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江修挺直了脊背堪堪迈出一步,便有一股热意从胸腔里翻涌上来,喉咙里的异物感迫使他忍不住轻轻咳了几声,每一声竟都带出了一口血。
这一段路的灯光是亮白色的,白惨惨的灯光下,那一蓬蓬从江修口中呛出去的鲜红色血液分外醒目。
方云晚的声音几乎变了音调:“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其实那几口血呛出后,江修反而觉得好受了一些,他甚至可以拍拍方云晚的肩膀,云淡风轻地同他交代:“你一会去接安安,顺便跟阿姨说,说一声,这几天我,我大概是回不了家了。”
都什么时候了,接什么安安?
方云晚扶着江修在石凳上坐下,往回廊里看了一眼。之前那两名物业管家没有走远,听见方云晚的喊叫,又调头赶了过来,想来应该已经重新联系了急救中心。
“我,我这几天,咳咳,不在家,你跟安安,要是愿意,也可以住下来。这里到,到幼儿园,咳咳咳,只要十分钟,你早上,至少能,能多睡半个小时……”江修仍在絮絮叨叨地交代着,言语被零星咳嗽声截得支离破碎,他惨白的唇边溅落着殷红的血色,随着不断的轻咳,仍不断有血沫被他呛出来。
“你别操心这些了,留点力气,我们马上上医院。”
“嗯。”他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脱力地靠回到方云晚身上,“一会,救护车到了,我自己去,你,你可以不用跟着。”
“我跟你一起去。”
“你说什么?”江修皱着眉头,似乎没有听清方云晚说了什么,顿了片刻,点头道,“没关系的,你要照顾孩子,不用跟我一起去的。”
方云晚这时候才发现,从头到尾,江修就没打算让他陪他上医院。一开始,他让他去接安安,然后他让他和安安在他生病住院期间住在他家,他所交代的每一件事,都有一个预设的前提——
他当着方云晚的面咳出血来,方云晚是可以无动于衷地离开的。
他的死活,方云晚理应不去理睬。
以前的江修,也是这样的吗?方云晚脑子里飞快地翻出五年的记忆,走马灯一般寥寥草草闪过一遍,却发现,以前,他好像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江修。
在那时的方云晚眼中,江修无所不能,一直以来,被呵护照顾的人都是方云晚自己。
可是,江修也会累,也会生病。
只是因为他从来不说,便被人忘了。但他不说的原因是什么呢?在今天之前,方云晚大概会觉得,他是高高在上的江修,所以不愿意暴露自己的一点儿脆弱。可此时此刻,方云晚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会不会,江修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敢说?
因为害怕即使说出了自己的脆弱,也无人在意,便干脆掩耳盗铃,扮演无坚不摧。
就像现在一样,甚至于他已经帮方云晚想好了理由——年幼的安安理应得到照顾,而他作为一个可以自理的成年人无法得到照料是合情合理的。
可是,真的合理吗?
想到这里,方云晚的心被什么扎了一下,泛起细细的疼。他拉住江修的手,拿出物业人员离开前递给他的纸巾,小心翼翼地擦掉江修唇边的血迹:“阿姨可以帮我照顾安安,我会跟你一起去,即使是个陌生人,我也应该确认他安然无恙,才能放心。”
“你不用勉强自己。”
“不是勉强。我自己想要去。”方云晚觉靠在自己身边的江修在微微发抖,问他:“你是不是觉得冷?”
边问着,他边腾出手来摸了摸江修的额头和脸颊,果然发现他浑身都冷得吓人。方云晚用毯子把江修裹住,紧紧抱住他:“这样会好一点吗?”
其实寒意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与夜晚的风毫无关系。可是江修看到了方云晚的努力,他一直希望方云晚不要有一丁点儿不好的情绪,比如害怕,比如失望。所以他决定骗他,笑着同他说:“好多了。”
“别睡着,救护车就要到了。”
“我知道。”江修笑着安抚他,“放松点,没事的。”
方云晚嘴硬:“不是担心你,即使是个需要被救助的陌生人,我也会这样做。”
“我知道,我们云晚一直是个热心善良的人。”江修又闷咳了几声,惨白的唇再次染上血色。他浑不在意,攒了点力气,便又继续说下去,“不怕被讹上吗?”
“什么?”
“扶老奶奶过马路,被讹上那种。”
“那你是那种老奶奶吗?”
