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时间实在久了点,最后江若累得头晕眼花,差点放弃。
终于结束时,江若呼出长长一口气,脱力般地趴在席与风肩上。
休息了一会儿,凑前用唇碰了碰那抿直的嘴角,起身前,江若在席与风耳边轻声说:“别不开心啊。”
或许这方法起了效果,等江若从洗手间出来,席与风又恢复了正常状态,笔记本电脑置于膝上,像是在处理文件。
江若走到冰箱前,打算给努力“工作”的自己拿瓶冰水。
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各位老师好,我叫江若,今年十七岁,报考的是……”
将将碰到瓶身的手剧烈一抖,江若猛然转身,向沙发方向疾步走去。
“你在看什么?”起初还能维持三分理智,江若问,“你怎么会有这个视频?”
可席与风并不理会,而是继续往下看。
曾经听过无数遍熟悉到闭着眼都忘不掉的旋律响起,江若呼吸一滞,大脑尚未发出指令,身体先扑上去。
他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碰了席与风的电脑,拍了几下空格键没让视频暂停,又推开席与风的手,自己摸触控板,企图移动光标将视频关闭。
席与风自是不会任由他胡闹,托着电脑举到身侧,另一只手捉住江若乱动的手:“别闹。”
“我没闹。”江若急着关视频,几乎爬到席与风身上,“不要看,不可以看。”
没有理由的阻止无疑惹怒了席与风,他的声音沉下去:“我不能看?”
紧接着又重复一遍:“十七岁的你,我不能看?”
江若一愣,呼吸还发着抖,手却慢慢卸了力气。
“本人就在这里……”找回一丝神志,江若的笑容却有些勉强,“还看什么视频?”
而这话落在席与风耳朵里,只能是调情的意思。
于是他松开手:“那你跳给我看,视频上这支舞。”
沉默延续几秒,江若才开口:“可以不跳吗?很晚了,楼下的邻居会有意见。”
如果放在平时,说不定真就这么算了,可江若忘了席与风骨子里是个极其强势的人。
前不久,江若刚挑战过一次他的权威,逼他在协议书上签字。当时江若就该知道,侥幸逃脱欠下的不会凭空消失,哪怕换作别的形式,也定会如数还回来。
何况他本来就没有拒绝的资格。
“不是想让我开心吗?”席与风看着他,用不容商榷的语气,“现在就跳。”
时针和分针一同指向数字十二,钟楼发出旷远而笃实的声响。
稀疏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江若在空荡的房间里跳了一支舞。
太久没跳,动作和节奏些许生疏,但随着旋律起舞已经成为刻在骨血里的本能。他甚至曾想过,就算他死了,化作一抔黄土,那土也是会跳舞的,一阵风吹过来就往天上飘。
这支舞曾承载了他关于未来全部的想象,足以支撑他怀着一腔热血,长途跋涉来到这里。
后来他才知道,梦分两种,这里既是梦想起航的码头,也是噩梦开始的地方。
他听见很多声音。
这学的哪是跳舞,是钓男人的媚术吧……老破鞋生的小破鞋……中途辍学也算舞蹈学院的高才生吗……当年他和我们老团长的儿子纠缠不清……主要是江先生过往留下的案底……他还蹲过局子呢……真不要脸。
渐渐地,耳畔的窃窃私语变成尖锐的叫嚣和嬉笑,最后沸成一锅烧开的滚水。
他逃不开,躲不掉,在众目睽睽之下,先是双脚踩进去,接着是腿,躯干,手臂,以及用来呼救的嘴和用以呼吸的鼻腔……
直至尾声,他整个人没进那锅滚水里,瞬间被吞噬。他睁大眼睛拼命扑腾,在缝隙中寻找氧气,急迫占据全部思绪,五内俱焚,痛如火燎。
被攥着胳膊从地上拽起来的时候,江若的灵魂和身体一起摇晃,有种被从水里打捞上来的迷茫。
席与风让他坐在沙发上,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江若摇头又点头,被扳直了肩膀,又垂低了脑袋,口中咕哝着什么,声音太小,根本听不清。
别无他法,席与风只好捏着他的下巴,令他抬头。
