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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本该有着最浪漫的人格,但骆远鹤无比务实地选了最快的路径,全程高速,缪存再也不能晃晃悠悠地看星星看花看羊群了,日落后,骆远鹤便转出高速,带他去饭店里吃饭,之后再找个缪存喜欢的地方停车过夜。
缪存不想去饭店里就餐,骆远鹤便帮他打包回来,两人在车上吃。
“你为什么不给我做饭了?”
骆远鹤怎么可能会做饭?他连蒸蛋都会失败,糊弄不过去,只好说:“做厌了。”
“……”
“但是这个好咸。”
确实有点。骆远鹤筷子一顿,放下,“吃泡面。”
咚,缪存轻轻把额头磕上餐桌。
“怎么了?”
“我可是正在长身体的时候……”缪存生不如死。
骆远鹤被他噎了一下,怎么说呢,两个人过去十年最常约的饭就是杯面、面包和麦当劳,画起画来没时间矫情,淡面包配白开水一天吃三顿也是家常便饭。他恍然意识到,骆明翰远比他更懂得怎么让缪存在生理意义上过得好。
出租车内也在吃泡面,主要是司机吃,客人像是不饿。吃着吃着,远远瞥见看到房车上下来一人,将两桶泡面扔进了垃圾桶。
司机师傅含着面停住了,胆战心惊地看着对方走了过来,离得越近,越是迷糊——怎么跟后面得客人长得一模一样?!
车窗被敲响,等降下一线,他往里面扔进一根烟:“怎么没上飞机?”
骆明翰当他明知故问,没搭理,兄弟俩隔着一道窄窄的车门各自抽烟。
“缪缪想吃你做的饭。”过了许久,骆远鹤掸了掸烟灰。
“你给他找好点的饭店,告诉他们做东南亚料理……算了。”骆明翰烦躁地问:“那他吃了吗?”
“吃了半碗杯面。”
骆明翰被烟呛得咳嗽起来。
缪存趴在窗沿看着骆远鹤在出租车边聊了几分钟,等他回来时,他打着哈欠问:“车子上的人你认识吗?他是不是故意跟着我们?”
“不认识,只是顺路。”
“不是坏人吗?那你过去跟他说什么?”
“帮你问问他是不是坏人。”
缪存翘着唇角莞尔,咕噜咕噜灌着水,可怜兮兮地说:“那你明天可以给我做饭了吗?”
骆远鹤摸了摸他的脸,没说话。
晚上睡觉时,那辆出租车不见了。北方十月份的夜晚已经很冷很冷了,缪存裹紧羽绒被,想钻到骆远鹤的怀里,莫名地又不敢造次。他还想问问老师可不可以接吻,但脸凑上去时,心里那泊湖像被月光照着,十分澄澈而干净,一点旖旎的遐念都没有。
翌日起来时,看到外面都结了冰霜了,太阳红通通圆滚滚地挂着,串在漆黑的电线背后。缪存下车活动筋骨,呵出的气晕成白雾,一错眼,看到那辆出租车又出现了。
昨晚上这么冷,不知道车上的人是在哪儿睡的,毕竟他们没进大城市,像这样的小县城上并没有什么像样的酒店。
司机哈欠连天,打了一半,硬生生憋回去了。这次他看到缪存朝自己车走过来,而后座的客人哑声命令他:“下车把他赶走。”
“啊?”司机被他弄懵了,“怎么赶?”
骆明翰不耐烦:“下车,很凶地问他有什么事,他就会走了。”
司机依言下了车,缪存果然停住了脚步,司机皱着眉粗声粗气问:“喂,看什么看?”
缪存攥着掌心,犹豫了一下,果然一言不发地闷头走开。
他人即地狱,太可怕了!
司机得胜归来,“还真是,小孩儿不经吓……”他话里邀功,客人却不开心,反而怒气冲冲压着声音暴躁道:“我让你吓他,不是让你吼他!谁让你这么凶的?!”
