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没有问过他的父亲,如果有一天这个目标成了他最好的朋友,他该怎么做?
如果有一天他必须杀死的人是他唯一的朋友,他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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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一个注定殊途的人成为挚友,其实是一件非常凄惨的事情。
三年前重伤回庄后段临风花了许多时间去反思,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差错,他要退回到哪个瞬间才可以挽回这场悲剧,最后却发现这样的反思不过就是一场为了减轻负罪感的徒劳挣扎。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楚云七的接近带着目的。他听父亲说过许多这样的人,满怀着对名利的热望,用尽一切手段期望扬名武林,父亲告诉他这就是江湖,追名逐利,弱肉强食,如果你不去打倒他们,那么下一秒他们就会把你踩在脚底。
“你是江南第一庄未来的庄主,你要假设所有无端出现在你生命中的人都是对你有所图谋。”段天问告诉他。
在飞龙少侠的事迹第一次传入清泉山庄时,他父亲就曾经警告过他一定要对此人严加防范。后来他果真在百门风云会上见到了楚云七,站在他必经的路上,如传说中一般身着蓝衣,长得比传说中更为风流放逸,但他既没有佩剑,也没有拿镖,而是拎着一根从枝头掰下的木棍,段临风正琢磨这人想要使什么花招,楚云七却坦荡一笑:“听闻清泉山庄藏有天下所有武学典籍,在下想与段少主打个赌,若段少主能在三招之内识破我这棍法来路,那么就请与在下结盟一同走入这山洞。”
段临风当然没能在三招之内识破他的棍法。
决定与楚云七结交的理由有许多条,胜负欲一定是最重要的一条。段临风年少成名,也与不少同龄的名门子弟交过手,从未遇到能与自己势均力敌的对手,况且山洞中风云莫测,与这样的人结盟必然比结仇要更有胜算。
“好。”段临风点头,“但有一条,出了山洞之后,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放心,我只想借着你的名声出个风头,天下第一的名号我没兴趣。”楚云七将木棍往边上一扔,抬腿就迈进了山洞。
楚云七的无耻与坦然总是令人咋舌,这一点也延续到他与段临风之后的相处中。与你结交是为名,救你性命是为利,我虽不是好人,却不会害你。从这个角度来看,他的无耻与坦然反倒成为了他的护盾。他把判断与选择的权力交给了段临风,而段临风以为自己能够掌控全局。
“你说此人救你一命,所以执意要带此人回庄,当着百门群雄的面我不能驳你。”段天问曾经在私下这样警告他,“但此人心术不正,行事乖张,万不可把庄内机密泄于他半句,否则必将酿成大祸。”
“孩儿明白,孩儿与此人结交是想搞清他所图为何。”段临风垂下头,避开了父亲的目光。
“明白便好。我想你也不会如此糊涂。”段天问冷冷点头,“记住你的身份,必要时不要手软。”
段临风没有说谎,这的确是他最初与楚云七结交的原因,但他并没有说出后面那一半的话——他与楚云七结交是因为他想要这样做。他想要去做一件段天问不会赞同的事情,比如和离经叛道的飞龙少侠结盟,比如忘记自己的身份只凭喜好去交一个朋友,比如打破清泉山庄百年的规矩领一个外人入庄。很多年以后段临风才想明白,像楚云七这样的人对于他来说注定带有致命的吸引力,因为他是段天问永远不会允许段临风成为的样子。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楚云七入庄后的第八天,段临风就把那块刻了字的黑色木牌交到楚云七手上。
“这块木牌是我亲手所刻,用的是我房前那棵半焦梧桐,全清泉山庄只有这样一棵,你持此牌,可在本庄畅通无阻。”他告诉楚云七。
“畅通无阻?所有地方?”楚云七看着他的眼神像在看疯子,“你就这样信我?”
