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想越坐不住,非要将这事弄清楚不可。清泉山庄比她年长的同辈弟子都早已出师下山,仆从与暗卫平日都住在外庄,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人。思前想后,唯有五个长师或许仍知道一些内情。杜思飞与戴良最为年长,但是她和这两人向来不对付,更不用说将这事的原委相告。刘张两位师叔与她不甚亲近,突然去问这些,似乎有些突兀。如果去找韩山道……段临霜暗叹一声。韩山道回庄后就一蹶不振,日日在清泉历代祖师的牌位前长跪不起,任谁劝都不听,跪了半月终于病倒,此后就抱病在床,终日酗酒,只偶尔参与几次清泉例会,算起来他们有许久没在私下说过话了。
为难之际,她忽然想起一事,清泉山庄对庄内人事变动均存有记录,统一收在藏书阁的一间锁柜之中,以便随时调阅。那锁柜的设计极为精巧,除了必备的钥匙以外,还需要将庄主之玉按入一处凹槽之中才能打开。如今正巧这两样东西都在她手中,她连忙返回暗室,翻出那把钥匙,再将哥哥的玉佩重新取了出来,匆匆赶往了藏书阁。
清泉山庄的藏书阁建在里庄与外庄之间,是外庄访客能走到最远的地方,收藏了数不清的武功秘籍与江湖秘辛。自段天问去世以后这个地方就变得冷清了,因此她到时阁中除了守门的段福以外空无一人。她轻车熟路找到了收藏档案的锁柜,然后用段临风的佩玉和钥匙打开了那个足有两人高的柜门。
积累了数年的灰尘夹杂着浓重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她呛咳几声,抬头去找弟子名册。这些名册以十年为一个界限划分,塞满了一排格子,她一口气取了前五十年的名册,蹲在地上仔细翻阅起来。翻着翻着她就觉得不太对劲。
按理说,越近的名册用纸成色越新,然而将这五本名册放到一起,却明显有一些是被重新修订过,前后的纸张都已经发黄,唯有中间几册是新换上的,因而显得格外突兀。她翻开被修订过的几册,并未发现有什么怪异之处,只是从时间来看,这种新旧不一的情况似乎持续了足有二十年的跨度,从四十年前段天问接管庄主之位开始,停在段临风出生的那一年为止。
段临霜越看越觉得不得其解,但左右又瞧不出有什么问题,只好先将这些名册放回去,然后唤来了段福询问其中的缘故。段福回忆了半天,才想起二十年前他才进清泉山庄时,确是有一次因锁柜返潮,许多名册受了损害,需要大批重修。不过他亦安慰段临霜,此事是由老庄主亲自料理,所以决计不会出现任何差错。
他这样一说,反倒叫段临霜疑心更甚,但她不想徒生事端,只好笑了笑,随便应付了几句,将段福打发了回去。正怀揣着一肚子心事准备往回走,忽然听得前面的架子有动静,一个人探出头来,竟是她六师叔张子慎。他怀里抱着几卷书,一眼就瞧见了段临霜,立刻走上前来招呼道:“好巧,二小姐也来找书?”
段临霜思虑片刻,决定还是不要将来意随便告之,于是将手中的钥匙与玉佩都暗暗收入袖中才迎上前去:“是啊。张师叔是来找什么的?刘师叔呢?”
张子慎倒也大方,顺手就将手中的书递给她瞧,原来是几本医书。他解释道:“你刘师叔一到冬日就腿疼的毛病又犯了,总也调理不好,我来替他寻几味药方。”
段临霜点点头,她从小就常来藏书阁,对各类书册的位置相当熟悉,闻言便指了指左前方的位置,说道:“我记得那边有几册草药相关的书,师叔可以去瞧瞧。”
张子慎往她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忽然露出为难的神色:“二小姐多久未曾来过藏书阁了。”
段临霜愣了愣,如实答道:“这是三年以来第一次。”
张子慎噢了一声,说道:“那难怪你不知道。那里就是你父亲三年前遇害的地方,当时他与楚云七在此交手,满地狼藉,有许多藏书也在那一次毁了。”
段临霜大吃一惊,这才回想起韩山道曾与她说过,当时他与段临风就是在这里找到了身受致命伤的段天问与已经昏迷的楚云七。从来都没有人能真正说清楚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段天问至死都用手指着楚云七。楚云七却说双龙镖不是出自他手。韩山道咬定他只在现场看到两个人。段临风却相信在场另有其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说法。与其听他人之言,不如自己亲眼所见。
“师叔可还记得父亲遇害的位置?”她问道,“我想去看看。”
张子慎回忆了一阵,然后点点头,放下手中的书,示意她跟自己来。两人停在一排放着江湖兵器谱的书架前,这里已经被修缮过,血迹早已被洗刷干净,看不出半点打斗的痕迹,连书架也是重新组装,明显比旁边的旧书架光鲜了不少。
“据说,当晚楚云七趁夜潜入藏书阁,意图窃取武功秘籍,被大师兄撞见,两人才打了起来。”张子慎说着,话锋又陡然一转,“不过,这些都是风传而已。二小姐若是想了解大师兄与楚云七交手的具体情形,还是去问他本人更好。”
段临霜听出了一股言不由衷的意味。她想了想,试探着问道:“师叔可相信楚云七的清白?”
