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叔,告诉哥哥,我很抱歉。”空中只遥遥留下这样一句话。
第9章
金陵城郊外的雨又开始下个不停。
段临霜倚靠在一座木屋的屋檐下,嘴里叼着稻草,出神地打量着不远处的竹林。这场景就像是她三年离家生活里一段最寻常不过的剪影。凭栏听雨,山水有情,此刻如果再配上一壶好酒,本应算得上是人间难得的良辰美景。虽然清贫简朴,却自有一份悠然。
只不过这一次,她是再也悠然不起来了。
段临霜瞥了一眼身旁的颜寄欢,然后深深叹了口气。
“不用担心,方才我看他们往北边去了,应该是以为我们已经出了金陵城。没人能想到我们在这里。”颜寄欢倒是一脸既来之则安之的轻松神态。她不知从哪儿找来堆柴火,又搭起个低矮的架子,将她们被雨淋湿的外套架在火上烘烤。
“这我倒不担心。这间客栈荒废已久,已经足够隐蔽。不过这屋破败,我们也撑不了太久……”段临霜说着,又停顿了一下。“过会儿等雨小一些,我们还是得尽快离开。”
颜寄欢偏过头看了一眼段临霜,终究还是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拿手肘轻轻捅了捅段临霜,小声道:“抱歉啊,这一次连累你了。”
段临霜摇了摇头,说道:“不必。那件事从头到尾本就是白马镖局做的不对。清泉山庄定下的那些陈规朽矩,我也早已看不顺眼很久了。此番若是真将你带回去了,大概你我这辈子都逃不出来了。”
颜寄欢笑道:“那不是你家吗?怎么说得像个牢笼似的。”
段临霜忿忿道:“否则你以为我这三年多都在躲什么。你也看到了清泉山庄都是些什么人。照那群人的性格,我若不带走你,你不是给他们扣下当烧火丫鬟就是得给他们扭送官府发配充军,说不定还要强行押给我哥哥做小妾。”
颜寄欢听她的语气不像是在谈论自己家,反倒像是在说仇家,一时也觉得有趣,于是便顺着她的话调侃道:“前两条我信,只是最后这条,我听闻清泉少主段临风为人处事向来光明磊落,想不到背地里还有这样一面。”
段临霜也意识到自己这话有些意气用事,于是摇摇头说道:“哎,我只是随口一说,其实我哥哥不是坏人。”说完,她又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只是……我从来不懂他,他也从来不懂我。”
颜寄欢扭头认真打量了段临霜一会儿,从她的衣着打扮一路扫到了她腰间露出的那块流云玉佩,段临霜推了她一把,问她在看什么。颜寄欢摆摆手,说道:“抱歉,我还是有点不敢相信,清泉山庄翻天覆地找了好几年都找不到的二小姐段临霜,我随便上了棵树就捡到了。”
段临霜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腰间的玉佩,无奈道:“我又有什么办法,都躲到树上了,该逃的还是逃不掉。”
“所以你当真为了逃婚叛出了家门?”颜寄欢好奇问道,“江湖传说你因不愿遵父命与苍梧派掌门金白晓成亲而叛逃,导致苍梧派与清泉山庄反目,这事是真的吗?”
段临霜的眼睛黯了下去。颜寄欢察觉到了段临霜神色有异,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段临霜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说道:“如果你不愿提,那我便不问了。”
“没事。”段临霜摇摇头,“当时年纪小,不愿遵循的事也不知该怎么反抗,干脆不管不顾地跑了,结果留下一摊烂摊子。别人骂我,也是应该的。”
“我却觉得你很勇敢。”颜寄欢脸上难得现出认真的神情,“你敢放弃锦衣玉食的大小姐生活,孤身一人违抗家命,几大世家中怕是也没有几个人能够做到。”
“你的想法倒也少见。”段临霜抬起头,有些好奇地看着颜寄欢,说道:“世人都骂我任性,说我是白眼狼,明明是上好的亲事,却被我生生弄成了现在的样子。”