“我说了,救命之恩,当舍命相报。”段临风面无表情回望他,“况且我就算不给你这个,凭楚少侠夜闯玉笛的本事,自然也有办法破入我庄任何禁地,我说的对不对。”
楚云七愣了一愣,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我真是小瞧了段少主。既然收到如此重礼,我若是不回一些礼,岂不显得我小气。”
语毕,还未等到段临风回答,他便忽然扬袖打灭了屋内的灯光,然后抓过段临风的手腕从窗台跳了出去。正值秋冬交际时节,天色早早就暗了下去,楚云七拉着段临风一路使轻功穿林踏竹,最后来到一处幽静地界,裸露的石壁像是被劈开似的,斜斜倾着撑出一道弧形的遮蔽,遮蔽下是一片露天的空地,一棵看样子起码有上百岁年纪的老树孤零零立在中央,旁边是一汪深潭,闪着粼粼波光。段临风虽然在山中长大,却鲜少踏足过这些偏僻之地,他环顾四周,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这是第一个回礼,”楚云七指了指天,云层中明月已经初现轮廓,“天上月。”
“楚少侠费尽周折将我拽来此地,只是为赏月?”段临风记得自己难以置信地看他。
“如果只是远远看着有什么意思。”楚云七微微一笑,领他到深潭前,指着潭前模糊的倒影,“在下想要将明月摘下赠予少主。”
那时的段临风只当这人说痴话的本事愈发变本加厉,楚云七却伸手往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段临风皱眉看他,只见他摘掉瓶塞,往潭中轻轻抖了抖,细碎的粉末一落入水中就变成了微微发亮的光点,看起来就像是一条银河在潭底坠落,这时水面忽然动了起来,一个一个原本散落的光点逐渐变亮聚拢起来,慢慢围成了一个银色的光圈,银圈越扩越大,竟然真的如同一轮明月在水中升起。
“这……”段临风一时失语,他情不自禁弯下腰想要伸手去触碰那轮光圈,“这究竟是——”
“嘘——”楚云七笑着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轻轻按下他的手,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不可高声语,恐惊水中月。”
接着,楚云七蹲下身子认真等了一会儿,忽然以极快的速度伸手往水中一捞,水中那团光随着他的动作骤然炸散开来,他掬起一捧水举到段临风面前,一个小光点正在他的手心闪烁,仔细一看,竟是一条无色小鱼,不过半截拇指长度,腹部微微透着光。
“这是第二个回礼。”楚云七示意段临风伸出手,然后将那条鱼小心置于段临风手中,“掌心鱼。”
鱼在段临风的掌心扭了扭,段临风弯腰将小鱼轻轻放入水中:“我在这山中住了十几年,倒从未见过这奇景,你那瓶子里藏的是什么偏门法术。”
“这可不是偏门法术,是东海流波派的日月丸,遇水发光,自带奇香。”楚云七说道,“这类鱼居于深水,平日不见光,因而通身透明,极易受到香味吸引,我拿碾碎成粉的药丸作诱饵,鱼群食下后便有了这样的效果。”
不知是不是受楚云七这番话的影响,空气仿佛真的染上了淡淡奇香,段临风只觉得头有点发晕,手脚也开始发软:“听闻流波派有一种宝物能在水下发光,没想到竟是真的。”
楚云七笑了笑,忽然又拽过他的手腕往古木的高枝上一跃:“日月丸的功效不止如此,我们还是不要靠太近为好。”
冷风骤然灌进段临风的领口,脑中的混沌景象顿时散去不少,等他们双双在树上坐稳了以后,楚云七将一粒药丸掰成两半,一半塞进自己嘴里,另一半塞进段临风嘴里,清凉的苦味在舌尖漫开,眼前的景物也开始慢慢恢复清晰。
“拥有太美的东西往往要付出些代价。”楚云七对段临风说,“日月丸其实是两种药丸的总称,分为日丸与月丸,日丸是迷药,可在水下发光,其香引闻者入梦,月丸则是解药,带人出梦。流波派祖师出身海盗,门下弟子皆擅于潜水,日月丸除了在漆黑海水下当作明灯引路以外,亦能散出奇香迷晕过路的船家,等到第二天再清醒时,他们什么记忆都不会剩下。”
段临风用舌尖碾磨着口中的药丸,苦味已经退到了舌根,只留下若有似无的酸涩和一股奇特的甘甜。
“我以为你不擅药学,”他开口道,“怎么身上随便一掏就是人家的绝学秘药。”
“我曾救过流波派一位弟子的性命,这是他的谢礼。”楚云七说,“连我们吃下的解药带研碎的粉末,加起来也不过四颗的份量,其中大部分我用在了玉笛山庄藏剑阁的水渠里。”
段临风终于反应过来:“玉笛山庄的藏剑阁道路以人工水渠相连,我说你是如何一瞬之间叫藏剑阁前十八名守卫同时入睡,原来是借了这个日月丸。”
“段少主聪明,一点就透。”楚云七把怀中小瓷瓶递给段临风,“这就是第三个回礼——我的秘密。”
“你总共只有两颗月丸,”段临风沉默片刻,说道,“把余下的一颗用在这里,岂不是浪费。”
“这等好物,自然是要用在更衬它的地方。”楚云七说道,“段少主给了我一块木牌,我便还段少主一个瓷瓶。”
段临风捏紧了瓷瓶,攀附于瓶身的残余体温在他的掌心悄然蔓延。
“不用再叫段少主了。”他说。
“那你喜欢我怎么叫?”楚云七扭头笑看他,“段兄?临风?小风?”
