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舷随着流水晃荡了一下,段临风捏紧了拳头,嘴唇颤了颤,然后吐出一个“是”字。
“临霜说,少主当时已经制住了他。”韩山道没有将下一句话说出口,但任何人都能听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你已经制住了他,他之于你不过砧板上一条鱼,他杀了你的父亲,为什么你不杀了他。
段临风垂着眼不说话。
韩山道端起茶杯晃了一晃,又叹道:“时至今日,少主心中对这人究竟是何种想法,我有时竟也看不通透。”
“我对他绝无半分私情。”段临风的头猛地抬了起来,接着他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一般,立刻将目光瞥向一旁:“……楚云七欺我瞒我,杀我生父,乱我师门,我与他早已恩断义绝。”然后他顿了顿,又说道:“但此人尤擅说些疯言乱语,临风一时……”
“师叔并非是责怪于你,毕竟你们曾是挚友,真到刀剑相向时难免会心有不忍,我想他也是知道这点,所以才次次利用你的不忍脱身。”韩山道说着,忽然话风一转,语气也难得沉了下来,“师叔只希望你仍记得你父亲将断水剑传予你时说的话。”
“断水断水,以刚断柔,要做一个配得上这把剑的人……”段临风低声重复道,他的目光移到桌上那柄以黑布包裹的宝剑上,“父亲的教诲,临风从未敢忘。”
“我们都犯过不可挽回的错,因既已筑下,如何去面对这个果才是现下的关键。”韩山道说道,“这三年来少主与清泉山庄都为此人承受太多不必要的代价,如果再有下一次……还请少主勿要感情用事。”
“临风明白。”段临风说道,“眼下百门风云会将近,临风不愿多生事端,因而留他一命,绝不会有下次了。”
“百门风云会……”韩山道望着船舱上的小方窗眯起了眼,一只漂亮的白色水鸟略过水面,“此人三年以来毫无音信,偏在这时候跑出来。此番风云会能否平静度过,恐怕也难说了。”
这时忽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段临风与韩山道立刻转过身去,只见粱小武慌慌张张钻了进来,嘴里嘀嘀咕咕念着糟了糟了。
“出什么事了。”韩山道皱起眉头。
“禀……禀告师叔……还有少主,是??是师姐又不见了。”梁小武结结巴巴说道。
“啊?”韩山道站了起来,扭头又看到段临风质疑的眼神,他赶紧做了一个“这次真与我无关”的动作,然后急急追问道,“今早还好好的,怎么回事?”
“你与大文不是与她在一块儿吗?”段临风问道。
“不知道啊。师姐从上船起就心神不宁,后来忽然起身说要去船头透透气。我与哥哥迟等不回,于是起身去看,却遍寻不着,思来想去,只可能是跑了。”梁小武哭丧着一张脸说道。
“这可是在湖上,她能往哪里跑。”韩山道探身望了望窗外,嘀咕道,“况且这一回也没人逼她嫁人啊。”
“师叔你也知道师姐的轻功,这点距离哪里拦得住她。”梁小武指了指不远处的岸边,嘴又瘪下去,“早知我拦着她了,这下天大地大,又要往何处去寻。”
“好端端又在胡闹什么!又没人招惹她!”段临风愠怒道,“不愿嫁那姓金的就不嫁,我难道还能拿绳子捆着她嫁不成!”
“如果是自己跑了倒还好,可千万别是叫人绑了。”韩山道沉思道,“二姑娘可有留下什么信件没有?”
