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钧接着穷举:“植树节、愚人节、妇女节、儿童节……”
后来简直在瞎讲,只为了填满三百六十五天:“降临节、忏悔节、主显圣容节、圣母升天节、开斋节、宰牲节…”
阮雪榆笑着无语,把一大坨奶油划到了他的碗里:“你这是哪个国家的人,信仰什么主义?”
“阮雪榆至上主义,有什么问题?”
阮雪榆像是一块酥化的蜜糖,呼吸都甜了。他心里的春光明媚灿烂,盈盈一水地看着时钧,很久才惊起一个现实问题:“你家里人会同意么?”
时钧正在厨房收拾残局。
阮雪榆第一次有那么鲜活的表情,产生了浓密翻滚的愿望、期待,促使他竟然催促了一声对方的答案:“时钧。”
时钧立刻飞奔过来,将阮雪榆抱到飘窗上,自己则仰着头和他接吻,有一种信徒的瞻仰意味,说的话却是王权在握:“同意?他们只有被通知的份。”
也许是他幼稚园大班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阮雪榆露出了一点质疑的表情。
“阮老师好看不起我,我在你心里这点决定权、话语权都没有么?”
阮雪榆笑着回吻他认错。
时钧的眼睛像星星一样,在燧石中闪烁,他像是不会安眠的太阳,永存于摇荡的山巅,让任何胶结的黑暗都无法侵蚀阮雪榆的心了。
他给阮雪榆的安全感,那么广阔无垠,像藻丝铺成的海床,漂浮陆地下的茂密森林。
他的爱是最细的雨就是雾,彻彻底底将阮雪榆胁裹、包藏起来了,让阮雪榆再也无暇去问命运知道的事情。
时钧这就在写惊天动地的出柜微博了,阮雪榆却说:“等一下,我还要去告诉它。”
“大哥么?”
时钧其实想说,阮微不用通知,毕竟自己贿赂都下完了。前两天,他把时徽的股份以惊人的价格转让给阮微之时,阮微的表情就在说“妹夫加油”了,还送了他一块价值相当的手表。
阮雪榆摇头:“我去告诉Unicorn.”
时钧挑了一下眉。他想给阮雪榆保留一些私人空间,就从来没陪他去过马场。
“公的母的?”时钧例行审问。
阮雪榆没纵着他,含笑低头不理。
时钧俯下身,迫使阮雪榆和他对视,笑着说:“阮老师喜欢骑马么?我也非常喜欢。”
阮雪榆刚刚点了头,马上意识到自己掉入了什么陷阱,可是他已经被时钧抱了起来,两只脚踝都被捉住了。
时钧被他连续蹬中几下,却不如何疼,说:“阮老师真下狠手啊…不过我喜欢。”
他在阮雪榆耳边说:“毕竟…想骑烈马,哪有不摔几回的呢?”
阮雪榆被他撕成了几片,在极致的痛欲边缘灵魂也开裂了。不过他的心里和身体始终甜甜地紧裹着时钧,不断索吻的嘴唇烫如火炙。
阮雪榆将头昂起,仰着脖子呼唤时钧的名字,这个动作让他的喉结——动物最脆弱的部位,毫无保留、全权信任地展露在爱人面前。
时钧吻掉阮雪榆的汗水和泪水,问:“要我陪你一起去告诉它么?”