“不是。”江修轻笑,“但我是那种老爷爷。”
还能开玩笑,是好事。方云晚正想应他一句什么,便看见物业管家领着推着担架车的医务人员急急忙忙地赶来。于是他帮着医务人员迅速把江修送上担架车,边跟着往外跑,边简要地交代着今晚江修的病情,手脚利落地跟着爬上了救护车。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上救护车后不久,江修突发大咯血。
初时,他的意识还清醒,躺在担架车上大口大口往外呛着鲜血,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还记得拉着方云晚的手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
后来失血量太大,江修的目光渐渐迟滞迷离。
他久久盯着方云晚,失血之下清俊的面孔苍白如鬼魅,那一双眼睛便越发黑得惊人。方云晚没有说话,只悄悄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江修染血的唇似乎无声地勾了勾,接着从喉咙里滚出一声轻轻的叹息,他终于抵挡不住刻骨的倦意,陷入昏迷。
在医务人员抢救过程中,江修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方云晚按掉了两次,终于在第三次响起时替江修接通了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在方云晚听来有些耳熟:“江修,你丫居然挂我电话?我让你别再找我,你就真的不来找我,是吧?”
等到那头的人机关枪似的说完话,方云晚终于找到机会插了句:“您好,江修他生病了。”
作者有话说:
虎年第一更,新年新气象,解锁一个新角色,猜猜给修修打电话的小可爱是呢-明天就可以见到他啦——
第18章
许路遥
方云晚,好像是被我吓走的。
第三次见面,方云晚终于知道三番两次出现在江修身边的那个戴眼镜男人叫许路遥。
方云晚跟着救护车来到离得最近的医院,捏着江修的手机等在急救室门外。那个叫许路遥的男人平均每隔五分钟便要打一个电话来问江修的情况。方云晚不知道他从哪里来,怎么来,但是在得知江修生病入院后半个多小时,他便出现在了急救室门口。
上回是三更半夜陪着江修挂急诊输液,这一回是不到半个小时出现在医院,方云晚猜想,对他而言,江修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人。
许路遥也还记得方云晚,上来便同他打了个招呼:“辛苦了,这么晚还陪着折腾一趟。当然也特别谢谢你,幸好你在场,不然他没病死也得冻死。”
许路遥生就一双桃花眼,眉眼上挑,有几分未语先笑的意思,一开口,又是声音清悦,除了诅咒江修被冻死外,措辞礼貌客气,实在是一个令人讨厌不起来的人。方云晚还来不及客套几句,急救室的门被推开,有医生走出来,许路遥也顾不上跟方云晚多说,两个人一同围了上去。
方云晚脑子还有些发懵,从小到大他连医院都没进过几次,这种急救的场面更是第一回 见,懵懵懂懂地站到医生面前,脑子像是生了锈的齿轮缓慢艰涩的转动着,医生一串话里有一半他都没能理解。
所以,江修现在的情况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而另一边的许路遥就表现得熟练很多,他不时与接诊的医生交流江修的病情,时而面色凝重,时而眉目舒展。
看样子,他不仅把医生的话听见去,似乎还听懂了,甚至还能提出自己的见解。
医生最终解答了几个许路遥关心的问题,特意对两眼失神的方云晚安慰了一句:“不用太担心,初步判断,应该是肺炎引起的肺部出血。虽然出血量大得有点异常,但止血药效果还不错,应该不用下纤维支气管镜止血,过会儿转入病房,你们就可以去看他。不过他可能没那么快醒,年轻人劳累过度,能多睡一会也是好事。”
医生离开后,一名护士递了一叠单子过来。
许路遥地接过,在护士的指点一页页翻开签字。
他,果然是江修很亲近的人,亲近到,可以自然而然地在他的就诊材料上签字。
一叠材料签完,许路遥熟练地从其中抽出几张缴费单,对方云晚道:“你在这里等着,他们推江修出来,你跟着去病房。我先去缴费,一会直接去病房跟你们汇合。”
