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下次。”江若说着,把签好名的纸巾递过去,神色和语气一样平静,“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他来这里。”
江若原本以为,即便厌恶这样的场合,痛恨这样的关系,他也能凭借演技,将体面维持到底。
可他高估了自己。
酒过三巡,当服务生来敲门,说隔壁包厢的孟岚小姐想和这边的朋友拼桌一起过平安夜时,江若的手不由得握紧。
席与风显然不知孟岚就在隔壁,面对众人或揶揄或玩味的眼神,皱眉道:“这边人多,不方便。”
五分钟不到,服务生去而复返,说:“孟岚小姐说今天是她的生日,既然没办法拼桌,她想向席先生讨样东西。”
席与风问是什么,服务生回答:“一瓶装在木盒里的酒。”
几乎是立刻,江若看向茶几上的酒。
装在木盒里的,除了酒,还有他不切实际的幻想和偷藏起来的勇气。
一句“不行”已经到嘴边,他听见席与风用极其随意的口吻道:“那就拿给她。”
“再捎句话,祝她生日快乐,生日礼物我择日送过去。”
第三十九章 坏人
而这屋里唯一用木盒装的酒,就是江若带来的这瓶。
大概也察觉到过于巧合,席与风看向那服务生,服务生立刻道:“是孟小姐要求的,我只是听差办事。”
停顿片刻,席与风伸手去拿那瓶酒,被江若抢先一步,手掌按在木盒上方。
“这是我送给你的。”江若说。
他的表情很淡,叫人辨不出情绪,手却按得很紧,一种动物护食般的姿态。
席与风眉间褶皱更深:“一瓶酒而已。”
“是啊,一瓶酒而已。”江若转脸看他,“可它是我送给你的。”
空气一时凝滞,包厢里静得落针可闻。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违抗金主的命令,江若知道自己此刻的行为称得上不懂事,可他顾不得那么多。
贫穷贯穿了他人生的前半段,这是他拼命压榨自己,耗竭勇气,能拿出来的最宝贵的东西。
可席与风只会认为他不懂事。
“既然是送给我的东西,那我应该有处置的权利。”
席与风声音低沉,隐含愠怒,手上一使力,将装着酒的木盒从江若手中抽了出去。
随后递给服务生,转身时,神色已恢复平静。
因而类似安抚的话语落到江若耳朵里,只剩下雪一样的冰冷。
“再买就是了。”席与风说。
江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包厢外面,又是怎样背靠墙壁,身体慢慢下滑,直到颓然蹲下。
他猜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狼狈极了。
可他算什么东西,有谁会在意他的不愿意,体谅他的不开心?
江若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再忍耐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都会过去的,那个叫孟岚的女人也不一定能发现那行字,毕竟它那么不起眼。
和自己要给席与风的东西一样,那么不值钱。
做了几个深呼吸,刚站起来,隔壁包厢的门突然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打扮靓丽招摇的女人。
照面的瞬间,两人俱是一愣,而后江若扭头欲走,被女人叫住。
“江若是吧?”孟岚双手抱臂,上前两步,“席与风叫你来的?”
这种时候本该思考如何应对,江若心里却不合时宜地想——原来不止我一个人叫他“席与风”。
不过片刻,江若转身,对孟岚笑了笑:“是啊,不然呢?”