阮雪榆浑身上下无处不被使用过度,好像完美的白瓷溃裂成无数碎片,一时半会根本拼凑、修补不了,呼吸都还非常急促:“不了…”
他向时钧解释道:“以后我会带你去见它,Unicorn是我非常重要的家人。”
时钧含了一口牛奶喂他:“嗯。你们是我最重要的家人。”
时钧随口漏出来的这一句,比任何情话都动人万分。阮雪榆的心跳骤然就停了一下,然后紧紧抱住了他。
两具汗湿的身体,汇入了彼此的湖泊。
在时钧温暖有力的胸膛上,阮雪榆安心地感到倦乏。
“我母亲过世之后,我一直代她照顾Unicorn.”阮雪榆说。
不过他很快摇头说:“不对,时钧,我这么说会不会很奇怪?其实是Unicorn一直代母亲照顾我。Unicorn让我觉得,父亲和母亲一直在我身边,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时钧怔愣着消化了一番,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当时的时钧,一方面痛悔自己没有早一点找到阮雪榆。一方面心中充盈着激烈又纯然的保护欲,想着自己搂着的这个人,若是要月亮,他是断断不敢摘一颗星星的。
可这些最终都成了痴妄的空想。
因为那一天,他并没有去和阮雪榆一起面对Unicorn的死亡。
TBEX的第一次发作,几乎摧毁了阮雪榆全部的神经网络,所有突触连接顷刻间摧倾。
银环蛇曲曲折折地闪光,吸干了他的脑髓。
黑色的血污从山谷中浮起,天和地之间,只有死亡是鲜明、活泼的。
时钧什么也不知道。
第22章 四山朔吹又冬鸣
阮雪榆捡起了那枚钻戒——
三年前的争吵之中,它滚落在沙发底下。这么久了,时钧居然根本没有拿走。
时钧在浪漫这方面的品味,向来是有一点土的。
他不管什么意义不意义,别致不别致,他觉得都很虚无缥缈,是用来骗无知小姑娘的。
钻石,只有货真价实的重量才能衡量爱情的分量。
所以,他选的钻石除了大还是大,除了闪还是闪,除了贵还是贵,夸张到覆盖了阮雪榆大半根无名指,宽得撑着指缝了,重得让人抬不起手。
他在这方面的想法,完全是一个质朴的小镇青年:努力赚钱,每次送爱人的钻石,都要比这个更大、更闪、更贵。
他想把阮雪榆的十指都戴满最珍贵的宝石,然后他就像看管着宝藏的龙一样,生生世世地守护阮雪榆。
但时钧又觉得:世界上再璀璨的宝石都不配上阮雪榆高贵的手指。彗星也许可以做他的餐具,月亮勉为其难可以做他的银杯子。
橄榄琢形的钻石是那么非常深挚、醇厚的古蓝色,左右两颗黑钻作为点缀,更加承托出它的无暇艳彩。让人联想起它存在过的地方:法老的权杖、女王的金冠、印度圣庙中镶于圣象上的梵天之眼。
拥有这样一颗宝石,单凭金钱是远远不够的。
它叫做“狄俄涅之泪”。
狄俄涅是吕迪亚绪皮罗斯山的水泽神女,美与爱之神阿芙罗狄忒的母亲,《荷马史诗》中她是宙斯的妻子,《伊利亚特》里她却成了妾室,赫拉取而代之坐上了神后的宝座。
所以这枚“狄俄涅之泪”,让阮雪榆想起了桔梗花的花语:被遗忘的、被取代的、无望的爱。
但他还是戴上了。
他的手指比三年前更纤细了一些,钻戒轻易滑落下来,将的一声砸在桌子上,巨石坠地,动静好大。
阮雪榆反复想起时钧的圣诞约定。
正在这时,有敲门声了。
是安德烈。
阮雪榆明显怔了,肩膀都垮了下来。
“阮!圣诞快乐!”
安德烈脱掉一层薄雪的风衣,他穿了一件大红色的麋鹿毛衣,整个人非常圣诞。
他将圣诞果铺蛋糕市场买的食品和热甜酒放在桌上,铺了三块布,分别象征耶稣、玛丽亚和约瑟,然后开始装一棵圣诞树和一个马槽模型。
安德烈在树的枝桠上挂起红红绿绿的饰件,用彩灯和缎带系结,再把一个银色的星星放在树的顶端,扭过头来说:“阮,礼物放到壁炉还是树上?”
“Either is fine.”
“白兰地还是威士忌?”
“Either.”
“阮,碰杯的时候一定要注视眼睛!”
“Either.”
“阮!”
似乎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无礼,阮雪榆补偿性地对安德烈笑笑道歉。
安德烈开始唱《Silent Night》,真是天堂的荣光,天使的歌唱。
栗子火鸡的香气非常浓郁,阮雪榆开了几瓶香槟,小口吃饭,一言不发,毫无反应。
“阮,你为什么在这样美好的节日这样忧郁?”安德烈困惑了。
阮雪榆予以否认,随口问他:“怎么不去陪克劳德博士?”
“爸爸说你的精神状况很堪忧,需要非常多的陪伴。”安德烈想了想。
阮雪榆打开邮箱,陷入工作的繁忙感让他好受了很多:“谢谢。”
他一直把安德烈当成小孩子,所以当他的电脑被啪得一声合上时,阮雪榆甚至以为是风太大了。
“阮!你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爸爸说你以前做过三次开颅手术,你应该常常休息,不进行任何智力工作!”
