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学成了,我也算是没有辜负你母亲那几坛好酒,接下去我准备云游四方。”他师父将那两样东西郑重其事地推到他面前,“临走前,关于你的身世,我还有一些话要交代。”
楚云七瞪着他几年难得正经一回的师父不说话,心中默念他下一句千万别吐出“其实我是你的父亲”这样的话来。
他久经江湖的师父扫了他一眼,淡淡说道:“别担心,我不是你的父亲。”
“我没担心!”楚云七立刻回嘴,“我根本不在乎我爹是谁。”
“很好。”他师父点点头,然后举起那个玉玦,两条蛟龙的刻痕若隐若现,“这块玉是你母亲的随身之物,当年她练武时将此物落在我处,一直忘了还她。”
接着他又把那本书推到他面前:“这是你母亲留下的暗器功夫,她将这个记了下来,有几处想不通,叫我帮她改了几笔,后来也没机会还她。”
“暗器?”楚云七接过那书翻了两页,“我阿娘还会暗器?”
“大惊小怪。你阿娘当年可是个武痴。”他师父没理他,自顾自说了下去,“总之,这两样东西一直放在我这里,总也忘记拿出来。她把这个留在我这,自己却不告而别。后来我实在惦记她酿的酒,于是启程去寻,结果没寻到酒,寻到一个你。”
“不告而别?”楚云七放下书皱起眉,“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我不过是贪了几口酒,最后怎么就多了个徒弟。”他师父拿起酒壶悠悠往嘴里灌了一口,“我知道你这些年一直没放下你阿娘的事。世间哪有那么多想得明白的事情。我把这样东西给你,就是给你一个放下的机会。”
楚云七自认悟性不差,但对着他这个常年神神叨叨的师父,大多数时候也只剩下干瞪眼的份。
他的师父却还在慢慢悠悠地讲。
“阿楚年纪轻轻,心思却比常人重,有什么话都是憋在心里。我们虽是好友,但她不告而别那一年究竟经历了什么,现在想来,我也是一无所知。”师父眯起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我知道你想要了解她。这是她留下的东西,你是她的儿子,我把它还你,当作是一个离别赠礼。”
楚云七抓过玉玦细细打量,玉质的冰凉触感让他久违地想起母亲没有温度的手。
“这玉的材质罕见。”他说,“不像是寻常物件。”
“这是越玉。说来,我遇到你阿娘,正是在清泉山脚下的越溪村。”他师父的语气颇为难得的有了一丝怀念,“是个好地方。依山傍水,最养美酒。”
“越溪村……”楚云七重复了一遍,他从未听阿楚提起过这个地方,只在儿时拾得的图册中瞥见过一次,是江南清泉山下的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镇,被深浅墨色点出的层层群山包围。
“小子,你天赋高,向来不叫为师费心,但临别之前,为师仍有一句忠告。”他师父起身打了个哈欠,“师父就你这一个传人,江湖险恶,勿生是非。”
他答应了师父。当然,如果他师父能看到后来他生的那些是非,就会知道这又是一句他随口许下的谎言。
告别师父下山之后,他请人做了十个一模一样的玉玦,作为自己贴身用的暗器。一个月后,飞龙少侠的名号因夜闯玉笛山庄而一战成名。又过了半年,在清泉山庄坐庄的百门风云会上,楚云七的名字又一次因巧摘三步兰、夺下铜玉牌而响彻江湖,他更是成为清泉山庄百年以来第一个得以入内庄游学的外人。
至此,整个武林都听闻了这样一个古怪暗器。薄如叶,脆如纸,由纯白的玉玦制成,上印两条栩栩如生的蛟龙,一经出手,必引风波。
武林中总不乏有人猜测他这样高调行事的缘由。有人说他年少气盛,求名心切,有人说他是黑道杀手,专挑是非。他当然不是黑道的杀手,但他究竟为何要这样高调,有时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或许在内心深处他仍抱有幻想,想着等到有一天他将“楚云七”与“玉面飞龙”的名号传遍天下时,他苦苦追求的答案就会送上门来。越溪村与他而言就像是他唯一可以抓住的绳索,十六年前阿楚从这里离开,十六年后他又重新回到这个地方,可他遇到的却不是答案,而是段临风。
***
楚云七最初并没有打算招惹清泉山庄。
他师父曾以相当尖刻的语气评价段家所代表的那些武学世家——古板。无趣。不是庸才,就是草包。
当时的楚云七也当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毕竟他彼时从未想过会与他们有交集。即使后来混入百门风云会与段临风结交,他也不过是抱着一时兴起的玩乐心态。楚云七想要扬名天下,段临风想得天下第一,他们各取所需,事了拂身,这就很好。
但世间的事并非总是如人所愿。
比如段临风从未预料到他会在山洞中受到金白晓暗算一样,楚云七也从未想到他在脱下段临风外袍为他疗伤时,会在他的腰间看到一块与母亲的玉材质相同的玉佩。
越溪村、双龙玦、翠衣披风、段临风。散落在记忆中的碎片忽然开始慢慢拼凑出模糊的轮廓,他想起师父说阿娘年轻时好武。
好武。武痴。
八年以来他被同一个噩梦苦苦缠绕,如果这梦的答案就是清泉山庄呢?
