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站起来面对阮雪榆,一小团钨丝烘热的空气中,他的眼神深情绵邈,像是绿荧荧的海藻中间生长了一些童话。
“But you had me at Hello.”
第23章 薄晚西风伤流潦
阮雪榆第一次发现安德烈这么高。
但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感。
夜晚像深海那般沉默,阮雪榆说:“我珍惜我们的友情,但是拒绝暧昧不清的关系,因为对你对我都是一种恶性消耗。而且我并不需要别人的照顾、保护,你如果决定要做一个等待者,将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阮雪榆真是经验堆积出来的滴水不漏,他将对方可能说的话全部堵死了。
安德烈特别受挫地坐了回去,拿大大的风衣遮在脸上:“阮为什么喜欢Bradelet?”
时钧随便改了Bradley几个字母,就当成了自己的英文名,其实字典有没有这个名字都存疑。
阮雪榆没回答,离开了这到处充满回忆之声和赤色蔷薇花的木屋。
刚坐回车里,他就接到了自己美国助手Lex的电话。
Lex的声音非常惊喜:“博士!冷泉实验室筛到了一个非常有希望的新分子!”
阮雪榆习惯了失败,平静地问他各种参数,重复比对:“9kd,大小适合…His-tag纯化简单…亲和力怎么样?条带发给我。”
信息越来越多,阮雪榆的眼底逐渐燃起明亮的光火。
“靶点特异性评级A level,修复神经元基因拷贝数千万数量级…临床影像学资料发给我。”
阮雪榆键盘敲得越来越快,说到后面简直开始赞叹了:“非常漂亮!非常适合添加到AZX33081的第9个穿膜结构域上。”
Lex非常惊讶:“博士?YTI99234是完全崭新的分子,和上一代AZX33081有什么关系?”
阮雪榆在触屏上把信号通路放得极大,用手写笔拉取视野展示给Lex看:“我一直想设计一个神经细胞免疫疗法。AZX33081特异性差,细胞毒性大,YTI99234就是他天造地设的伴侣分子,新分子可以两臂同时拉取靶细胞。劳伦斯博士开价多少?”
Lex第一次看阮雪榆这么果断的肯定态度,他反而有些犹豫了,说出来的那个天文数字巨大地可怕。
“博士?”Lex有些紧张。
阮雪榆“嗯”了一声,继续欣赏YTI99234,一边说:“没有问题。我会一周之内向她的账户汇款。”
Lex更为难了:“可是劳伦斯博士说…这次还有别人竞买YTI99234,因为似乎说是在肿瘤领域YTI99234表现也很优异,所以12小时之内她就要得到订金。”
但阮雪榆处变不惊地说:“Cut掉其他的所有项目和人员,把所有Funding留给YTI99234,还差多少?”
Lex吓死了:停掉其他所有研究?
阮雪榆不止在一个疾病领域处于天花板的水准,而TBEX是最没前景的项目,这一点无人质疑。
Lex弄不明白他老板怎么想的。
阮雪榆看着Lex发来的那串数字,依然是国内很少人能企及的现金储备数量。
他正好看到手机上有两个未接来电,就给阮微拨了回去。
“小榆,平安夜怎么不回家吃饭?”没嘟几声,阮微就接了,第一句就问这个。
“哥。”阮雪榆一边说,一边给劳伦斯博士写邮件。
“哎。”阮微松松地笑着答了一声,“哥哥在啊,小榆吃饭没?”
“你有钱?借我。”阮雪榆整理着邮件措辞,很随意又很直接地和阮微说。
这真是开天辟地第一遭。
阮微瞳孔巨震了一下,但他很快因为阮雪榆这种前所未有的依赖行为非常愉悦,说:“你在家?床上枕头底下是不是有卡,密码你生日好像,我不记得了,好久之前塞的了。”
阮雪榆估计了一下,说:“应该不够。我需要大概First-in-Class项目一期临床里程碑付款的金额。”
“你是要投资?哪家license?提案?发给我,明天开个董事会讨论一下。”阮微稍稍扬了一下眉毛。
阮雪榆简略地说了一下诉求,最后总结:“明天中午前就要。”
阮微即使知道阮雪榆稀烂的投资眼光,也还是说:“行。你回家我们仔细商量一下,如果不经过董事会,哥可以自己给你,也不是很多,我的弟弟怎么还能为钱担心?你吃饭了吗?”
然后他随口问了一句:“治什么病的,小榆。”
“TBEX.”
几个音节立刻掀起狂澜大波,阮微的汹涌怒气顺着信号传了过来:“什么?你还在研究这个鬼东西?”
