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是谁的眼睛呢?在场应该还有一个人。他就站在段天问的身边,沉默而恭顺地听着他们的每一句对话。他应该认识那个人。他应该记得那个人的名字。
韩山道的头痛了起来。他喝了太多酒,在记忆里倒退的每一步都叫他头疼欲裂。
人杰……人杰……
*“……人杰!”*
他忽然被拉到了四年后,段临风的满月酒宴上。他十一岁,为段天问斟酒,段天问喝得醉了,突然发狠抓住韩山道的胳膊叫出了这个名字。
*“……人杰,你怎么敢回来?”*
他记得他被抓得动弹不得,段天问看起来很愤怒,愤怒得可以随时杀了他,但又好像舍不得将他放开。
然后……然后他是如何脱身的呢……
*“父亲,父亲,你喝多了,这是小师叔啊。”*
是了。是临雨。是她看到了自己的窘态,匆匆起身替他解了围。
“临雨?”
在看到女儿的瞬间,段天问的手终于松开了。
*“临雨,这是你酿的酒?什么时候学的?”*
*“女儿……女儿是……自己随便琢磨的……”*
*“少将心思放在这些事上,有空多去顾一顾你弟弟。”*
段天问摇摇晃晃地走了,只留下段临雨和他站在原地。
*“小师叔?吓到你了么?”*
*“见……见过大小姐。”*
*“小师叔不必拘谨,叫我临雨就好。”*
他还记得。这场酒宴。他第一次和段临雨说话。他还记得她的声音,那么温柔动听,像烈日中一冽清澈的泉。
*“临雨小姐,方才师兄口中叫的是谁?”*
*”他……我也不太清楚。他是父亲的义子,常跟在父亲身边,母亲从不认他。不过他许久不出现了,似乎是惹了父亲生气,被重重责罚,一时没顺过气,就这样自尽了。父亲为此常常自责呢。”*
常跟在段天问身边的人……自尽……
韩山道忽然回过神来。人杰。他认得人杰。那个当时总出现在段天问身边的孤僻少年,总是穿着竹青色的披风穿梭在清泉山庄的各个角落,又像游魂一样消无声息地消失在这里。
那双死人一样的眼睛。段天问的义子。
“师叔?”段临霜的声音渐渐变得清晰,“师叔想到什么了?”
“啊。”他的思绪终于落回原地,“是有些印象。好像是你父亲的义子。怎么了?他不是早就死了么?”
段临霜的脸色沉下来:“父亲什么时候有过一个义子?”
——
江湖中打打杀杀之事常有,弱肉强食不断,但总是有些门派历经风波仍传承不绝,皆因头领之位不移,根基不动。
这头领之位并非单指某一个人,而是一个象征,一个念想。头领就是将所有人聚在一起的那股绳。只要这股绳存在,无论牵绳者是谁,门派都会延续下去。
大多数人自然会希望牵绳者是前任辉煌的延续,所以门主的亲生子往往是继承的第一选择。但江湖险恶,朝不保夕,许多门主自己尚且活不过而立,遑论培养一个嫡系血脉的孩子,收养义子授之以毕生绝学则成为门派之间用以确立继承人的不成文规则。
即便是三大世家这样百年来一直由同一血脉延续门主之位的大派,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比如玉笛山庄的沈望岳,他是萧关傲母族的孩子,并非从小就被当作继承人培养,只是萧关傲独子早夭,他才因出众的武功成为众望所归,只待萧关傲退位,他就会改姓为萧,正式接管庄主之职。
因此,当义子这个词从韩山道口中说出时,段临霜瞬间就明白了发生的一切。
首领是真正的段临风。关键根本不在于段临风这个人,而是段临风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东西。
段天问的儿子,清泉山庄的继承人,本该属于“义子”的一切,被横空出现的亲生子所夺走。
“为什么师叔从来没说过父亲有个义子。”段临霜一把抓住韩山道的手腕咄咄逼问,“为什么张师叔都不认识这个义子。”
韩山道被她的眼神和语气吓得酒都醒了大半:“你在说什么?别吓师叔。”
“师叔见过他吗?”没等他说完,段临霜就急切地接连抛出了一连串问题,“他怎么死的?师叔亲眼看见的么?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我不知道……让我想想……”韩山道语无伦次,“我见过他几次,但从没搭过话。他好像是因为犯了什么错自尽了……他是你的义兄,你父母从未和你提过这事吗。”
“没有,我觉得就连哥哥都不知道这件事。”段临霜摇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递过去,“因为他在纸上留下了这些字。”
韩山道接过纸看了一看,忽然感到有些熟悉,然后才想起这些话的出处。
「我记得上一次有这样的事,还是二十年前天问兄麾下最得意那位弟子与师门决裂时。」
“这好像是萧庄主说的话。”他回忆道,“当时我们见到你的玉佩,他随口提了一句,但当时大家都想着你的去向,所以没人在意。不知少主写下这句话是何意。”
“舅父也知道这个人?”段临霜问道,“可他为何说是决裂了?师叔不是说他自尽了吗?”