那日在山洞他盯着昏睡过去的段临风看了很久,这人生了张轮廓分明的脸,醒着不说话时还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的生冷,睡着时却流露出几分毫无防备的平静神态,这是他们这样常年在江湖中漂泊的游子从未有过的神态,是被保护着长大的人才会有的天然反应。
听闻段天问老来得子,对这唯一的儿子分外器重,不但亲自授他武功,甚至从两年前开始就已经开始逐步将庄中主事权交予年仅十四的段临风。如果清泉山庄是他追求的答案,那段临风会是这把通往答案的钥匙吗?
毒素消散后段临风缓缓在他肩头睁开眼睛,他的嘴唇还泛着虚弱的青白色。
“谢楚少侠救命之恩。”段临风撑着身子站起来冲他作了一揖,“若有来日用得上的地方,临风定舍命相报。”
“举手之劳,段少主不用这样客气。”他转了转眼睛,然后扶起段临风的肩膀,“不过,在下确实有个不情之请。都说清泉山庄风景甚好,剑术更是惊绝天下,不知在下能否有这个荣幸入庄见识一番。”
“入庄?”段临风脸上流露出为难之色,他尚未完全从毒伤中恢复,说话时仍掩不住小声的咳嗽,“有点麻烦。没事,我想办法。”
后来的事情整个江湖都听闻了,清泉山庄未来的少庄主当着他父亲的面说要与飞龙少侠出庄游历,段天问自是不会同意,最后在段临风的坚持下,段天问破了清泉山庄百年的规矩,以报救子之恩的名义邀请一个外人入庄游学。
入庄那天他们二人在月下竹林舞剑切磋,一直比划到两人都精疲力竭才终于躺在地上并肩大笑,楚云七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忍不住扭头问他:“你这样轻易放我进来,不怕我是居心叵测之徒?”
“我信你。”段临风望着明月,淡淡说道。
“这么轻信旁人。”他笑眯眯扭回头去,“这可不是清泉山庄未来庄主该有的样子。”
“我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信。”段临风转过头认真看了他一会儿,又转回头去,“我知道你不是好人,但我亦信你不会害我。”
楚云七生平对人撒过大小谎言无数,唯有这一次,他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心虚。
段临风不仅不是师父口中的那些庸才草包,还是个绝世君子。这个人太干净了,见惯了清风明月的一双眼睛坦坦荡荡望着他,反倒将他映得低陋不堪。
“无论如何,我绝不会害你。”最后他敛了笑意坐起身,郑重其事向段临风承诺。
两年以后一个同样的深夜,当段临风在他面前割下袍角宣布与他恩断义绝时,他忽然没来由地想到两年前那天晚上段临风的眼睛,那是第一次有人以这样的眼神看他,清明透彻,就好像他不再是一个需要照顾的负累或者需要修补的瓶子,就好像他终于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后来有无数个夜晚他都在想,如果当时他选择在那一刻停下会怎样,放弃寻找那些无谓的答案,他从此只当段临风眼中这个无拘无束来历神秘的飞龙少侠,游戏人间,浪荡潇洒。但是没有那么多如果,在当下与过去之间他最终选择了过去。
在清泉山庄那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一次次借夜色潜入清泉山庄的禁地,借着段临风的名义去寻找一切与玉饰相关的线索,他甚至不需要特意编造理由去欺骗段临风,他总是能够给楚云七全部的信任。最后一次楚云七闯入藏书阁,正好撞上了前来巡查的段天问,交手中,段天问被玉面双龙镖杀害。但这却不是他的镖。
那个镖是由他身后打出的,当时在场还有第三个人,他铺天盖地撒了这么久的网,终于引来了网下的一丝波动,但是这个代价太惨重了,几乎赔上了他所拥有的一切。所以他逃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发觉自己再也无法面对那双清澈干净的眼睛。
后来段临风还是找到了他,红着眼眶咬牙问他为什么。
“不是我。”他想要解释,却只能挤出这苍白无力的三个字,而对面的段临风只是抱着剑冷冷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拙劣的笑话。