“在的。”阮雪榆说。
“不行!小榆,这个太危险了,你立刻放弃掉!我给你钱了,你是不是还要去一趟边境送掉半条命?什么擒拿格斗狙击枪都学会了,我看你不要当科学家了,当雇佣兵都比研究这个鬼病安全!你哪怕治感冒,哥都给你投,就这个不行,小榆,你为了它太疯狂了!”
阮微是个幸运的健康人,而且他全然不知TBEX的家族病史。
与阮雪榆环绕在父母膝下不一样,阮微从小在美国中部长大。抚养他的是外祖父,那是一个精神和身体同样强健、笑容和身家一样富有的老头。
阮微的坐骑是外祖父红红粗粗的脖子,出门就是伊利诺伊大学厄巴纳香槟分校的大片玉米地,这养成了他非常开阔的性格。
对只有几面之缘的父母的惨死,阮微其实只有追思,并无多么深刻的悲痛。
但是他能体会到阮雪榆的悲哀,而且冥冥之中,他总感觉是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代替他承受了一切不幸,所以阮微并不介意阮雪榆永远生活在温室中,甚至希望他尽可能过得童话一点,算是一种小小弥补。
“小榆…哥不是拦着你追求科学,这个世界上没有攻克的疾病那么多,你干什么一条死胡同走到底呢?而且爸爸曾经就是这个病的专家,他研究一辈子出什么结果了吗?你在哪呢?我去接你回家。”
阮微软和地说:“哥不该凶你,哥哥错了,别生气好么?但是你自己想一想,换位思考一下,你老是为这个病死来死去的,哥只有你这一个弟弟,能不担心吗?”
阮雪榆明白得很:若是给阮微知道自己的病情,时钧十分钟就会得到消息。
所以他选择挂电话,一边另图他法,一边开车下山。
大雪天气狂风袭来,好几次,阮雪榆都感觉车子有了横向偏移。
有人打电话进来,激动地微微颤抖说:“先生,您确定以这个价格?”
“确定。尽快成交。”
对方很有兴趣,阮雪榆挂上蓝牙耳机,打算停车讨论。
但当他踩下刹车踏板时,速度表盘没有丝毫改变。
刹车失灵了!
阮雪榆一惊,但他很快恢复镇定。
他马上打了双闪,松开油门,切断能量动力。
他越一级减档,双手紧握转向盘,极力控制车辆保持直线行驶。然后缓缓地拉手刹,分几次松紧、拉开、松紧、拉开。
但他明明已经足够谨慎了,钢丝绳却忽然崩断!
前轮胎波浪变形,“崩”得一声彻底爆裂,车子已经完全失控,开始转向漂移了。
前面就是悬崖,森列的尖石露着白牙。
下一秒,他就要坠入深渊。
就在间不容发的那一瞬间,阮雪榆撞开车门,跳了出去。
阮雪榆的五脏来回震荡、挤压,血液流进了森林和山脊,融化在星夜和蓝空。
西风吮干了云朵,狄俄涅之泪像一块深蓝色的火球,亮过一切星星与灯。
第24章 摧心折兮自悲嗟
何度觉得他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干嘛把时钧引来呢?
时钧的司机助理全放假了,何度就充当了送他去约会的工具人,不敢怒不敢言,还得陪着笑。
“老三,你确定人家在山顶等你么?不是都分手了么?咋还藕断丝连地整这么浪漫呢,你们城里人真会玩啊。”
何度试图劝阻时钧,而时钧没说话。
阮雪榆的电话打不通,但是时钧就是觉得这个约定始终不渝,阮雪榆一定会等他。
但是小屋空无一人。
壁炉惊愕,只剩乌黑的灰烬,冒着颜色杂臭的烟。
红酒饥渴,像是巫婆调制的紫色药水。
月亮绿的,渗着蓝光,像一片很薄的金属纽扣钉在夜幕,夜幕黑得像一种鲇鱼的脊背。
“哟,来晚了不是。”何度有点小小的幸灾乐祸。
可是时钧莫名其妙心跳就停了,毫无道理地开始惊惶、执着起来,疯狂拨打电话,可是根本没有信号,显示该号码不在服务区内。
他飞奔到屋外,看见阮雪榆本来停车的位置,淡黄色锂基脂的车油洒了一路。
“阮雪榆……阮雪榆……”
时钧惊恐万分,他迅速报了警,通知私人警卫队立刻上山,一边火速上了车,踩动油门。
何度看他要被丢在这深山老林,赶紧也钻了进去,说:“不是,这整哪出呢?报警了还?人家不就是不在么…你当演电视剧呢?”