……得了,看在五万块的份上忍了,也不知道一晚上窝车里挨冻一宿的人哪来这么大火气。
再度启程,一路顺畅,快到饭点时,骆远鹤提前出了高速停好车,让缪存下车去练速写。这又是个小县城,临近正午,集市正要收摊儿,邀称的,砍价的,挑拣的,百态鲜活。这是以前骆远鹤常带他做的事,为了锻炼他的洞察力和各种人体姿势的塑形能力。
不同的是,这次骆远鹤没有跟过来。
虽然紧张,但缪存还是鼓起了勇气。他在路边支了马扎,一支铅笔涂涂画画,心无旁骛。等画好了作业,他回到房车,发现中饭已经做好了。
正中的是冬阴功海鲜汤,柠檬叶和香茅的香味浓郁地飘出。
缪存惊喜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傻坐着,直到骆远鹤把筷子递到他手边。
他夹了一片口蘑,咀嚼着,眼眶莫名灼热,便不知所措地低下头,眨了眨眼,继而抬起头来,咬着筷子尖对骆远鹤傻笑,眼神很亮。
这之后的两天,每一餐的中饭与晚饭都是如此。他有时候画速写,有时候对着风景写生,有时候练素描,每一次回去时,饭都刚刚准备好。
他这下再也不怀疑了,他身边的人自始至终都是同一个,根本没有被调包。
司机连睡了两夜的司机房,睡得腰酸背痛,觉得这钱还真难赚,但他更佩服这位客人,因为他硬生生在车上扛了两晚,这样临近零下的气温,这么薄的铁皮车身,要不是房车上那人扔给他一件羽绒服,司机怀疑他睡着睡着就能给冻死了。
兄弟俩讲话也跟打哑谜似的,一个让“别这样”,一个说“你别管”,一个说“没有意义”,一个眼眶疲乏泛红地盯着他,哑声问:“你决定好了?”
骆远鹤说:“决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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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入这座庞大的城市,便开始堵车,长长的环路上一眼望不到头。
司机未雨绸缪地问:“我这不会限行吧?”
没得到回应,回头一看,后座的人已经睡着了,裹着羽绒服,眼底下一片淡色的青黑,胡子拉碴的模样,纵然英俊,也真像逃犯了。
司机嘀嘀咕咕自言自语:“原来是送人进城来了。”
怪不得一到了,便卸下了所有的负担,如重病般地睡了过去。
骆远鹤手机上已收到了骆明翰提前发给他的周教授的预约时间,径直开往了医院。
一闻到医院里的消毒水与免洗凝胶的味道,缪存就想呕吐。一直混乱的记忆里,翻涌出年幼时在那些野鸡矫正学校与医疗机构里被打骂、拧胳膊、冷嘲热讽的画面,大人以为他听不懂,所以嫌弃地抱怨时从不避着他。还有没完没了的药片、无聊的图画书、刻板的教学章程,这些都让缪存厌恶。
他站在门口紧张,磨磨蹭蹭就是迈不出脚尖:“我们改天再来好不好?”
“缪缪,你小时候很勇敢的。”骆远鹤握着他的肩,“你还记得吗?我们怎么遇到的?”
长得漂亮的小孩总是招人惦记,尤其是在那个混乱的、没有天网和摄像监控的年代,谁家小孩儿在门口玩着玩着,便有可能被人贩子拐走了。那时候的家长也没有接送小孩的概念,多远的学校都是走读放养的,何况是缪存这样后妈不疼亲爹不爱的病小孩。
因为自闭症的缘故,虽然已经是适龄入学儿童,但划区内的小学不敢擅自接收,要求他先去上一年特殊学校。
那一年,缪存便自己背着书包一个人走读,刚满七岁。
他至今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人贩子还是变态,究竟是临时起意还是蓄谋已久,只知道走进巷子里时,那人拖拽着他的书包不让他走。缪存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地跑出来,脸色惶然惨白,却紧抿着唇并不会喊人求救。
摔倒时,摔到了一个穿高中校服的男生跟前,他指尖转着篮球,像是等人。
“喂。”篮球的转动止住,他不耐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好可怕,好凶。
缪存做不出表情,脸色惨白,目光里都是惊惧。
眼前的人身材高大,目光从他身上收回后,看向了他的身后。
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再起了歹念的人也会忌惮,何况这个高中生却有着如此桀骜的气场,一看就不怎么好惹。
“他欺负你?”他俯下身,问缪存,下巴冲身后之人抬了抬。
缪存扭头看了一眼,拼命拼命摇头。
“我我是他舅舅!”
“哦,是吗?”橘红色的篮球在他修长的指尖来回拨弄着,高中生似笑非笑,漫不经心地反问。
“对不住对不住,认错了,我认错了!”刚才还自称舅舅的人一脸讪讪连滚带爬地跑了。
“你膝盖破了。”
缪存这才低下头看了一眼,果然,蹭破了一大块皮,流着血,掌心虎口也都剌出了血道。
“你不疼吗?”
点点头。
那人伸出手来,在他脸上屈指刮了一下,“不哭?”