段临风已经忘记那一晚是以什么样的对话结束,他再回想时,只能记起那团沉在水中的月,手心游动的微光,跨过林间的风,还有舌尖弥漫的甜。他从前的人生只有剑,直到楚云七告诉他这世上还有风花雪月、诗酒春秋、知己莫逆。
段临霜说他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或许她说的是事实,或许归根结底,段临风不敢面对的不是楚云七,而是这个直到现在都不愿意杀死楚云七的自己。
他本该杀了他,他有十足的理由去杀了他。这个人曾经赠予他世间最美的明月,又用自己的欺骗和背叛亲手毁灭了它。
然而最讽刺的是,即使知道当时的明月只是幻梦一场,段临风仍然在怀念它。
第26章
距离百门风云会还有几日,清泉山庄一行人原本想要乘着水路直达玉笛山庄所在的扬州,因中途被那冒牌船夫打断,不得不临时改变行程,绕路停在了金陵整顿。这是韩山道提议的,主要有两层考虑,一来是因为金陵城繁华热闹,众人经过这两天一闹,都需要一个休整的地方;二来是清泉山庄旗下的白马镖局正坐落于金陵,此行清泉山庄接连遇险,落脚于此,多少也有个照应。
段临霜前日在船上与段临风吵了一架,两人一直没说话,再加上这一路来都没怎么吃东西,本就闷闷不乐,此刻故地重游,想起当日与颜寄欢的种种过往,当时她只道是找到了此生难得的知己好友,现在回过头一看,也不知她对自己说的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一时心绪更为复杂。
正独自坐在船舱中发呆,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原来是船靠了岸,段临霜探出头看了一眼,立刻将头缩了回来,好死不死的,站在码头那位左脸一道疤的大汉不是杨总镖头杨化是谁。
“水路上的兄弟早先向我汇报有一条大船往这边来,我一听描述就疑心是总庄的船,没想到是庄主与韩长师亲自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前面韩山道与段临风脚刚刚踏上陆地,杨总镖头的大嗓门已经嚷嚷开来了。杨化此人没上过几天学,又爱充面子学文人,说话总不免有拿腔拿调之嫌,听得段临霜忍不住皱眉头,正想低着头糊弄过这一遭,没想到杨总镖头一眼就看到后面的段临霜,他怔了一怔,显然是有些搞不清楚当下的状况。韩山道见状,赶忙拦在中间,大声说道:“此番途径金陵,还要多多麻烦杨总镖头。”接着他又刻意压低嗓子对杨化嘱咐了一句:“有关二小姐拜访一事,事关庄内机密,还请杨总镖头暂且不要声张。”
说完这话,韩山道又冲杨化煞有介事地眯了眯眼睛。杨化虽然面上还是有难掩的困惑,但既然韩山道已经这样说,他也不能多问什么,于是便走上前冲着段临霜就是一个抱拳:“当日杨某不识小——贵人真面目,多有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事已至此,段临霜也没法再躲,只好抱拳回礼道:“哪里哪里,是我给杨总镖头添了不少麻烦,实在抱歉。”
杨化倒是颇为大度地一挥手,说道:“都是自己人,小贵人不必客气。”
一番寒暄后,杨化就充分发挥了自己地头蛇的作用,很快将清泉山庄的一行人安排到了金陵最好的客栈。小师弟们大多都是第一次来金陵,见到街上酒肆歌坊众多,比起临安更有几分烟火气息,一个个都新奇不已。韩山道与杨化以前就有过几面之缘,胡乱客套了几句就开始称兄道弟起来。反倒是身为清泉庄主的段临风在这一路上异常安静,一直在旁边心不在焉地发呆,但众人早已习惯了他这对人爱答不理的冷淡脾气,因此也都随他去了。只有段临霜看着哥哥的背影忍不住有些懊悔,心里掂量着方才的话是不是说得重了些。
但也不能怪她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心心念念想了三年的答案就放在眼前,他却二话不说捅上一刀转身就走,换做任何人会觉得段临风的行为不可理喻。
不过或许这也不能怪段临风,毕竟谁也不能猜到武功高强如飞龙少侠真的会站在原地任凭段临风把匕首捅进他的小腹。
挚友。敌手。
段临霜深深叹了口气。
见了鬼的挚友变敌手。若不是段临霜知道这两位都是如假包换的男子,她真的要怀疑他们是一对失散多年的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