颜寄欢拨弄了几下火堆,毫不在意地说道:“江湖中门派斗争错综复杂,苍梧派与清泉山庄不合已久,怎么可能仅仅凭一桩婚事就能勾销几代宿怨。你当时不过是十五岁的少女,这样的担子独压在你一人身上也太不公平。”
“我真该把你这段话印成册子,贴满整个金陵城才是。”段临霜笑道。接着她又轻轻拿肩撞了一下颜寄欢,郑重道:“你也不必为我叫屈。这些事我早已决定不去想了。我既改变不了他人的想法,就随他们去说了,我现在过着这样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好。”
两人沉默了半晌。段临霜想了想,开口问道:“我刚刚看你的武功路数,不像是来自寻常门派,你是不是……”
话才说了一半,颜寄欢突然脸色一变,将火堆用破布一盖,然后抓起两人半干的外套,拽着段临霜的胳膊就闪进了屋子后面的屏风之中。
“嘘——有人来了。”
※※※
屋子外的雨下得猛烈,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即使相隔不远,段临霜只能模模糊糊看到来者的轮廓。
四个人,三男一女,约莫三十岁左右的年纪,手中拿着样式各不相同的武器,看样子是路过前来避雨的江湖人士。
“大哥,这屋里明明没人,怎么木柴还燃着火星子呢。”那四人中唯一的女子说道。
“紧张什么。外面下了这么大的雨,这荒郊野岭统共就这么一间破屋子,有人在此躲个雨也正常,估计是刚走不远吧。”那为首的大汉说着,大大咧咧坐到了地上。
“哎,你别说,三妹怕的可不一定是人。”另一位头戴青巾的精瘦男子笑道,但他的笑容里却透出一丝心虚。
“二哥,怪不得三姐。这破败地方看着就怪瘆人的,谨慎点总不是什么坏事。”四人之中那个穿紫衣的年轻人接话道,“况且,那李司死前言之凿凿说他看到了那个东西,你说会不会……”
“闭嘴!你们张口一句瘆人,闭口一句瘆人,吵得老子脑瓜子都疼。”为首大汉骂道,“都是出来混了十几年的老江湖,被一个影子都没有的流言吓成这种样子,传出去我们’修山四毒‘怕是都要改名叫’修山四怂‘了!”
这大汉话是说的豪气万丈,但听起来怎么都少了几分底气。躲在暗处的段临霜和颜寄欢对视了一眼,都流露出不解神色。这修山四毒在江湖上虽然不算是顶尖高手,但也是小有名气。他们四人是异父异母的结拜之交,老大武兴一手蛇矛枪耍得风生水起;老二丛智擅使棍棒;老三裘莲,江湖又称裘三娘,不会武术,但却擅下毒;老幺纪平有一支铁萧,却吹不了小曲,而是用作发射暗器。这四人平时以兄弟姐妹相称,仗着一身武艺,行事嚣张,下手毒辣,靠替人做杀手过活,因此得来了’四毒‘的称号,也结下了不少仇家。不过,他们的仇家虽然遍布江湖,但敢于复仇的人往往死于非命,剩下的人忌惮于他们的行事手段忍气吞声,很少有人能够的真正让他们露出这样的神情。
段临霜做了一个撤的手势,颜寄欢点点头,随她一起弯下了腰。修山四毒所到之处都没有什么好事发生,要是真有这四个人都惹不起的’东西‘,那她们还是明智一些走为上策,以免无缘无故招惹一身麻烦。正打算脚底抹油一走了之,突然那裘三娘站了起来,说道:“四弟,你敢肯定当年楚云七是确确实实死透了吗?”
此话一出,段临霜的脚步死死定在了原地。颜寄欢看了一眼她的脸色,也停下了动作。
“三姐,那是你亲手淬上的毒,你反倒问我敢不敢肯定?”纪平愠怒道,“我的铁萧毒针从无虚发,如果你的毒有用,那我的针就有用。”
裘三娘脸色一沉,正欲发作,丛智拦下了她,嬉皮笑脸道:“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好争的。当年那楚云七受了那么重的内伤,又中了四弟五针,就算他平时再怎么耀武扬威,在那样的情形下也是决不可能活下来的。”
裘三娘冷笑道:“那你的意思是说,这是冤鬼索命了?”
“胡说八道!什么冤鬼索命!”武兴站起来斥道,“李司是自己喝多了酒掉进水池淹死的,什么看到了玉面双龙镖也不过是酒后胡扯罢了。”
“可李司死后胸口有一红印,印的正是那玉面双龙镖上的双龙纹路,”纪平道,“普天之下,难道你们还能想出第二个能与这纹路有联系的人吗?”