从见面到现在,方云晚一个字没说,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看着许路遥离开的背影,方云晚忽然觉得几天前跟江修反反复复强调,都过去了,他们应该各自开始新生活的自己,实在可笑。
他有了安安,江修也有了许路遥。
其实他们早就开始了各自崭新的生活,甚至于,江修的新生活看起来比他好得多。
许路遥离开后没过多久,江修便被推了出来。
方云晚从未见过这样的江修,苍白脆弱得仿佛不堪一击。他的皮肤本就是冷白色,失血后更显惨白,如今悄无声息地躺在那里,几乎与医院苍白的被褥床罩融到一起去了。他鼻子上挂着鼻氧管,左右手都扎着针,一边输着液,一边输着血,方云晚不远不近地跟着,怕太近磕碰了他,又怕太远跟丢了他。
进入病房,护士推来几台监护仪器连到江修身上,病房里依次响起仪器有规律的声响。方云晚觉得江修的生命终于清晰可感起来,看着心电图上曲折起伏的线条,他才觉得自己的心安安稳稳地落回去了一些。
怎么一声不响地,江修就病成了这个样子。
方云晚暗自唏嘘,替江修掖了掖被角,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为他做些什么。他依稀记得护士离开前留了一袋棉签,说可以帮江修润一润嘴唇。仿佛找到了自己存在的零星价值,方云晚忙倒了半杯温水,拿棉签沾湿了,小心翼翼擦拭着江修发白起皮的嘴唇。
他的嘴唇干得厉害,像皲裂的土地一般,在干裂起皮的缝隙间,还残存着一些发暗的血迹。那是不久前,活生生从他身体里流出来的,鲜红滚烫,灼得人眼睛发疼。
拿棉签去替江修润唇时,方云晚俯下身子靠近他,于是能听见他沉沉的呼吸声。那声音很沉很吃力,但幸好一呼一吸绵延不绝,生生不息。
居高临下地看着江修,方云晚不得不承认江修生就一副不怕糟蹋的好皮囊,纵使病中憔悴,也是令人心疼的病西施模样。
不过贴在额头上的那几缕被虚汗浸湿的头发,确实有些滑稽了。
方云晚好心地拿纸巾替他又擦了一层虚汗,抬手替他将头发理好。指尖划过他额间光洁的皮肤,那是许久不曾拥有的触感——方云晚记得很早以前江修就喜欢拧着眉头,彼时方云晚还是个不识愁滋味的少年,闲来无事就一遍遍抚着江修的额头,逼着他把皱眉头的习惯改掉。
那时候他怎么威胁江修的来着?
他说,江修,你本来就比我老好几岁,整天皱眉还会老得更快,到时候又老又丑,我可不要你。
想起这些,方云晚觉得那已经是久远得好像发生上辈子的事,他已经没有资格不要江修了。可他依然看不惯江修皱眉,依然习惯性地抬手抚过江修微蹙的眉尖,手指轻轻在他眉间打转儿,把眉间纠结隆起的那一小块肌肉抚平下去。
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
许路遥推开门的动作很轻,只在把手压下去时有轻微的声响。可方云晚在病房里对昏睡的江修动手动脚做贼心虚,一点风吹草动,都是风声鹤唳。他立即站直了身子,转过身去,故作镇定:“许先生回来了。”
许路遥点头,边解着外套边说:“别喊得那么客气,跟江修一样,叫我名字就行。”病房里暖气开得足,他随手解了外套丢在沙发上,娴熟随意得就跟回家似的。
也许,许路遥和江修是有一个家呢?
虽然方云晚去过江修嘉和府的那个家,那里也确实四处都显露着独居男性的特质。方云晚甚至偷偷观察过卫生间里的牙刷、牙杯和毛巾,都只有一份,显然,大部分时候江修是自己一个人住在那里的。
可是难道江修就只有这一个住处?他们这些有钱人,狡兔三窟,不合理吗?
方云晚猜测,也许江修的某一个窟就是跟许路遥一起筑的巢,又或者,是准备与许路遥一起住进进去的巢。
方云晚胡思乱想之际,许路遥已经走到床边,先探头看了看江修。他安安静静地躺着,被子被拉高盖到恰到好处的地方,边沿都被理得平平整整。虽然还昏睡着,但江修的状态看起来比许路遥想象的要好一点,毫无血色的唇竟然泛着水润的光泽。
夜晚的医院忙得鸡飞狗跳,没有陌生人会有空给江修整理被子,湿润嘴唇。
而病房里除了许路遥,只有方云晚。他记得上回在医院遇到,这个人还一本正经地说不认识江修呢,这才隔了多长时间,就任劳任怨把人照顾得这么好?
许路遥觉得有趣,似笑非笑地看着方云晚:“留下来一起照顾他吗?”
“啊?”方云晚正盯着江修浅浅起伏的胸口发呆,许路遥这一问,他才回过神来。如今,他名义上、实质上都只是江修的下属,准确说,甚至不是他的下属,而是混在颂文集团众多员工中,江修应该不认识的一粒小虾米,在正主面前对着江修发呆,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