可是天气太冷了,启动发动机需要时间。
时钧心脏跳出嗓子,猛然发狠锤向车窗:“你他妈懂个屁!”
时钧直接狂飙到一百六十码,雪地结了冰特别打滑,简直生死时速,何度魂魄都要被他甩飞出去了。
“阮雪榆……阮雪榆…”
他不知道念了多少遍这个名字,每叫一遍就好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否则他早就被死神带走了。
幸好下山的路只有一条。
打开车门的那一瞬间,时钧几乎是滚着跌了下去。
可是只有车的残骸挂在峭壁上,一滩败草,燃烧着熊熊火焰,阮雪榆不知所踪。
何度恐惧大叫:“我操!”
“阮雪榆!阮雪榆!阮雪榆!”
时钧对着天穹大喊,可是只有孤寂的回声。
时钧恐惧到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喊到最后一声的时候,他直接跪在了雪地里。
离车子坠毁约摸几十米的地方,时钧才找到了一行血迹。
白桦叶的泪是鲜红的,山路的栅栏破损了,上面挂着阮雪榆的一件外衣。
时钧脱下累赘的外衣,抽出后车厢的猎具,毫不犹豫地就要下去。
“老三!你干什么!搜救队马上就来了!”
何度觉得他完全疯了,这下面不知道多少毒潭猛兽,时钧这行为无异于肉身送死。
何度大吼:“你再等几分钟不行吗!”
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抱住了时钧,却被时钧一脚踹开。
“等你妈个等!”
时钧直接纵身跃了下去。
可是积雪下面是非常黏滑的苔藓,不要说路了,根本没办法攀岩,手没地方抓,脚没地方踩。
时钧滑了下去,无数尖石将他的后背划烂。
下降到最底部之时,时钧满身都是鲜血结成的冰块。
满天渗化的青光,阮雪榆躺在地上,鲜血将圣洁的白幕洞穿了。
尖厉的呼叫声突然响起。
一只黑熊正在接近。
它最起码有400斤,也许是因为阮雪榆侵犯了冬眠的领地,黑熊怒火中烧,充满杀气,一个黑蒲扇般的巴掌就要拍去!
“嘭!”
时钧扣动扳机。
镁粉喷出白光,麻醉枪轻易穿透了黑熊的皮衣。
巨兽倒地之时,天地都被撼摇了。
时钧抱起阮雪榆,他们的头顶,是搜救队一片亮如白昼的手电筒光芒。
透明的暴风雪赶开一群群黑夜,石灰岩融化了,高低起伏的鸟鸣重新响起,爱人面颊冰冷,明亮的泪水打落在阮雪榆脸上。
凌晨4点48分,阮雪榆被推出手术室,进入ICU。
他重度颅脑损伤,无法顺利进行自主呼吸,只能靠呼吸机辅助,面部多处骨折,左腿大腿骨断裂,眼部有碎粒。
“你们送来的非常及时,如果再晚一点,病人的呼吸中枢就要完全失去功能了。”陈医生这么说。
“简单来说:病人仍未脱离危险状态,一直处于生命维持阶段,需要继续观察。”
时钧一直在耳鸣,脑子里轰天地裂全是世界崩塌的声音,他已经失去了五官的观感,只剩空荡荡的灵魂在人间孤零零地游窜。
他把阮雪榆的手攥着,不断去亲吻他的手心,呓语一般:“阮雪榆,阮雪榆…我的宝贝…我的宝贝…我不该让你一个人,我不该的…我不该的…对不起,我该死……”
何度在旁边看着十分揪心,被感染地眼睛鼻子也都酸酸的,问:“医生,这大概得昏多久啊?”
何度挤眉弄眼,示意陈医生捡点好的说,对方的专业素养却很高:“时先生,你在这里陪伴是没有任何用的。病人将一直处于发烧状态,他只能对疼痛刺激做出反应。”
“而且时先生,我必须提醒你:颅脑损伤的后遗症呈多样化,比如记忆力减退,甚至失忆,或者语无伦次,性格的改变,肢体活动不灵,偏瘫,失语,听力减弱或者失聪、失明。所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你可能会获得一个性格完全改变的病人。”
何度觉得这个作死的年轻小医生离下岗不远了,惊恐而同情地看着他。
可是时钧竟然只是说:“我只要他醒过来。”
阮微赶来了。
他直接也扑在了病床边:“小榆!小榆!怎么回事?时钧!这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