江若避无可避地与他对视,或者在透过他看着别的什么人,嗓音破碎地重复:“跳了,我跳了……我跳了。”
终于听清,席与风却怔在那里。
睫毛已被濡湿,江若很轻的一眨,就让眼眶里盛不下的水液自眼角滚落,滴在席与风左手虎口处,滑到掌心时,已近冰凉。
却让席与风觉得烫,在心口上。
第二十章 你的味道
江若做了个梦。
他梦到藏在脑海深处的那幅记忆画卷,在眼前长长地铺展,如同序幕拉开,里面的故事接踵而来。
先是一段模糊的影像,橱窗里一双白色舞鞋,一只属于小朋友的肉手隔着玻璃触摸它,无声的向往。
接着是空荡的练功房,学着开肩,压腿,下腰,有时会摔倒,砰的一声响,随后便是嘶声抽气,以及后知后觉的傻笑。
然后是路上,学校,非议声四起,那么多或嘲笑或不解的目光。母亲模样的女人,哭着劝他放弃芭蕾,哪怕跳民族舞,至少不用穿紧身衣,至少没那么“娘”。
后来,女人改嫁,胡子拉碴的继父总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他害怕,向女人求助,得到的只有“忍一忍我们还要靠他养活”这样的话。
再后来,一切就像开了倍速,潜意识里的逃避,让他即便在梦里也不愿想起。
只零零碎碎地,看见一些肮脏的东西,抹布,鲜血,毒品,还有伸向他,却并非为了帮他,而是要把他拽入深渊的手。
倏然睁开眼睛,外面天还是黑的。江若没有马上坐起来,而是盯着天花板,慢慢喘匀了呼吸。
那么小心,还是被发现了。
一只微凉的手搭在额头,江若条件反射地哆嗦了下,幸好那手很快撤离,床边的人也走了开去。
江若自己也探了探温度,应该是没发烧。
过一会儿,那人去而复返,“嗒”的一声,水杯放在床头的动静。
眼看躲不过去,江若在心里叹口气,一边撑着胳膊坐直身体,一边说:“我没事,就太久没跳那支舞,体力跟不上。”
席与风一直没说话,不知听没听进去。
江若实在累极,已经没有闲心管金主怎么想。他下床,走到客厅沙发旁捡起地上的剧本,就要返回客房。
冷不丁记起,刚才是席与风把他抱到主卧的床上,他当时状态不太好,说不定把眼泪鼻涕都抹在了席与风的枕头上。
江若不得不停住脚步,扭身刚要开口,就见席与风拿起桌上的笔记本电脑。
江若差点又扑上去。
不过这回席与风没有打开的意思,而是举着它示意:“是宣传部门做的视频,预备下个月先进行一波造势。”
江若愣了下,等反应过来席与风刚才不过是在审核宣传用的物料,顿时有种无地自处的尴尬。
即便如此,江若仍然记得最重要的事:“能不能不用那段视频?”他不问这视频从何而来,只问,“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不用它?”
原因暂时无法诉之于口,而且就算他愿意说席与风也没兴趣听。因此江若提出这个要求用的是询问的语气,也并没有指望对方立刻接受。
孰料话音落下没多久,席与风就应下了。
同样没有解释原因,只干脆地说:“那就不用。”
高温酷暑的天气,非但人类受不了,植物也熬不过去。
假期第一天,江若就起了个大早,把摆在阳台的几盆花草往屋里搬。
席与风洗漱完出来,看着江若忙进忙出,很难把眼前的人和昨晚跳了支舞就瘫倒在地的人联系到一起。
早餐还是三明治。江若自己做的食物自己嫌弃,咬两口就放下了,捧着牛奶杯慢吞吞地喝。
快喝完的时候,听见席与风问“今天忙吗”,江若顿一下,不太敢确定:“问我?”
席与风:“嗯。”
“不忙啊,放假三天。”说着江若看向阳台,“外面又这么热,只能在家睡觉了。”
席与风点头,没再说什么。
江若口中的“家”指的是出租屋。
剩下的两天半假期他打算回去待着,一来打理一下那边的植物,二来好好研究剧本揣摩角色。古装剧拍完立马就进电影剧组,虽然角色戏份不多,但毕竟是第一次上大银幕,马虎不得。
在这边他实在没办法静下心,而且席与风那么忙,多半没空搭理他,江若拎上背包,打算静悄悄地走。
换个鞋的工夫,书房门从里面打开了。
看着站在门口的江若,席与风问:“去哪里?”