梁小武还未来得及回答,忽然前面甲板上传来一声巨响,接着又是刀剑金石碰撞之声,三人对视一眼,立刻往声音的来源跑去。方才都在休息的其他弟子也纷纷探出头来,只见甲板上有两个人影正在缠斗,一人拿剑,一人拿鞭,拿剑的人正是刚刚失踪的段临霜,拿鞭的人却是船夫打扮。那鞭法诡谲多变,简直像是专门为了克清泉剑法而生的,相比之下,段临霜的剑法反倒显得不够变通,几招之下就开始有些招架不住。
“临霜!”段临风见状脸色一变,当下就想上前帮忙,但韩山道拦住了他,冲他比划了一下,段临风定睛一看,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甲板狭小,这两人又缠斗得难解难分,如果贸然插手反倒对段临霜不利。两人交手了几十回合,段临霜有心活捉他,下手总是留有余地,那船夫却鞭鞭狠戾,直冲要害而去,眼看段临霜已经逐渐有了体力不支之态,段临风心头一紧,来不及多想,便对着段临霜脱口喊道:“水流云散。”
这一下不光是耍鞭人,连一旁看着的清泉弟子都禁不住愣了一愣,没有一个人能听懂他说的是什么名头。那边的段临霜听到这四个字却像是忽然给开了什么窍似的,只见她身子平展着往后一仰,如同一团散开的流云,又在即将触底那一瞬间骤然收起,接着她伸手将那鞭尾一抓,又是一个扭身,刹那间就绕到了那人身后,手腕一翻,剑已经架到那人的脖子上。这动作极快,也极美,如同注入山间的溪流,轻快灵动,一气呵成,眨眼之间就扭转了劣势,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得怔了。
“师姐这是什么路子。”粱小武扭过头偷偷问梁大文,“怎么和我们平时学的不太像。”
“也不是完全不像,这招分明借了清泉剑法中’水中捞月‘那一式的底子,可看起来又比原招式多了些阴柔之意。”他的双生兄弟粱大文瞪着眼喃喃说道,“难道清泉剑法还有专门给女弟子设计的一套。”
“清泉自成庄以来就没有几个女弟子。况且剑法便是剑法,哪分什么男女剑法!”韩山道驳了他们一句,回过头去摸了摸唇上的胡子,心里也开始犯嘀咕。清泉剑法虽然讲究轻巧,但更多还是求稳求实为主,像这样花里胡哨的招式,怎么看都不像是自家的路子,可段临霜方才那一招一式之间又分明处处都是清泉剑法的影子,难不成少主和这丫头还一起背着他们琢磨出了一套新剑法不成。
正想着,剩下几个清泉弟子已经团团围住了甲板上那人,他走过去一看,发现那人皮肤粗糙,身型高大,一副常年在外风吹日晒的模样,看样子并不像中原人。段临风已经将这人手里的鞭子拿了过来,见韩山道也走过来了,他将那鞭子往韩山道手里一塞,说道:“又是鞭子。”
“你究竟是什么人!”韩山道揪起那船夫的领子想要逼问,那人却瞪着他咿咿呀呀,吐出了一连串没人能听懂的话,俨然一副语言不通的样子。
“我看他不是重要人物,最多就是个打手,问也问不出什么,先捆起来再说吧。”段临风说着,伸手封住了那人几处穴道,那人立刻软绵绵倒了下去。接着他又转身看了看段临霜,确认她无大恙后才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我早见这船夫鬼鬼祟祟不像是什么好人,又怕是我多心,于是就找借口偷偷跟着他,结果发现他正往饭菜里下东西。”段临霜此刻还未缓过来,说话还带着气喘吁吁的尾音,“总之我打架的时候不慎把厨房砸了,今天诸位怕是得先饿一阵子了。”
“原来如此,我还当是师姐你……”梁小武的“跑”字还没说出口,就被梁大文推了一把硬生生给咽了回去。
段临霜瞥了他们一眼,冷笑一声:“怎么?你们觉得我跑了?”
“不是,只是,师姐这段日子一直心神不宁的,我们不知发生什么,也不敢多问……”梁小武说着,又忽然抬起头来,“说来,昨日为师姐解围的那位高人是谁,后来怎样了。”
“问题不要这么多。”段临风忽然插嘴,“你们师姐累了,让她休息。”
段临霜瞥了段临风一眼,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韩山道一看这两兄妹的气氛又要僵下来,于是赶紧跳出来打圆场:“前面就靠岸了,大家先回去收拾一下,有什么事上岸再说。”语毕又冲旁边的清泉弟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散开。
“我不累。”人都散去之后,段临霜靠在门板上幽幽开口,“在问题都被丢到眼前时还要假装问题不存在才累。”
段临风闻言脸色也冷了下来:“看来段二小姐对昨晚的事颇有些高见啊。”
“高见谈不上,只是觉得昨晚哥哥本没必要那样做。”段临霜平静地擦着自己的剑身说道。
“那你想要我怎样?放了他们?好言好语把他们请回来招待?”段临风冷笑道,“前段日子抓着我生怕我放过他的人是你,现在我动了手哭哭啼啼的也是你,怎么?人家三言两语就将你劝降了?”
“我从未说过这些事的主谋就是楚云七,我只是说这些事都与楚云七这个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段临霜将越秀剑收入鞘中,“如果不是哥哥自乱阵脚,昨晚我们本可以有机会查清楚整件事的。”
“自乱阵脚?你什么意思?”段临风一下子被惹怒了,“你别忘了昨天是谁将你从贼窝里带回来,刚才又是谁把你从那船夫手底下救出来。” ”哥哥不说我都差点忘了,”段临霜将剑重新挂回腰上,又开始绑松散了的发髻,“方才那招水流云散不正是当年你与楚云七一同想出来的招式吗?”
