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晚。温度低,冷风盛。
这样的好景致,观者寥寥。
江修在楼下的回廊里已经坐了半个多小时了,在小区里巡行的物业管家看他咳得厉害,给他倒来了第二杯热水。他只喝了两口,剩下的大半杯水被捧在手里暖着,可那小小的、单薄的纸杯哪里能抵挡得住冬天夜里的冷风。
从宋启君办公室出来后,他与陈兴任又聊了一会儿。在宋启君办公室的那半个小时里,究竟聊了什么,他没有同陈兴任提起,只是把后续的一些事情简单部署一轮。
送走陈兴任,一口气松下来,江修才发现,为了这场预算会熬了两天,此刻的自己像是生锈了的铁皮玩具,迈出的每一步都艰涩无比。
可与之前一样,通宵达旦的忙碌,依然没有换来宋启君一丝青眼。
江修自嘲笑笑,合上笔记本,没等到下班时间,就让徐章叫司机提前送他回家。
临近下班,路上已经开始有些拥堵。江修一路上浑浑噩噩,恍恍惚惚地走到家门口,隔着门听见里头响着动画片的声音,才回过神来,昨天给吴阿姨打电话交代过接安安放学的事,这个点,应该是阿姨把安安接回来了。
他答应过方云晚的,他不会来打扰他和安安。
而且,江修也觉察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安安好像变得不怎么喜欢他了,只要他在场,小家伙就跟只紧张的小刺猬似的,随时准备拿身上的刺扎一扎他。
尽管这只小刺猬还很小,背上的刺还是柔软的,毫无杀伤力。
但是这毕竟是方云晚养的小刺猬,江修终归还是得照顾他主人的情绪。
这样想着,江修准备开门的手缩了回来,转身走向电梯间,按开下行的电梯回到一楼,在小区里找了个能坐下休息的地方,把家里的所有空间都留给安安。
谁又能想到,江修会在寒冬腊月里落得个无家可归的下场?
可也许,江修一直就没有家。
准确来说应该是,江修十岁那年,宋锦死后,他就彻底没有家了。
在江修的记忆里,宋锦是个水一样的女人,温和柔顺,细致地润泽她身边的一切。替宋启君管理着大大小小十几个服装厂,宋锦必定是能干的。
但她和那些雷厉风行的女强人不大一样,她做事果决而坚韧,却从来语调轻缓语音温柔,可所有人在她开口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认真听她说话。
在工作之余,宋锦也倾注了很多心血在经营家庭上。
自江修记事起,他的父亲江之恒便经常生病。他长到七八岁的时候,江之恒大病了一场,在鬼门关外绕了一圈回来,宋锦心有余悸,要求他停止在颂文集团的一切工作。
江之恒一开始是不答应的。
那是江修第一次看见父母吵架。
平日里温婉柔顺的母亲、斯文儒雅的父亲,头一回把音量提得那么高说话,彼此执意,谁也不肯退让。江修在学校里也见过同学吵架,情绪上头,大打出手也是有的。可他觉得父亲和母亲的吵架跟他之前见过的吵架都不一样,他们情绪激动,争得面红耳赤,到了最后却各自泪流满面。
江修不知道最终他们达成了什么样的共识,但是父亲出院后确实不再到颂文集团上班,每天花大把的时间睡觉看书晒太阳,以及给阳台的植物松土浇水。
只有寒暑假整天待在家里的江修知道,母亲不在家时,父亲其实一整天都躲在书房里在他的电脑上敲敲打打,或者关在房间里打很长时间的电话。
有时,江修会正面撞见父亲在家里偷偷工作。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背着母亲那样操劳,屡屡追问,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父亲合上电脑,笑着告诉他:“颂文和我是你妈妈最看重的两样东西,我不能让她到了最后两手空空。”
那句话一直到江之恒病逝后,宋锦一心扑到颂文的各项工作中去,江修才隐约有点明白。江之恒早就知道自己药石无医,他并不是要打造出一个兴旺昌盛的颂文集团给宋锦,他只是在有限的时间里尽量把自己融入颂文集团里去,在他离开后,宋锦就能了一个支撑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那个理由,是颂文集团,也是他。
也许会很辛苦,但宋锦终会在他不在的日子里活成她最初想要成为的样子,意气风发,指点江山,如他们年轻时所畅想的那样,计利天下,达人济众。
也许与父亲的病、母亲的忙碌有关,江修早早就学会了做一个善解人意的孩子。他忘了有多少次被遗忘在幼儿园,忘了有多少次说好要去游乐园又因为种种原因不能成行,他早已经习惯了所有的希望在成真前都可能会落空,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悲观沮丧地面对每一个花团锦簇的许诺。
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曾经拥有过一个温暖的家,有儒雅的父亲,温柔的母亲,有一家人欢乐温馨的回忆。因为这些温馨的记忆,江修回想起自己的年少时光,还是觉得那段时光里洒满了金灿灿暖融融的阳光。
至少,比如今凄凉的伶仃一个人,要温暖些。
下午的会议上,宋启君毫不遮掩地偏袒宋铮时,江修不觉得有多难过。可此时夜色沉沉,除了潺潺流水,凄凄冷风,一片安静。他在寂静里想起宋锦与江之恒,心里才忽然生出一点委屈出来。
如果宋锦还在,毕竟她是宋启君亲生的孩子,是不是宋启君心里那杆天平的指针,会被拉回来几寸,不至于尽数压到宋铮那一头?是不是,至少看在宋锦的面子上,宋启君就会愿意好好地听一听他想说的话?