“额叶前部大脑白质切断术而已,而且克劳德博士是我的主刀医师,你应该信任你父亲的医术。”阮雪榆淡淡地说。
那场手术让阮雪榆的记忆也受到了程度不浅的损伤,以至于他与时钧第一次重逢的时候,竟然没有听出他的声音。
安德烈把阮雪榆的电脑夺了过来,说:“TBEX到底是什么,阮,我要得到你的答案。”
阮雪榆扶着额头缓缓地说:“T代表Triple,BEX指大脑额叶前部特异性神经元。TBEX,三一性综合人格毁灭症。好了,还给我。”
“三一?”安德烈不罢休。
阮雪榆是绝大多数国际刊物上TBEX词条的修订者,对这段文字烂熟于心,没什么感情地背了出来:“TBEX是三种病的集合,但发病机理都是一样的——由亲密关系导致的BEX神经通路失常。”
“Affection Disorder,这是他的别称。”
“亲密关系?那亲情、爱情、友情都算么?”安德烈问。
阮雪榆摇头:“目前没有证据证明TBEX可以由爱情之外的情绪引起。安德烈,我明白你的疑惑,但是你仔细想一下,一见钟情是什么感觉?”
安德烈没说话,阮雪榆就继续说了下去:“我们先达成一个共识:一切心理反应都可以追溯到生理变化。”
“所谓爱情,让你心跳的是苯基乙胺;满足的欢欣是多巴胺;填补激情、降低焦虑的是内啡肽;后加压素、去甲肾上腺素让雄性好斗、雌性善妒。当这五种激素达到顶峰的时候,BEX通路紊乱,患者就会陷入异常的思维活动,对促进激素分泌的源泉——他们的爱人产生非常极端的仇恨情绪。”
安德烈惊讶地张嘴,眼睛里是凛冬将至的茫然:“Oh My Jesus……”
“一型TBEX患者被称为孤独者、二型伪装者、三型分裂者,我接触过一百一十五例TBEX患者,不管是哪一种分型的,他们最终的结局,都极大程度地伤害了自己的恋人,我是说物理性伤害,无一例外。”
阮雪榆抚着窗边花瓶里的郁金香,手指拨弄花叶的声音,在静夜里清晰可闻,他的眼睛里像是流淌着一条光辉沉重的河水,然后说:“就像澳大利亚的红背蜘蛛,交配的时候,雌性将消化液注入雄性体内,把对方变成了可以吸食的汁液。TBEX患者,就是那只恶毒的黑寡妇。”
“阮,所以你…原来是这样…上帝剥夺了你拥有爱情的权利。对不起,你一定非常难过!我不该逼你说的。”安德烈急忙将电脑还给了阮雪榆。
阮雪榆没什么异样的情绪,他眼中安德烈只是他报告席的一个普通观众,来聆听他的学术成果而已。
这个世界上,唯一不能知道自己患有TBEX的,只有时钧。
在遇到时钧之前,阮雪榆的心好像灰木和白烬那样,他认为没有人会在得知他的病情之后不选择离开,毕竟谁会为了得到一个暂时的玩具而放弃漫长的生命呢?谁会为了一串甜美的的葡萄而摧毁葡萄藤呢?
而时钧不一样。
他知道了以后会怎么样呢?
他一定会悍然不顾地与自己共赴深渊。
而阮雪榆怎么愿意。
他既然一个人活了这么久,那一个人死不好么?
安德烈怀有歉意地拿出了圣诞礼物,精巧的盒子上是匈牙利圣伊丽莎白和幼年耶稣的图案,看上去像是欧洲皇室的东西。
竟然是戒指。
戒指的镂空錾金的石碗和戒臂上狮子的形象极为精细,戒指环上还刻有一行字“AVE MARIA GRATIA PLENA DMI”——“上帝保佑万福玛丽亚”。
红色宝石是保持钻石八面体原始形状的尖琢型,看上去是非常古老的文物,像刚从博物馆运来,只适合在防弹玻璃窗外欣赏。
阮雪榆说:“谢谢你,但是太贵重了,拿回去。”
“为什么!”安德烈非常不悦,说:“我并不知道它的价值,但是我知道它可以带来好运,是一件特别有用的护身符!阮,我想让你开心一些,你每天都很不开心,你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
阮雪榆说:“我们是认识了很久的朋友,我非常信任你,感觉到了你的心意,不需要这些东西见证友情。”
“我们是朋友……”安德烈咀嚼着他这句话。
阮雪榆一边吃药一边说:“对。”
“阮,我听到过一种说法。”
一阵短暂的沉寂之后,安德烈开始缓缓地吐字,他有一种天生的浪漫气质,让每一个尾音都那样迷人:“When a love comes to an end, weaklings cry, efficient ones instantly find another love and wise already had one in reserve.”
所有花都在睡去,风一点点走近篱笆。
阮雪榆背对着安德烈,听到他说:“所以,阮,你觉得朋友算不算一种reserve?”
阮雪榆没什么惊讶的表情,不假思索、轻车熟路地说:“不算。我们一直都可以是朋友,但是关系无法前进,我非常确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