欺负的你?”
缪存扭头往前走,一只绿色小巧的鹦鹉从他身边飞过,他闷闷地轻语:“为什么这么久不来看我?周教授说,我的病很快就会好了……”
你可不可以再有多一点耐心,不要抛下我?
“我不是昨天才来过吗?”骆明翰漫不经心地打断他的抱怨,在缪存猛然回眸瞪他的眼神中,神色自若地笑了笑。
“我要搬家,要把你喜欢的东西搬进新房子里,所以这几天不能一直陪你,”骆明翰收在裤兜里的手紧紧攥成拳。
缪存被他搞疑惑了。
可是,他不会认错的,他的声音,他呼吸里的气息,他的笑,都和骆老师不一样。他只是远远地,还未靠近,缪存肌肤上的每一个毛孔、视觉里的每一根神经、大脑里的每一道声音,便都在告诉他,是他来了。
难道说,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以至于他不能说出自己的名字?或者说,他找了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人来扮演「骆远鹤」,所以这个是骆远鹤,那个也是骆远鹤……那他要装到什么时候才结束呢?
这不是缪存所能想通的。连周教授都说,他的脑袋里只有直线逻辑,病不病都一样。虽然是笑谈,但总有着被取笑了的感觉。
骆明翰伸出手来,摸了摸缪存颈后柔软的头发,手心的疤痕被他掐出了一道淡白的月牙印记。他笑了笑,自取其辱地问:“真的有这么想我吗?”
缪存点点头,脸颊上微红。
“那我明天早点来。”骆明翰允诺。
太阳落到高楼之后了,鹦鹉学着舌,说吉祥话:“早日康复,早日康复。”
缪存伸出手去,金刚鹦鹉便停在了他的指上,点点头,尖尖的喙像弯刀:“早日出院,早日出院。”
完了给缪存全自动哼了首歌。
缪存把鹦鹉转向骆明翰的方向,骆明翰不避也不躲,伸手用掌心蹭了蹭鹦鹉的小脑袋:“恭喜发财。”
大约是光线和风里的温暖都如此美好,总让人觉得未来也会很美好的样子。骆明翰问缪存:“等出院了,你想跟我一起去干什么?”
他很想听听缪存心里关于将来的日常,这样,他在想念他的时候,便会有切实的画面。否则像他逻辑思维严密而想象力严重匮乏的人,恐怕连想念缪存这件事都做不好。
“春天画画,夏天画画,秋天画画,冬天也画画。”缪存理所当然地说。
骆明翰简直笑得发抖,笑了半晌,伸手捂着脸抹了一把,笑意收敛了点:“只想画画?”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地方可以去,有很多风景、很多情绪、很多故事可以捕捉,画是画不完的,只要还能动笔,就要画画。”
骆明翰便祝他永远跟心爱的人一起画画,缪存压了压上扬的唇角,看着他不说话。
入了夜,探望时间便结束了,骆明翰送他回病房。这是高级的单人病房,有电视,又鲜花,果盘里摆着新鲜的进口水果,骆明翰给他切了一个橙子,看着缪存吃完了,才起身告辞。
缪存揪着白色条纹被单,不太高兴,也不说话。
骆明翰挽着大衣,走到门口了,见缪存还是没吭声,便再度说了一声:“你早点休息。”
缪存半边腮嘟起,眼睛垂着,长长的睫毛压住了里面的情绪,故意不看骆明翰。
骆明翰按下门把手,门开了一道缝,“你不跟我道别吗?”
“不要。”
骆明翰这下终于确定了他是在生气。他走回床边,在床沿坐下,“不高兴?”
缪存一下、一下点了两下头,很慢,果然是闷闷不乐的。
骆明翰又问:“不舍得?”
缪存不点头了,沉默着,许是空调开得高,暖风熏着,他耳朵红了起来。
骆明翰想了想,手探进被子里,找到了缪存被捂得暖暖的手,牵住,“明天还会来看你。”
缪存乖乖地任由他牵手,没有挣扎。
门外护士一间一间敲门催促快熄灯了,由远及近。如此安静地牵了会儿,骆明翰看着缪存不高兴的侧脸,抬手抚住,用掌心轻轻摩挲贴着,随即将它向一侧低抬起,俯过身去,轻轻含住了他的两瓣嘴唇。
缪存抖了一下,被骆明翰牵着的手用力攥了回去。
他迷迷糊糊地想起,百度上说接吻要闭上眼才更有感觉,便乖巧地闭上眼,睫毛颤抖着。
从手弯滑下的大衣堆叠在了地上,骆明翰难以自控地将缪存搂进怀里,由浅尝即止的触碰变成了深重的热吻,一直吻到了缪存的病号服都凌乱地散开,露出深深细致的锁骨。
缪存仰着脖子,感到骆明翰的吻克制地停在了他的脉搏上。高而柔软的枕头被压扁,他重重地喘息,泛红的眼眶里湿漉漉的。
查房护士仅剩下一墙之隔,灯跳了一跳,室内落入黑暗,只剩下走廊的灯亮着。
这或许就是缪存与骆远鹤之间的晚安礼。骆明翰不知道自己做得够不够好,会不会让缪存失望、不习惯。他像偷了骆远鹤的东西。
一切暧昧的动作都止住,缪存感到骆明翰只是静静地埋在他的颈窝里,灼热的鼻息将他的颈侧弄得一片湿热。
但很快,就连病号服都湿了,缪存疑心骆明翰是哭了。
但是他为什么要哭呢?