“你动手吧。”最后他叹了口气,躲开了段临风的目光,“你就当是……我有负于你。”
利剑终于出鞘。
楚云七这辈子说过很多谎,最后一次他没有说谎,但这世上唯一一个信任他的朋友已经不再愿意相信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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迅速摸鱼更一发。写得头发都要掉光的一章……
第24章
楚云七苏醒时天色已然大亮,颜寄欢正盘腿坐在一条歪了腿的凳子上闭目养神。他撑起身子,腹部传来的痛楚让他忍不住轻嘶一声,颜寄欢闻声睁开了眼,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丢到他身上。
“吃了,止疼的。”她伸了个懒腰,然后冲窗外努了努嘴,“天刚亮的时候清泉山庄的人就启程走了,走的水路。”
“这么快?”楚云七从瓷瓶中抖出一块褐色的药丸吞下去,酸涩的口感从他舌根蔓延开来,他呛了一声,又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你睡着的时候我出去探了探风。”颜寄欢说着从凳子上挺身站起来,“说起来,你都做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哼哼唧唧闹腾了一晚上。”
白色衣衫、绿色竹林交织着暗红的鲜血又猛地从他的脑海中涌现,楚云七愣了几秒,接着含糊地笑了笑,随口说道:“噩梦而已,不值一提。”
“你还真笑得出来。”颜寄欢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你和段临风那笔孽帐暂且不提,眼下怕是半个江湖的大小门派都给那虚虫帮打着你的旗号得罪遍了,我倒想问问飞龙少侠,接下去您老打算怎么办?”
楚云七走到屋子中央那张桌子前,伸手轻抚过桌面,那里还留着前一天颜寄欢给段家兄妹讲解时留下的水痕,他轻轻笑道:“难为他们有心仿我标记,想必也是对玉面飞龙这称号倾慕已久。既然这样,我便亲自会会他们。”
“说的容易。”颜寄欢懒洋洋道,“这群人行事小心,光是探得虚虫帮这名字就花了你我好几个月的功夫,这会儿你又准备去哪里寻他们?”
“再隐秘的行事风格都会留下痕迹,虚虫帮也不例外。原先我只是猜测,但现在看来清泉山庄也受了他们的侵扰。怪异的武器、被挑衅的世家大族、飞龙标记……他们是在有意模仿我当年成名的路子。”楚云七说着,在积了厚厚灰尘的桌子上画了一条龙,又用大拇指抹掉那龙的角,“所以想要找到他们,只需循着我当年的路重新走一次,找人最多最热闹的地方去就是了。”
“人多热闹的地方?你是说……百门风云会?”颜寄欢眯起眼睛,语气颇为揶揄,“若你说的是真,那你老人家也挺厉害,人不在江湖三年,心心念念惦记着你的人倒着实不少。”
“被人惦记当然是好事,只可惜……“楚云七叹了一声气,无奈地笑道,“在这样的时间点里,忽然无故出现一群狂热拥趸,只怕是敌非友。”
***
“韩师叔对虚虫帮了解多少。”
韩山道正在船舱中撑着桌子打瞌睡,段临风忽然钻进来将剑往桌上重重一放,差点惊得他翻下桌去。
“少主?”他抹了一把脸,好歹将困意压了下去,“怎么了。”
“偶然闻得这个名字,据说是江湖上近几个月才出的帮派。”段临风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以为此帮与前段日子袭击师叔的人有关。”
“虚虫帮……”韩山道在脑中仔细搜寻了一番,然后摇了摇头,“没听过,想必不是什么名门正派。”语毕,他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坐直了身子,问道:“莫非昨夜之事有关?”
段临风愣了一愣,随即垂下眼去,起身道:“此事说来话长,师叔既然不知,那临风也不再叨扰。”
“临风!”韩山道叫住他,语气难得严肃,“虚虫帮与那楚云七有关,是吗。”
段临风的身子一震,步子也不自主停住了,他回过头,脸上涌现复杂神色:“韩师叔,我……”
“少主不必多言,昨夜的事我已了解大半。”韩山道叹了口气,满上一杯茶递过去,“临霜说那姓楚的回来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