韩山道原本是想劝架,听到这话被呛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和谁?什么?”
段临风没理他,他一把拨开挡在前面的韩山道,盯着段临霜一字一句说道:“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说出来。”
“我在想什么?我想什么真的要紧吗?”段临霜也站直了身子,她的神情忽然变得愤怒又痛苦,“你突然把一个陌生人带进我们的生活,逼着我相信他,逼着我接受他,等我终于接受他了,他突然又变成了我的杀父仇人,所以我又必须去恨他。最可笑的是什么?这本是一件与我毫无关系的事情!人是你带回家的,仇是清泉山庄结下的,婚姻是父亲安排的,可是当父亲死的时候,当他被你带回家的这个所谓朋友害死的时候,人们第一个怪的还是我。是我没有乖乖听话做一个和亲的工具,是我背叛了师门,是我 ’勾引‘了楚云七引得你们兄弟反目。我从一开始就不想参与进这个故事里,可是当悲剧发生的时候,第一个被责怪的还是我,这个被骄纵过头的段家二小姐。”
“临霜……”段临风愣住了,他张了张嘴,开始变得语无伦次,“我……从未想过……我知道你们没有……你不是……”
段临霜却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插嘴。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我本来已经准备永远不回来了,我恨透了你们所有人,恨透了清泉山庄逼我去经历的一切,我不想和这个名字牵扯上半点关系。但是当我听到双龙标记重现江湖的消息时,我发现我还是无法不去在乎,我以为我恨这个我本应称之为家的地方,可是到头来我还是不忍心看着它在我的眼皮底下被毁掉。”
段临霜停顿片刻,叹了口气,扭头望向远处的青山。
“所以,哥哥问我心里在想什么,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我在想或是该想什么了。”她笑了笑,又回过头去看段临风,“或许从头到尾,你真正担心的都不是我在想什么,而是你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第25章
“你总归留不住她的。”
楚云七曾经对段临风说。
“临霜有一股叛劲,她当不了清泉山庄一辈子的二小姐。”
他说这话那天山庄里刚刚下过一场骤雨,段临霜和段临风因为一件小事争了起来,段临霜气极而去,楚云七在旁边嚼着一片竹叶若有所思看她的背影。
那时段临风只当这是一句随口笑谈,现在一看却是一语成谶。
接下来的三年里,他这位看着温柔内秀的胞妹忽然一反常态叛逃出庄,将三大世家的局势搅到天翻地覆后销声匿迹,等她再一次出现时,带来的却是他们的杀父仇人重返江湖的消息。
要如何与这个小自己三岁的妹妹相处,段临风从小到大都未有过一个准确的答案。他在成长过程中没有太多与女子接触的机会,萧曼云去世时他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他的大姐与他年龄相差甚大又出嫁很早,两人几乎没有什么交流。清泉山庄不收女弟子,因而他没有什么要好的师姐妹。段临风没有任何可以参照的对象,所以当段天问要他承担起兄长的责任时,他就选择了最简单的一种——悉心保护。
段临风自以为自己做到很好,毕竟这是他读的书见过的世面所告诉他的道理——一个女子若想度过平安顺遂的一生,她须得是温婉恭从、谦和大方、识大体、解人意。
做一个好看得体且没有攻击性的花瓶。
这是他想要段临霜成为的样子,他自以为是地为妹妹选了一条最容易的路,却从来没想过这是不是段临霜想要她自己成为的样子。
“你真正担心的只是你自己心中在想什么。”
船舱门被狠狠甩上,他的妹妹丢下一句不清不楚的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站在一旁的韩师叔瞥了他们一眼,然后一言不发拎着酒壶走向了船尾。段临风一个人站在原地,突然有种狠狠踢什么东西一脚的冲动。
这不是他。清泉山庄的少庄主从来都不需要搞清自己的想法,这不是他所接受的教育,习武之人做决断时多凭临场反应,当敌人的剑刺向你的胸口时,你不会去想自己为什么要出这个招式,你提剑躲刺,扑闪劈点,这些都是在长年累月的训练中培养出的本能。
招来时,他就拆招。敌来时,他便杀敌。段天问给他一个目标,他要做的不是思考为什么要打或者怎样去打,他需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打倒这个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