韩山道伸手揉了揉脸,努力去回想相关的记忆。萧关傲并不常来清泉山庄,最近一次便是在段临风的满月宴上,他坐在……坐在萧曼云的身旁?不,萧曼云并不在场。萧关傲坐在段天问的身旁,韩山道为他们斟酒,被段天问叫住拜见萧关傲。
*“许久不见,天问兄又收了一位爱徒。”*
*“说来话长,这是先父恩人之子,姓韩名山道,辈份上仍算是我师弟。来,山道,见过萧庄主。”*
*“弟子韩山道见过萧庄主。”*
*“啊,原来如此。是我糊涂了,一晃数年,我都忘了人杰长到现在都该有十八九了,今日怎的不引见一番。”*
*“他犯了些错,前日才还了玉佩下山去了。此事不光彩,还望萧兄见谅,我实在不愿多提。”*
*“怪我,怪我。是我无心失言了,天问兄喜得麟儿,是不该提杂事扫兴。来,喝酒喝酒。”*
……
不对啊……韩山道陷入了沉思之中。对于这个“人杰”的身份和去向,所有人的说法都不相同。萧关傲说他是段天问的得意弟子,然而韩山道与众师兄对此人的记忆却十分模糊;段临雨说他是段天问的义子,但连段天问的另外两个孩子却对他一无所知。至于他的下落,段临雨说他自尽,段天问却说他自行离庄。他分明是一个边缘到几乎不存在于清泉山庄集体记忆里的弟子,却偏偏又与段天问亲近异常,实在是奇怪。
他将自己的疑惑对段临霜和盘托出,段临霜也沉默了。
“我去藏书阁查了锁柜,发现里面有些名册的书页都被替换过,根本没有人杰这个名字。”她说,“福叔说那些名册向来是父亲亲自打理的。”
韩山道更懵了:“难道是因他叛出师门,大师兄对他失望至极,因此才将他除名?”
段临霜深深叹了口气,将手指插入发丝:“正是这一点叫我百思不得其解。他叛了师门也好,自尽也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父亲非要连他的名字都抹尽不可呢。”
韩山道也想不明白:“或许大师兄有自己的道理吧。怎么,他还活着吗?”
段临霜不敢肯定。虽然她觉得不能仅靠这么几个字就认定一个早就已经死去的人和现在发生的事有什么联系,但是她的直觉却告诉她这个叫“人杰”的义兄不简单。
他生活在清泉山庄,一度接近清泉山庄继承人的位置,却落得一个被众人遗忘的下场。假如这个人杰还活着,他会不恨段天问吗?
还有双龙玉镖。这块玉镖有着与庄主之玉一样的材质。这是继承者才能得到的寒玉。楚云七带着双龙玉镖来到清泉山庄寻找他母亲的过去,段天问死在双龙玉镖之下。这段时间他们忙于互相怨恨,忙于沉溺悲伤,竟然忘了这一切的起源都来自于那块双龙玉镖。
双龙玉镖和段人杰有联系吗?段人杰会是他们心心念念寻找的答案么?
段临霜看向自己手中的剑,那日在船上与虚虫帮交手的画面重新涌上心头,那时她就觉得对方的武功路数十分奇怪,不仅仅因为它招招都与清泉剑法相生相克,还有另一种她说不上来的似曾相识……
她意识到她得搞清楚段天问死去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楚云七不会无缘无故去藏书阁,还正好这么巧撞上了段天问,如果当时有第三个人,或许他会记得什么。
正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声急促的敲门声。只见梁大文气喘吁吁冲进来,一见他们就急匆匆说道:“师姐,师叔,白马镖局传来急报,昨夜水上一船货物遭扣了。”
韩山道与段临霜对视了一眼。段临霜立刻声明道:“昨夜寄欢与我在一起!和她无关!”
梁大文急得脑门都生出汗来:“不是!不是遭劫!是遭扣!遭了官府的扣了!”