“早知道我们当初就不该贪图他那包袱。”裘三娘叹气道,“都说那小祖宗不好惹,没想到人都死了还是不得安宁。”
“别提了,都说飞龙少侠行走江湖收罗了不少奇珍异宝,他重伤成那样了还紧紧盯着那包袱,任谁都会觉得那里面藏了不少好东西吧。”丛智道,“我们费了那么大的劲拿到这东西,结果除了衣物碎银和一块破牌子之外什么都没有。”
“都他妈哭丧个脸干什么!老子纵横江湖二十年,蛇矛枪下人头无数,难道还怕他个孤魂野鬼不成?”武兴冷笑道,“一个破包袱,拿了就拿了,有本事他楚云七就化作厉鬼来找老子索命。”
话音刚落,刚刚燃起的火堆就晃了几晃,仿佛是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东西经过了那个地方似的。裘三娘的脸色惨白了几分,她轻轻推了推武兴的背,嗔怪道:“大哥,这荒郊野岭,你说话还是留几分比较好。”
窗外雨声减小,天色已经完全变暗,破屋中只有雨水打在石阶上滴滴答答的声音。大约是气氛实在有些难受,武兴终于还是压下了火气,只是黑着脸点了点头就不再说话了。
就在这时,角落里的屏风突然毫无预兆地直直倒了下来。
第10章
屏风直直倒下去的一瞬间,刚刚还飞扬跋扈的武兴脸上的血色全数褪尽。只见他双膝一软,扑通一声就瘫倒在了地上,嘴哆嗦了半天愣是不敢再说一句话。丛智和纪平也吓得脸色惨白,抓起家伙一退就是三丈远。倒是刚刚还略显害怕的裘三娘,此刻却成了四个人中镇定的一个,她定下神,看清屏风后躲着的不过是两个人以后,登时来了底气,身子一闪,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你们是谁?鬼鬼祟祟躲在后面干什么!”裘莲质问道。
段临霜和颜寄欢互相对望了一眼,知道此刻再躲也是徒劳,只得乖乖跨过屏风走到前面。修山四毒中的另外三位也终于明白了原来不是厉鬼作祟,联想到刚才自己被一点风吹草动就吓得魂飞魄散的模样,面子上难免有一些挂不住,尤其是武兴,连带着看她们的眼神都恶了三分。段临霜不由自主捏紧了腰间的玉佩。她的剑和包袱还落在客栈里,身上只揣了几颗飞蝗石,这四个是出了名的穷凶极恶之徒,就算有个武功高强的颜寄欢在边上,如果真要打起来也胜算渺茫。
段临霜正琢磨着对策,身旁的颜寄欢突然走上前冲修山四毒盈盈一笑,开口道:“几位大侠,我们两个不过是无名之辈,方才听得有马蹄声,慌慌张张寻了个屏风就藏起来了,惊扰了各位大侠,实在是抱歉。”
颜寄欢本就是个明眸皓齿的佳人,笑起来更是楚楚动人,仿佛有一种天生就能叫人卸下防备的力量。那四人被她这样一笑,眼中的怀疑神色也散去不少。丛智将她们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忽地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说道:“我倒是什么吓人玩意呢,原来是’野有死鹿‘。二位也不必挂心,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嘛。”
段临霜皱了皱眉,接着立刻反应了过来。为了掩人耳目这些年她向来习惯着男装出门,方才又因淋了雨,她与颜寄欢都将外衣脱下,又因躲得太急未来得及穿上。荒郊野岭,’孤男寡女‘衣冠不整地躲在屏风后面,任谁都会下意识以为她们两个是一对出来厮混的爱侣。
不过她倒也不在意这些,见他们已经卸下警惕,干脆顺着他们的话说道:“几位好汉,我们也是无意冲撞,既然是误会一场,不如就此别过?”
武兴点点头,刚想松口。但那裘三娘却眼波一转,忽然拦住了武兴,说道:“大哥,这两个人留不得。”
武兴道:“我看这二人不过是在山野间胡闹的普通山民,有何要紧的。”
裘三娘莞尔一笑,指着段临霜腰间的玉佩,说道:“普通山民?普通山民身上怎么会有这么清泉山庄的流云玉佩。”
段临霜暗叫一声糟糕,平时她都将这块玉佩别在里衣,由外袍遮掩着,一般人也注意不到。今日正好没披外袍,就这样明晃晃吊在外面,反倒招来了祸端。再抬头一看,果然,刚刚才缓了脸色的四毒霎时间又变了副阴沉不定的面孔。
纪平呵道:“你们究竟是谁?何以偷偷摸摸谎话连天?”
裘三娘道:“四弟,何须与这两人废话!清泉山庄与我们黑道素有芥蒂,不如直接杀了省事!”此时纵她们二人有通天之能,要想在这样的情形下逃脱,一番苦战是免不了了。眼看颜寄欢已经开始暗自运力,段临霜却突然不动声色按住了她。
只见她转过身,冲那四毒作了一揖,坦然道:“实不相瞒,在下确实是清泉山庄的人,名叫林雨相,这位是我的师妹。此次下山,正是奉庄主之命去白马镖局收账的。”
正所谓谎言都掺着三分真,清泉山庄每隔一年就会派出弟子出门游历,顺便去往各个分舵及旗下产业收账,这是江湖中人尽皆知的事情,因此段临霜此言真假参半,一时竟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唯有那裘三娘心思缜密,听闻此言,面上狐疑之色仍未打消。她想了一想,又追问道:“清泉山庄弟子出门向来成群结对,为何此处只有你们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