可如果宋锦还在,江之恒还在,就算宋启君还是这样针对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宋锦还在,如果江之恒还在,他在公司里受了委屈,回到家里喝一碗母亲冲的蛋花米酒,跟父亲倾吐几句今天的遭遇,大概也就不会觉得那么难受了。
可是,什么也没有。
宋锦不在了,江之恒也不在了,当初一起吃饭喝茶晒太阳的三个人,只把他孤零零地留下来了,在这空荡荡黑漆漆的人间吹着冷风。
手里的第二杯水也已经凉透了。
江修捏着水杯,低着头,认认真真地给回廊边的一株植物浇水。冬天里,这些植物好像连叶子也瑟缩得弱小可怜,它们不会在腊月里开花,其实即使开了花,江修也不一定会认得。
鲜花,阳光,这些生动美好的事物,他并没有费多大的心思去关心。
一直以来,江修都只是间接性地,想要积极而热烈地活着。
可他也发现,他好像无法独自积极而热烈地活着。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一颗在宇宙里的小小星球。
如果有幸遇见了太阳,他便是清辉遍地的月亮,如果独自流浪,他便是暗沉沉的一粒尘埃。
他曾经拥有过太阳,他曾经成为过月亮。
虽然时间不长,但他也曾经拥抱过光。
“江修,你为什么待在这里?”
江修指尖捏着的纸杯空了,心里却因为这个声音突然满了。他抬头,声音从一团暖色的光里传来,那团光萦绕在一个高挑的人影上,镶了一圈毛绒绒暖洋洋的边。
他看不清他的模样。
但他知道,那是他曾经遇见过的某一颗太阳。
休了一天假回去上班,方云晚有些忙碌。有几件事有点急,他不得不留下来加了会班,把必须赶在今天完成的事结束了,才收拾东西离开公司,赶到嘉和府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
这么冷的天,小区花园里的人不多。
不知为什么,方云晚走进小区,一眼就看到湖边的曲折回廊里坐着个人。
那人身形清瘦颀长,入夜后,湖边布置着的景观灯零零散散地投出光亮,柔和的灯光打在他身上,方云晚从他被光线包裹着身影里觉察出几分熟悉。
走近一看,果然是江修。
“江修?”方云晚又喊了他一声。
这个人分明听见自己的声音抬头看了过来,也分明是看见了自己,却不肯跟自己说话。难不成,又在莫名其妙地生什么气吗?
方云晚又喊了他一声,向前迈了几步,终于看清黑暗里江修白晃晃的一张脸。
江修轻轻呼吸,说话的声音低弱暗哑:“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快上楼去吃饭。”
“你呢?你为什么不上楼?”
为什么呢?几天前才说过的话,你怎么就忘了呢?
因为你和你养的小刺猬都不喜欢我呀。
原因很简单,可到了江修嘴边却是一句不轻不重的:“你先上去,我再坐会儿。”
“坐这里干嘛?等着自己被冻死吗?”方云晚想伸手去拉他,“走,一起上去……”
话没说完,方云晚的手指甚至还没碰到江修的衣角,便见江修像一只惨白而单薄的风筝般轻飘飘地落下来。幸而他已经走到了江修面前,离他只有半步的距离,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倒下来的人就恰好被他稳稳接进怀里。
“江,江修,你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四下只有呼啸的寒风。
方云晚低头看落在自己怀里的人。江修脸色煞白,双目紧闭,呼吸清浅短促,已然昏厥过去。
可是,究竟怎么了?为什么江修会毫无预兆地昏厥过去?