如果席与风不在,他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似是把他的态度理解为挑衅,孟岚脸色沉肃几分,而后又笑起来:“也是,就凭你,不可能在这种场合出入自由。”
江若不置可否地“嗯”了声,猜测对方没什么要说的了,转身又要走。
“听了外面那些传闻,我还以为你在他心里有点分量。”孟岚说,“现在看来,不过如此。”
毕竟那酒转手之后,都不算一件正经礼物,至多算添个彩头,席与风说生日礼物会择日另送。
江若背对孟岚,什么都没说。
“谢谢你的酒,味道很不错。”
孟岚说着,目视着那背影消失在一扇门后,没有看到想象中的失魂落魄,或者崩溃抓狂,颇有些遗憾地撇了撇嘴。
转身走到栏杆前,手撑在上面往下看,乐声喧沸,灯影缭乱,孟岚的眼神却暗淡下来。
忽地嗤笑一声,她自言自语般地咕哝道:“真没劲。”
回到包厢里的江若,收到了特地为他调制的一杯酒。
席与风正和身边的人谈公事,腾出空对他说:“上次说好的,给你调适合你的酒。”
还真是信守承诺。
江若盯着那杯浅蓝色的鸡尾酒看了好一会儿,伸手拿起来,仰头一饮而尽。
旁边有人鼓掌吹口哨:“江大明星好酒量。”
江若脸上覆着一层极浅的红,像是酒刚下肚就醉了。
醉了就可以将一切都忘记。
于是江若举起空酒杯,朝着吧台方向:“再来一杯。”
幸而那酒不算烈,江若连饮几杯,还能逻辑清晰地与人交谈,站起来时脚步也不显虚浮。
时间来到十二月二十五日零点,隔壁送来几块孟岚的生日蛋糕,在场众人都吃饱喝足,便拿这蛋糕当道具,抠一指奶油就往身边的人脸上抹。
欢声笑语中,只有江若格格不入。他走到桌前,弯腰也拿起一块切好的蛋糕,却往嘴里塞。
面对投来的诧异目光,江若边嚼蛋糕边笑:“蛋糕是用来吃的,你们有钱人却拿来抹脸,多可惜。”
后来众人围坐在沙发前打牌聊天,有个公子哥说到前阵子发生的糗事,说那天自己身上带了一沓用来给小费的现金,没想上个厕所裤子一脱掉马桶里了,整整五十张红票子,哗啦一声,一瓢水冲了个干净。
大家都在笑,说这是一个有味道的笑话,江若却几分认真地对那讲笑话的人说:“下次可以叫我,我来帮你捡啊。”
说着就掏出手机,要和那人加微信。
被席与风横空将手机夺走,江若也丝毫未觉哪里不妥,干脆不要手机了,站起来走到包厢中间的小舞台上,对着立式麦克风说:“在座各位兴许听说过,我以前是跳舞的。”
“我不会讲笑话,今天这么好的日子,就给大家跳支舞吧。”
在周遭掀起的起哄声中,江若脑中嗡鸣,仿佛也找到了一种今宵有酒今宵醉的豁出去。
反正是最后一次,反正都已经这样了。
不会有更糟糕的了。
被席与风拉着手腕拽到洗手间,门“砰”地关上的巨大声响,将沉浸在醉生梦死中的江若震得浑身一颤。
背靠门板,席与风扳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头:“你在发什么疯?”
江若眼神迷离,凑近半晌才找到焦点,一瞬不瞬地看着席与风。
“没发疯啊。”他说,“放得开,玩得嗨,不好吗?”
随着他开口,酒气扑面而来。确认了这一点,席与风拧了拧眉,语气却沉缓下来:“你喝多了。”
“是啊。”江若垂低眼帘,低声重复,“喝多了。”
席与风松开手,又去拉他的胳膊:“走吧,我们回去。”
江若却不肯走了,摇头道:“我不走,今天过节,我还要在这里玩。”
他的手握着门把借力,几次没把人拉动,席与风忍无可忍道:“江若!”
这一声让江若怔住,手也随之一松。
席与风顺势连拽带扯把人从门板上扒下来,空出地方把门打开。
转身时,轮到他愣在原地。
因为他看见一双通红的眼,以及眼眶里盛着的水液。
很薄的一汪,在顶灯的照射下泛着细微的光,却让席与风觉得刺眼。
这回江若没躲,隔着稀薄的空气,直直与他对视。
随后弯唇笑起来,用陡然沙哑的嗓音说:“这是你第一次喊我的名字。”
“再多喊几声……好不好?”
今天老刘告假,席与风开出来的是一辆奔驰大G。
行到半路,两人都没说话。
像是累极,江若歪在副驾座椅上眯了会儿,睁眼时有一瞬的恍神,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似的,扭头发现席与风,才扬唇笑问:“现在回去?”
席与风偏过视线看他,见他眼中的红已经消失,很低地“嗯”了声。
过一会儿,江若问:“刚才,我是不是给你丢脸了?”
席与风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不说话。
江若便当他默认:“没办法,我们缺惯了穷怕了的人,听到你们有钱人说点什么,都觉得在影射自己,都觉得扎心。”
这话有些熟悉,江若想起很久之前,他曾给席与风讲过一些穷人习惯,比如得到好吃的东西都会一次吃个够,唯恐以后再没机会。
好像并不是很久之前,他们认识才几天。
可究竟是什么时候说的,江若想不起来了。
酒精果然误事。
他便给席与风讲还记得的那些:“你听过外面关于我们俩的那些传闻吗?”