“出租屋,那边花草可能也坚持不住。”
江若说着,把挂在一边耳朵上的口罩戴好。从这里到公交站台有一段距离,他可不想两天后变成块炭回到剧组。
盘算着路上找家超市买顶帽子,江若的手已经搭在门把上,听见身后的席与风说:“等一下,我送你去。”
还是那辆商务车,不过是席与风亲自驾驶。
江若习惯性地爬上后座,刚坐下忽然意识到什么,忙下车换到副驾位置。
席与风发动车子的时候看他一眼:“不再睡会儿?”
满打满算昨晚只睡了四个小时,江若听到“睡”字就条件反射要打哈欠。
憋住了,此刻的江若十分庆幸自己戴了口罩:“不了,我不困。”
可是口罩遮得住张大的嘴,遮不住泛红的眼。江若全然不知自己此刻的样子落在席与风眼里,像又要哭了。
只发现席与风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似在确认什么。
江若被他看得发毛,试探问:“要不我来开车,你去后座眯一会儿?”
席与风这才转开视线,踩油门,然后答非所问:“你会开车?”
“会啊,大一就把驾照拿了。我还演过司机。”
这么说无非是想让席与风知道他拿驾照有段时间了,是个有四年驾龄的老司机。
不知道席与风怎么理解的,听完竟然评价道:“那很厉害。”
很厉害的江若在小区前的窄巷口下车,往前走两步,身后传来脚步声,夸他很厉害的席与风也下车了。
“我自己上去就行。”江若冲他摆手,“你回去吧。”
席与风还是走上前:“不是不忙吗?”
江若:“啊?”
“有两张歌舞剧的票,下午的场次。”
“……什么剧?”
席与风从手机里调出电子票,递过去。
一眼就看到下方的“芳华剧团”字样,江若心说还挺有缘分:“你们公司的员工福利?”
席与风面无表情地点头。
“免费的?”
“嗯。”
“那就去呗。”江若抬头望天,把来前的计划忘了个干净,“反正也没事可做。”
老小区没有电梯,江若没让席与风跟他上去,自己三步并作两步爬上六楼。给阳台的花浇了水,再挪到屋里,前后不过一刻钟,就下来了。
午饭在外面解决,去的是一家广式茶餐厅。
不知是不是想多了,江若发现端上桌的菜品多是荤菜,除此之外就是肉包子……不对,好像应该叫叉烧包。
还有甜味叉烧包,软而不绵,甜而不腻,江若很喜欢,一口气吃了三个。
下午坐到剧场里还在打饱嗝,江若发愁地打开某减肥APP,把吃过的东西挨个录入,计算卡路里。
距开场还有十来分钟,不断有人在入场,周围一片嘈杂。
江若的耳朵却能精准捕捉到席与风的声音。
“这么严格?”席与风问。
这种事没什么好避讳的,江若说:“上学的时候更严格,每天都要上秤,有次重了二两,被老师罚跑操场二十圈。”
似是觉得这惩罚过分,席与风皱了皱眉:“现在你是演员,没人罚你跑步。”
“演员更要自觉。”江若隔着口罩捏了捏自己的脸,“观众想看的是仙风道骨,不是发面馒头。”
席与风笑了一声。
歌舞剧本身没毛病,原创剧本结构完整,音乐唯美,服化道也很用心,相比之下演员中规中矩的发挥也没拖太多后腿。
整场下来,江若的注意力几乎都放在舞蹈上,散场后,相比其他观众的意犹未尽,他却有些意兴阑珊。
因为他看见男舞蹈演员出现好几次失误,有两次很明显不是因为体力不支,而是熟练度不够。
换言之——练少了,这是舞蹈行业的大忌,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不是随口说说而已。
如果是他跳,定然不会出现这些问题。
回去的路上,车里放着舒缓的纯音乐,江若脑袋抵着车窗,望着外面快速倒退的城市夜景,忽然开口道:“那支舞,叫《无名》。”
没说是哪支舞,席与风便知道了似的“嗯”一声。
“是我自己编的舞。”江若接着说,“之所以叫《无名》,是因为它没有固定的跳法,不受任何约束,它可以有很多种样子。”
舞蹈是一种肢体语言,而语言是一种表达,既是表达,就与情绪的变化密不可分。
“我靠它被舞蹈学院录取,那天它是彩色的。后来它是蓝色的,红色的,偶尔是灰色。再后来,它被弄脏了,没有了颜色,我就……不想跳它了,也不想别人看到它曾经漂亮的样子,怕被对比,更怕被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