一阵冷风从湖面上卷过来,方云晚觉得脊背上蹿起一阵冰冷的恐惧。
作者有话说:
携修修和小方提前给大家拜年啦-祝大家新年快乐,虎虎生威-祝大家新的一年追的文不坑,本本加更——
那么,我放倒修修就要跑路喽——
春节几天让修修休息一下吧,初二或者初三见吧——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昏迷
也许他是掩耳盗铃,假扮的无坚不摧。
相比方云晚的惊慌失措,小区的物业则显得训练有素。听到这边的动静,很快有物业管家赶来询问情况,短暂的反应后,一人拿了毯子盖住江修的身体为他保温,一人打了急救电话,在电话里医生的指导下进行简单的检查和急救。
在小心翼翼地喂江修喝下小半杯葡萄糖水后,又等了几分钟,江修终于悠悠醒来,目光迷茫地在围着自己的几个人身上梭巡片刻,皱了皱眉头。方云晚会意,在江修自己挣扎着坐起来前,伸手扶了他一把。
刚刚苏醒,江修没有力气,靠在方云晚身上柔软轻飘得像一团棉絮。
“我……”江修只吐出了一个字,便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咳嗽,直咳得脸色发绀,才稍稍缓过来,接着问下去,“我怎么了?”
“你刚刚晕过去了。”方云晚言简意赅。
站在一旁的物业管家补充道:“救护车一会就到,江先生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昏厥,但江修猜测,原因大致逃不出他心里猜想的那几个,那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陈年痼疾,去了医院也是白去。何况,现在送他去医院,方云晚是跟着还是不跟着?他不想令自己与他陷入这种尴尬的两难。
与其这样折腾,还不如放他回家好好睡上一觉。
这样想着,江修撑着坐直了些:“不用去医院,我睡一觉就好。”
“可是……”想要出声劝说的那名物业管家只说了两个字,便被身边年纪更长些的同事拉住。年纪更长些的那名物业管家点头表示接受,询问道:“那需要我们找人送江先生上楼吗?”
“不用,谢谢。”江修不假思索地拒绝,扭头向方云晚道,“扶我起来。”
“走得了吗?不再歇会?”方云晚扶住江修的肩膀,只觉得他身上还是冰块一样的冰凉,于是改口,“算了,这里太冷了,你坚持一下,先上楼。”
江修轻轻应了一声,在方云晚的扶持下缓缓起身。他还十分虚弱,费了些许力气强撑着站起身,便没什么力气说话了,大半的体重都压到了方云晚身上,轻轻咳喘着,目光柔和地看方云晚客客气气地又向物业管家道了回谢,向自己转过头来。
“你再坚持一下。”
湖边的风很冷,但方云晚身上很暖和。当年那个骨骼细幼的少年已经长大,他的手臂越发健壮有力,环过江修清瘦的身子,稳稳将他托住。江修把头抵在方云晚肩头,仿佛能闻见许多年前,少年白色的衬衣上,被烈日炙烤过的淡淡的汗味。
那味道很淡很淡,没那么好闻,也不算难闻,但是总是会让人想象到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在阳光之下的模样。
积极,鲜活,前途无量。
在方云晚半扶半抱的支持下,江修勉力迈出了几步,走出回廊,踏上灌木丛之间的小径。可他觉得越往前走,胸口憋闷的感觉越发严重起来,像是有一团什么东西堵在心肺之间,阻碍着他的每一次呼吸。他试着轻轻咳嗽几声,情况并没有任何好转,反而激起喉咙里的瘙痒,咳嗽一时竟停不下来。
“等,等一会,就一会。”江修按着胸口咳嗽,身子剧烈晃动着从方云晚身上一点一点往下滑下去。
方云晚重新扶住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石凳:“要不要再坐一会?”
江修咳得说不出话,只向方云晚摆了摆手表示拒绝。咳嗽依然剧烈,江修逐渐站立不住,咳得缓缓弯下腰去。他咳得很深,每一声咳嗽声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爆发出来的,又过了一会,他终于觉得堵在胸口的那团东西被驱散了些许,咳意也渐渐可以压制,重新站直了身子,往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