席与风不出声,江若继续说:“有说你把我宠上天的,要什么给什么。有说你跟我关系很差,说我总是当面给你难堪……可能就跟刚才在锦苑那样,说你忍我很久了。”
“还有说你要结婚了,家里安排的……但是你拒绝了,为了我。”
江若的声音很轻,口吻平淡得有种娓娓道来的感觉,却让席与风握着方向盘的手倏地收紧。
安静持续几秒,江若听见席与风问:“谁告诉你的?”
“需要谁告诉我,我才能知道吗?”江若面上的笑容也很浅,“正好我也有事要告诉你。”
席与风被动地沉默着,听江若说将要作为陈沐新的圈内朋友,去参加某档综艺的录制。
被问到原因,江若说:“稳赚不赔的买卖,为什么不去?”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公司给你安排的资源并不少。”
“资源哪有嫌多的?而且从你这边拿的话,还要麻烦你投资……”
“所以你嫌麻烦?”席与风冷声问,“还是说,开口求我,比求他要难?”
一个“求”字,让江若顿时哑口无言。
喉咙里像被塞了团棉花,吐不出也咽不下,胀得胸口都发闷发疼。
同时一记警钟敲响在脑海里,震耳欲聋地提醒他,席与风终究看不起他们这些蝼蚁一样在尘世间挣扎苟活的人。
他们好像回到了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江若在楼下仰望,席与风在楼上俯视。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平等。
车行到市中心主干道,节假日出行的人多,导航显示前方至少三个红绿灯内都是拥堵状态。
驾驶座旁的车窗降下,席与风摸出一支烟衔在唇边,拢火点上,只吸一口,就将烟夹在指间,手肘搭在窗框上,目视前方的车流,有些不耐烦地弹了弹烟灰。
这是江若第一次看到席与风在车里抽烟,于是盯着多看了会儿。
然后不由自主地倾身去够,要抢他手里的烟。
等红灯的间隙,两人玩了一场你抢我躲的“游戏”。
最后虽然没抢到,倒让僵持的气氛缓和了些许。席与风把烟按灭在车载烟灰缸里,眉宇紧蹙,不悦又无奈的模样,问江若:“闹够了吗?”
“还没。”
“又想要什么?”
江若笑得粲然:“想要最后那个传闻变成真的……可以吗?”
直到回到那空旷的大平层里,席与风也没有回答江若,到底可不可以。
于是最后那点微末的勇气,也跟随那熄灭的火星,融入漆黑夜色,沉入无尽海底。
即便如此,江若仍然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是为金主提供最大的情绪价值。
他趁席与风洗澡,脱光身上的衣服,一丝不挂地走进淋浴房。
嘈杂的水流声夹杂着难耐的喘息,时而传出人声,是席与风在问,这算不算勾引。
江若断断续续地说,不算,愿者上钩,就不算。
席与风捏着他的下巴让他转过来,视线从上至下,从眼眸到脚尖,赤裸裸地打量,连落在肩上的吻都充满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恶劣,无声地宣告对他整个人的绝对掌控。
又在释放后,流露片刻的温柔,搂住江若的腰肢,让他整个人嵌入怀中,唇在耳畔流连,用惯会蛊惑人心的嗓音叹息般地问:“这样不好吗?”
是啊,这样不好吗?
江若也问自己。
可是他不知足,太贪心,拥有那么多还不够,痴心妄想对方可以和他一样不忌世俗,毫无保留。
贪婪成性便是坏。
他忽然想起那天躺在仓库冰冷的地面上,听落魄潦倒的人哭诉心声,诠释望尘莫及的含义。
没有告诉任何人,当时的他,曾有一刹那能与那混蛋共情。
或许同样是穷途末路的人被逼到绝境,或许同样身为棋子,又一同失去存在的意义。
冷不丁又想起,席与风曾经说过,我没你想的那么可怕。
江若忍不住想笑,这还不可怕?
是你亲手布下天罗地网,拉我坠入,引我深陷,你却置身事外,垂眸看着被困的我,说,是你自己愿意进来。
局外人也是坏人,十足的坏人。
江若想,比我还坏。
深夜,酒气自毛孔蒸腾散去,江若蜷身侧卧在床上,累得紧闭双眼,呼吸都嫌浪费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