“我并没有亲眼目睹师兄遇害,又与楚云七鲜有交集,实在谈不上相不相信。不过看他对少主,倒像是真心相待……”张子慎轻叹一声,“其实三年前我曾有些疑虑存在心中,只是与你刘师叔说起时,他觉得是我多虑,因此未曾与其他人提起。如今这般情势,总叫我不住回想,或许当时出手的另有其人。”
段临霜急忙追问道:“难道师叔发现了什么?”
张子慎将手中的书放下,然后在地上划出了前后两个位置,对段临霜说道:“当日我晚到一步,因而只看见一个结果。当时大师兄倒在书架下,而楚云七则躺在两排书架之间,他们两人之间散落着许多书册,大约是这样。”
说着,他示意段临霜站在他所指的方位,而他站到了另一个位置上,这一站段临霜才发现这两个位置之间的距离实际上非常近,张子慎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段临霜的肩。
张子慎看她神情,知道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于是继续说道:“你瞧这书架与书架之间的间距如此狭窄,并不适合以武器交手,事实也的确如此,当我见到大师兄时,他的剑并未出鞘。楚云七之所以受伤,应是躲避不及,被掌风所伤。”
“掌风?”段临霜再确认一遍,“所以原是父亲占了上风?”
张子慎点头道:“不错,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处。当时大师兄已用掌风伤及楚云七,即便是楚云七想以双龙镖反击,如此近的距离下,大师兄聚精会神,能够命中的机会实在不大。可大师兄还是遇害了,这只有在两种情形下能做到。”
他并起双指向段临霜的方向拉出一道弧线。
“第一种,师兄被后面的某种动静吸引,令楚云七趁机打出暗器,逆转情势。”
他沿着弧线收回手指,落到自己的脖颈上。
“又或者,师兄过于专注对付楚云七,以至于忽略了从其他方向飞过来的暗器,才招致暗算。”
段临霜陷入了沉思。张子慎醉心武术,生性内敛,与楚云七素日并无交集,断不会突然跑出来为他辩解。他之所以这样说,只会是因为这就是他从他所见之情形中判断出的状况。而他所判断的状况与楚云七所说的一样——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在场都必定有第三人的存在。
张子慎见段临霜迟迟不说话,以为她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也并不强求,只收了动作,抱歉地笑道:“不过,我并不熟悉楚云七的武功路数,或许只是我多心而已,二小姐听过就罢。”
“不。”段临霜说,“我相信师叔。”
段临风出事之后,她不再相信清泉山庄的任何人。她将楚云七带回清泉山庄,一面却又摆出冷淡态度。一来的确是气他没能救到哥哥,二来是她有意不让人猜透她的想法。她在明,那人在暗,在不确定周围环境值得信任的情况下,她不愿意轻易亮出底牌。如今听到张子慎这样说,她便知道他是可以信任的。
“师叔可知道父亲曾有过一个大弟子?后来与师门决裂。”段临霜亮出自己手中的钥匙,“我怀疑此人与近期发生的事有着莫大关系。可是今日我来查,却发现弟子名册中似乎并没有这号人物。”
张子慎有些讶异,但听段临霜这样说了,便也认真回想起来:“记得在大小姐出生之前几年,大师兄捡了一名五六岁的孤儿养在庄中,算来也是得过大师兄亲传。难道二小姐要找的是他么?”
“孤儿?”段临霜吃了一惊,她竟然从来都没有听闻过此事,“那这孤儿如今身处何处?”
张子慎摇摇头,说道:“过去太久了,我也记不清了。师兄将那孤儿领回之时,正是我年满十六出师下山之际,待我回庄接任五杰之时,那孤儿便已经不在了,倒是未曾听说什么决裂之事。”
孤儿……段临霜犯起了嘀咕:“师叔可曾记得他的名字?”