第80章
第二天的黄昏, 缪存在活动室里等了许久,值班医师一直说骆先生就在路上了,缪存便也安安静静地等着, 等了半天,等到了风尘仆仆的骆远鹤。
对于这个结果, 缪存的心里竟然很平静, 他不会发泄吵闹了,不会像发病时那样,非要吃到那个口味的冰淇淋不可, 不是小象牌的, 不是香草味的,不是180g的, 就不行。
周教授说, 懂得妥协与和解, 是他的病在变好的标志。
“这个世界只有病人才有机会任性, 正常的人总在谅解生活。”
“正常人真可怜。”
骆远鹤在昨天终于彻底收拾好了新房子。他为缪存办理了出院手续,带他回了新家。
不管是床单与墙纸的颜色,还是空气里雪松森林般的香调,亦或是画室,都是缪存所熟悉的。
墙上挂着几幅缪存的作品, 是他曾经送给骆远鹤的,右下角提着他姓名的全拼拼音,其中有一幅画的是一个侧面剪影,整幅画只有两种颜色,一种是近似于克莱因的深蓝, 一种是更深沉的蓝黑, 是缪存刚接触表现主义时的尝试之作, 笔触浓得大胆。缪存指着,认了出来:“是你。”
“什么时候的?”骆远鹤考他。
缪存想了想:“有一年冬天,我们去中俄边境写生。”
“黑河。”
随着这两个字浮现在脑海里的,是一河之隔的俄罗斯红顶教堂,被白雪覆盖的苍茫大地,以及露出的黑色树梢,炊烟很淡的飘过暗淡的黄昏,一行飞鸟掠过,如同冬季的一串省略号。
那个凌晨真冷啊,夜晚,气温降到了零下三十五度,他们看着记温器,讲出来的话一下子就凝结成了白霜,让言语都有了实质。边民的帐篷比棉被还厚,火炉持续不停地烧着,但那无济于事。为了记录高纬度夜晚的颜色,他们定了闹铃,每隔两个小时便出去看一看天。帐篷门只掀开一道细缝,风便卷着碎雪呛进呼吸里,连呼吸道都有了灼烧般的冰凉感。
他们穿了抓绒内胆、羽绒服和军大衣,怀里揣着暖炉和颜料,外面还裹着棉被,手上戴着羊绒手套,调颜色时,缪存就靠在骆远鹤的肩上。
他们那一晚上见证了许多种蓝,在调色时,并非是自然的忠实的记录,更是气氛、情感、月光、篝火、树影与河流的记录,有的如冬夜般厚重,有的涂抹上去,即使画中无月,也能令人联想到月光下的温柔,第二天,绷好的白色画布像是一张蓝色渐变色谱,他们留给了帐篷的主人。
缪存抬起手,在那幅表现主义的油画上摸了摸,笔触已经干涸,以坚硬的姿态将作画时的心情永久存留了下来。他心思一动,拧开颜料,信笔在调色板上混了几笔:“黑河蓝。”继续加入白颜料:“顿河蓝。”千变万化的,是他们随口取的名字,最后,是那种朦胧如月光般的蓝,他抬起眼眸,看着骆远鹤,定定地说:“骆远鹤蓝。”
心里恍惚听到风路过林稍,篝火哔剥地燃烧。
托了住了附近的福,每天再也不必起大早去挤高架了,缪存睡够了饱觉才去医院上课,骆远鹤会陪他一直到中午,与他一起吃过中午饭,再去学校或画室一趟,之后在三点多时赶回来。
沟通室的玻璃窗自始至终没有阖下过百叶帘,缪存并不知道,他以为总是对他食言的骆明翰,其实日日下午都在外面看他。
助理小林第一天时也分不清,见他走入等候室,还以为是骆远鹤去而复返,惊奇地问:“您怎么回来了?”之后才后知后觉地一拍额头:“哦,是另一位骆先生。”
骆明翰来得多了,小林便也见怪不怪了。
他来了,什么也不做,就在外面看缪存,也会顺便开一些电话会议,都是商务英语,小林不怎么听得懂。幸而医院是高端昂贵的私人医院,像这样的等候室都是只对当事人家属开放的,因而并不会打扰到任何人。
骆明翰总在课程快结束时离去,悄无声息,也不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您可以等缪缪下课后跟他聊聊天,”小林尝试着建议,“他现在进步很快,你会惊讶的。”
但骆明翰让她不要知会给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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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在医院下了课后,骆远鹤会带缪存四处转转,帮他一点一点找回过去的画面与情绪。
他带缪存回到过去的老画室,早已废弃不用了,但始终保留着。那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里的一间厢房,外面是一棵高大的合欢树,每到夏天过暑假时,合欢花便开了,粉色的,像什么鸟的头冠,一蓬蓬潦草又蓬勃,那是缪存一年里最喜欢的月份。
老式的黄铜锁被插入长长的钥匙,咔嚓一声,锁芯开了,对扇门扉从中间推开,灰尘在午后阳光下漂浮了一阵。
这里面还是原来的模样,堆满了石膏像,有两个相对而摆的画架,但上面已没有摆放画布了。背后贴墙的是与屋子同宽的格子矮柜,颜料管令人眼花缭乱。
缪存在椅子上坐下,连灰都忘记掸了,抬起手,仿佛作画的模样,但眼前既没有画,手中亦没有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