第55章
“运带私盐之事可大可小……或许只是过路费没交足……”
“我看就是官府借机生事,又想讹钱!”
“官府查自然有官府的道理,白马镖局最近的确疏漏不断,落人口舌。”
“从前这事也并非没有,塞点钱就过了,怎的一朝就改了规矩要从严办了呢。”
“披了身狗皮就当自己是东西,夹了私盐又怎样,直接抢回来了事。”
清泉山庄的议事厅里聚了五六个人,正在激烈地争论白马镖局货物遭扣一事。新来的李镖头战战兢兢立在一旁,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段临霜捏着眉心坐在最中央沉默地听这些老男人你一言我一语吵个不停,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自段临风死后,杨总镖头就被她以越级上报的罪名给撤换下来,原先白马镖局倚杖他疤脸镖头的称号和清泉山庄的背景在江湖威名赫赫,即便被颜寄欢闹了一场也是余威尚存,结果他这一走就带走了许多得力镖师,自此便日渐衰颓,即便临时找了一名副镖头顶上,还是状况百出。如今官府突然跑来横插一脚,说白马镖局所运货物中夹了私盐,要治他们一个罪名,一看就是趁火打劫。
“别吵了,他们到底要什么?”段临霜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但是并没有人听她说话。
她啧了一声,一把将佩剑拍到桌子上,喧闹声才终于停了下来。
“二小姐有何吩咐?”李镖头观察了一圈众人脸色,小心翼翼开口。
“官府不会无故和我们过不去,他们一定是别有所图。”段临霜道,“他们到底要什么,你问清楚了么。”
李镖头擦擦额头上的汗,回道:“属下也是这样想的,但是塞了钱他们还说不够,非要白马镖局将过往所有账目都上交,以监督来往镖局的种种货物。”
“胡闹!”韩山道一听就大骂起来,“这是什么道理!那盐湖好端端生在地上,他们官家能取得,百姓就取不得,如此苛税,催生私盐买卖岂非正常。他们今日找借口整我们,明日是不是这白马镖局也改姓官了?”
戴良却说道:“一江一河一草一木均是王土,无论是白马镖局还是清泉山庄都是天家脚下谋生计,山道此言大逆,切不可胡说。”
张子慎道:“听说再有两年那金陵狗官就要升迁,怕是拿我们开刀献媚。”
刘宣道:“也不止我们一家,近日不知为何查得严,听说玉笛山庄与苍梧派底下都有酒楼驿站受了牵连,有说是窝藏逃犯,有说是虚报账本,最后都是交账了事。”
韩山道冷笑一声:“他们倒是挺有骨气。”
眼看着又要七嘴八舌的争个没完,段临霜只好插嘴打断他们:“众位师叔有何看法?”
杜思飞清了清嗓子:“官府这样做,无非是见三大世家骤然离心,失了忌惮,想要进来插一脚罢了。如今最好的计划还是重新团结,共议大事。”
眼看他要借题发挥说到自己怒断三派往来之事,段临霜立刻扯开话题:“韩师叔方才说得有理,一步退,步步退,他们此举是试探底线,我们不能轻易屈从。况且江湖门派私下即便有这些见不得光的行事,都做得极其隐秘,不易为外人所探,官府是如何得知,仍然值得商榷。”
“二小姐是说有内鬼?”李镖头脸色大变。
“我不过是说,只有了解三大世家平日是如何运作,才知道要如何拿捏七寸。”段临霜幽幽道,“真有这样的内鬼,只怕才智见识也不输我父兄了。”
张子慎和韩山道都听出她意有所指,他们对视一眼,都谨慎地闭上了嘴。
“二小姐的意思是官府背后有人指点?”刘宣面露困惑。
“我也就是信口一说。不过是觉得事出突然,不似偶发。”段临霜边说边刻意观察了所有人的脸色,并未发现有何异常,于是她话锋一转,又将话题扯回了眼前的事上:“无论如何,人家要把手伸进我们的地盘,我们也不能低头认栽,否则真叫他们得寸进尺了,以后还不知生出多少事来。”
戴良将信将疑道:“二小姐是否过虑了。走私一事虽是司空见惯,但到底存了风险,以后庄中只做正经营生,无非是少赚些银两,官府总不会多加为难。”
刘宣亦附和道:“既然那玉笛山庄与苍梧派都未有异议,那我们也跟着做就是了,何必强出头呢,到时惹了朝廷不快,树大招风,反而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