“名字?”张子慎沉思片刻,“好像是叫仁……人杰之类的,过去太久,我也记不清了。”
仁什么?段临霜在记忆中搜寻这个名字,所得到的却是一片空白。
张子慎见她久久不说话,又试探着提出了一个思路:“其实还有一个人也曾得大师兄的亲传,若二小姐想知道二十年前发生的事,他或许比我更为了解。”
段临霜忽然反应过来:“韩师叔?”
张子慎点了点头,温声道:“去问问他吧,他正需要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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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在段临霜的众师叔之中,韩山道是一个例外。不但因为他是师叔之中年纪最小的一位,也因为他实际上并不算是段临霜与段临风的师叔,而是师兄。
当年韩山道的父亲曾救过段氏先祖段竹青的性命,为了报答救命之恩,段竹青许诺将来收下韩家长子入清泉山庄学艺,只是当时韩家只有两个女儿,此事便搁置下来。多年之后,韩山道全家在一场水灾中遇难,唯有七岁的韩山道被放到木盆中得以幸存,随着他一同被放进木盆的还有段竹青当年留在韩家的信物。韩山道一路远涉来到清泉山,拿出段竹青当时留下的信物,希望得到收留,然而段竹青已于十年前过世,最后是段天问替先父承下当年的诺言收韩山道为徒,名义上仍认段竹青为师,实则是由段天问代为教养。
在段临风与段临霜尚未出生的那些年,韩山道一直作为小师叔生活在清泉山庄里,直到十七岁下山为止。因此,若是要了解二十年前的清泉山庄究竟发生过什么,或许正如张子慎所说,韩山道才是最好的答案。
段临霜站在韩山道的房间门口轻轻扣了三下门,没有人应答,虚掩的门却开了。一股酸涩的酒味夹杂着药味扑面而来。段临霜拧着眉毛跨进房间,看见韩山道缩在角落抱着一个酒坛子迷迷糊糊说着梦话。
“雨妹……雨妹……别走……别恨我……”
听到长姐的名字从师叔嘴里说出来,段临霜不自在地抿了抿唇,故意踢倒了一条凳子。
凳子咕噜噜滚到韩山道脚下,韩山道终于醒了过来,他看了段临霜一眼,颓然地从榻上支撑起身子,说道:“是临霜啊。难得来这里坐坐,倒叫你见了笑话。”
段临霜毫不客气地将酒坛子从他怀中抽走,道:“师叔夜夜酗酒,阿姐留下的酒都被师叔喝去了大半,或许我该给正武堂去封回信,叫她再寄两坛来。”
韩山道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神色:“不……不要劳烦大小姐……我不喝了。”
“那最好。”段临霜收了他桌上的酒壶,“也不枉阿姐写信向我说情,叫我不要迁怒于师叔。”
“她……她真这样说么?”韩山道愣神片刻,抬起手在眼角蹭了蹭,“是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大师兄,更对不起你兄长……”
段临霜揉了揉眉心,打断他道:“师叔曾说一件悲剧的背后往往有无数因果,并非是一人一己之力可以造成。怎么如今自己却看不开了。”
韩山道摇了摇头,说道:“不必劝我,我造下的孽,我自愿受。”
“我可能查到始作俑者了。”段临霜道,“师叔可愿帮我。”
“当真?”韩山道的眼睛终于生出一丝神采。
段临霜递过一杯醒酒的茶,道:“师叔可对人杰这个名字有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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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杰……人杰?
好熟悉。他究竟是在何处听到过这个名字呢。
清苦的茶水入喉,记忆如丝,拉扯着他一路穿过时间的河流,回到他入庄的第一天。
*“你是谁……和故庄主的渊源……水灾……信物……如此说来……此事当真……”*
那一天大部分的对话都已经模糊成碎片。他不过七岁,从一场夺走他全家性命的水灾中幸存,凭着一口气摸到清泉山下,心里只有求生一个念头,他记不清当时的许多细节,但在这些颠三倒四已经遥远到似乎不可追溯的记忆中,他却隐约记得一双眼睛。那双眼睛不过是淡淡掠过他的肩,就叫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因为那双眼睛太奇怪了。那本该是长在死人脸上的眼睛。麻木、空洞、毫无生机。偏偏是这样一双眼睛,却生在一张极其俊美的脸上,显得诡艳之极。韩山道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就吓得不敢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