摇摇头。
旁边就是药房,缪存抬起头,看到他对自己笑了一下:“等着,给你买个碘伏。”
缪存也不知道碘伏是什么,只知道自己被他拎着胳膊拉起,吩咐他好好地在台阶沿坐着,让旁边一个卖台湾奶茶的小姑娘帮忙看一下。
他走进药房,好久没出来。川流的人群中,缪存看花了眼,在另一个街口看到了他。
“哎你别跑!”小姑娘在身后喊着。
书包在肩上随着跑步晃动,他穿过街道,抱住了对面人的大腿,仰起脸。
“哥哥。”他叫他,不熟练地。
骆远鹤讶异地看着他,蹲下身,“认错人了?”
缪存摇摇头,低下头看着自己流血的膝盖。
“你家大人呢?”
缪存再摇头。
他被骆远鹤抱起。
“叮铃。”另一家药房的玻璃门被推开,电子门铃说:“欢迎光临。”
“那个小孩呢?”
卖珍珠奶茶的姑娘指着对面:“好像找到他家大人了,跑过去抱着他,跟他一起走了。”
碘伏和创可贴被放到了她的餐车上,“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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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缪一直很勇敢,这次也可以。”骆远鹤抬腕看了下表,“三十秒,给自己加油。”
缪存深呼吸,觉得骆远鹤真是一如既往的严格。
他伸出手:“要你牵我。”
骆远鹤无奈地笑了笑,牵住了他的手,陪他一起走入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厅。
指腹的触觉敏感而细腻。
缪存站住,惶然抬起头去,怔愣地看着骆远鹤。
他的手心,为什么没有疤?
第78章
缪存小时候便很喜欢牵骆远鹤, 用小小的手掌攥住他的食指,亦步亦趋地跟着,攥到掌心都出汗了也不松手。十五六岁后, 男孩子不好再牵大人的手了, 骆远鹤如此教他, 缪存才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这项的约定俗成。
这是这么多年来, 骆远鹤第一次牵起缪存的手。
虽然表面还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心底沉寂已久的灰尘,还是像一把古琴上的浮灰般,随着琴弦的轻拨而扬了起来。
只是骆远鹤没想到这些灰又如此迅速地落了回去, 因为缪存将手从他掌心抽了出去。
他静了静, 关切地问:“怎么了?”
缪存仰着脸看他, 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他模糊地想起了黄河边,风吹过河道的声音, 和那个上午温暖的天气。原来那个时候的错觉并不是错觉,而是直觉。那个人确实要离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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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国内首屈一指的精神科方面的专家,周教授在自闭症的治疗和干预方面都很有建树。他是俞医生牵线搭桥介绍给骆明翰的,在西双版纳的最后一周已经跟缪存建立了基本的沟通纽带, 缪存见到他后,紧张得立刻就想逃,但一想到那张法国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他还是硬生生在沙发椅上坐定了。
沟通室是单向透明玻璃, 家属可以在外面看到里面所有的情况,但病人却无法看到外面, 当然, 如果家属或病人要求, 也可以选择降下百叶帘,彻底保护隐私。这最大限度地保证了家属、病患和医院之间的信任。
骆远鹤在外面站了一会儿,胳膊被人撞了撞,一只手递过了一只纸杯,咖啡的香味从里面飘出。
是楼下便利店的咖啡,骆远鹤接过,抿了一口,“谢了。”
骆明翰的眼眸一错不错地看着一窗之隔的缪存的脸。
分别三天,像三年,他梦里醒着都在想他。
“他有没有紧张?”
“一点,周医生说他表现不错,刚才还夸他勇敢。”
周医生的助理上前寒暄招待,安慰道:“缪存跟别的病人不同,他是应激后缩了回去,你可以理解一场大脑和思维里的海啸淹没了他的理智和意志,但这两样东西并非是没有,他已经在过去的成长中建立起来了,现在就像海面下的冰山,虽然看不见,但依然是坚挺的,所以周老师对他很有信心。”
她笑了笑:“by the way,你们长得好像,哪一位是视频里的骆明翰先生?”她眼珠转了一转,手指倾斜向骆远鹤:“是这一位?”
不必两人回答,她便已从表情中知道自己猜错了。
“你看着跟视频里很不同。”助理目光疑惑,不好意思地笑笑。
骆明翰没有解释,目光停在缪存侧脸上,不舍得移开。
“从西双版纳到这里,你们开了几天的车?”
周教授与他放松地闲聊,打开缪存的心防,面前没有摆电脑也没有摆笔记本,以免让他觉得紧张。他戴近视镜,眼镜后的双眼皱纹很深但慈祥,意识到缪存的走神,他低下脸,从镜框上方抬着视线看缪存,又顺着他回眸的动作,跟着看往了那面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