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清泉少主,我不会告诉你我是如何脱身的。”金秋雁笑了笑,“你只需知道那天我全身而退,毫发无伤。就算后来段天问如何机关算尽想要封住我的嘴,甚至不惜以剿灭天山北老的名义将我骗至镇渊台推下,我仍好好坐在这里,向他的儿子讲述他最不堪的秘密。”
“你既已全身而退,为何还要执意入他陷阱。”段临风问,“你们已经打过照面,他必然会想尽办法杀你灭口。”
“因为我以为我的家世足以保护我。”金秋雁的声音渐渐低哑,“我以为只要我回到苍梧派,将事情如实以告,母亲就会帮我。不想她却动了怒,指责我犯下大忌,为了素不相识的人搭上整个苍梧派的前程。她说那些匪寨遗孤本就是没人要的孽种,不值得同情,而我随意闯入别门禁地,即使段天问当场杀了我,她都无从申告。”
她停顿良久,又继续道:“此后不久,天山北老四处作乱的消息就传了进来,与之一同到达的还有清泉与玉笛的联名信,提议三大世家共同联手抵抗魔教肆虐。我兄长天生孱弱,母亲便命我担下此任。再以后的事,你也能够猜到。我与段天问、萧关傲围堵天山北老于镇渊台上,萧关傲力竭昏迷,我好不容易拿住天山北老,你父亲却抢走功劳,将我一把推下山崖。”
篝火渐微,天色依旧深沉如墨,段临风沉默许久,轻声道:“……对不起。”
金秋雁怔了怔,讥笑道:“你父亲自己是那样一个腌臢东西,却将你养得干干净净,倒是稀罕。”接着她看了段临风一眼,若无其事道:“不过,你不必替你父亲犯下的错道歉。如你所见,我母亲与我也并非全然相似。或许我死了,她反倒松一口气,毕竟我总是无法无天、惹她生气。”
“并非如此。对前辈的死,令堂从未释怀。”段临风摇了摇头,“自前辈走后,苍梧与清泉的关系一落千丈。后来父亲有心修缮,令堂却发难,执意要我妹妹嫁入苍梧,说要父亲以自己的女儿来赔罪……当时我以为这些不过是令堂刻意刁难的胡言乱语。如今想来,或许令堂早有怀疑。”
金秋雁擦了擦眼角,勉强笑道:“她还是这样睚眦必报。倒是牵连了你妹妹。”
提起段临霜,段临风的心不禁重重一沉,他跳下镇渊台时临霜尚生死未卜,也不知后来有人去寻过她没有。还有楚云七,他虽然把断水剑留给了他,但是台上危机重重,他真能顺利脱身么……
“我还未问过你,你父亲的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金秋雁的一句话猛然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段临风正欲回答,才起了个头,脑中却忽然灵光一闪,方才囫囵听过的种种细节在他脑中重新组合。他急忙问道:“三十年过去,前辈为何还记得当日那少年身上的玉饰?莫非那玉饰有何与众不同之处么?”
金秋雁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回想片刻,答道:“不错。那少年身上玉佩与你庄弟子平日所配的流云玉饰很不一样,并非紫玉,而是一块纯白色的玉玦,材质极好,上面雕了双龙纹饰,因此我才多看了一眼。”
段临风深深吐了口气,道:“如此,我便明白父亲的死因了。”
第59章
“别在那傻站着,想想办法!”
颜寄欢一边抚着段临霜的背,一边用口型向楚云七求救。楚云七摊开手,作出一个无计可施的动作。这时段临霜却直起身来猛地抢过楚云七手中的火折子,咬牙道:“我要一把烧了这鬼地方!那群老东西一个也别想拦着我!”
“妹妹,冷静些。”楚云七赶忙劝道,“兹事体大,这些东西最好还是暂且留下。”
“还留着做什么!”段临霜一脚踹到柜子上,“想到这种人是我的父亲,我恨不得去死。”
颜寄欢握住她的手,急道:“双龙玉玦!我们还不知道双龙玉玦的来龙去脉,这些东西里或许仍有其他线索,你可千万别冲动。”说完,她又忽然像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猛地扭头看向楚云七问道:“这些画里面……应该没有你的阿娘吧……”
楚云七摇了摇头。颜寄欢松了口气,慢慢从段临霜手中取下火折子,说道:“我们现在明白了段人杰和周歌与你父亲之间的仇怨,但这房中当日究竟关押了何人,双龙玉玦又是如何从你父亲手里流落出去,我们仍一概不知啊。”
段临霜深吸了几口气,好歹强逼自己平静下来。她将所有画卷重新锁回柜子里,转头问楚云七道:“你说这块玉玦是你师父交予你,他现在人在哪里?”
“我师父?”楚云七大感意外,“不是他。他不是段人杰。”
段临霜却不依不饶:“你如何确定?如果不是他将这块玉交给你,你根本不会来到清泉山庄。或许他培养你至今不过是为了报仇。”
楚云七道:“我十多年前遇见师父时他就已年近四十,若段人杰还在人世,到今日也不过四十岁出头!”
段临霜道:“外貌都可以作伪,年龄更作不得真。”
楚云七斩钉截铁道:“他的年龄不会有假。”
“空口无凭。”段临霜微微敛眸,“你师父姓甚名谁,师从何处。楚大哥你真的清楚么?”
“我……自然清楚。”楚云七难得显现出一些犹疑,“只是我向他老人家发过誓,绝不能向旁人透露我的师承。尤其不能对三大世家的人说。”
“你这句话只能叫他老人家显得更可疑。”颜寄欢扬眉道。
“他只是个性古怪,不太喜欢……人。”楚云七道,“……特别是三大世家的人。”
“我明白了。”段临霜点点头,“我哥哥为了你出生入死、众叛亲离、得罪了他能得罪的所有人,你却不肯为了哥哥出卖你师父。”
楚云七深叹一口气,捏了捏眉心,无奈道:“我师父是九行仙。”
段临霜大大吃了一惊:“九行仙?”
“不错。”
“三十五年前那个九行仙?”
“正是。”
“可是他从不收徒弟。”
“他改转心意了。”
“等一等!”颜寄欢忍不住插嘴打断他们,“你们究竟在说谁?”
段临霜与楚云七转头看她,同时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你不认得九行仙?”
颜寄欢无辜地摇了摇头。
段临霜道:“三十五年前的百门风云会上,铜玉牌曾丢了一次,始作俑者就是九行仙。”
——
九行仙其实最早叫酒行仙,只是当他第一次将这个名号诉诸笔端时喝多了酒,将酒记成了同音的九字,这样传着传着,酒行仙就成了九行仙。
而他的名号第一次为世人所知,则是因为一坛价值连城的酒。
这酒本身不值多少钱,值钱的是用这坛酒所换回的东西。
——铜玉牌。百门风云会中人人想要争夺的宝物。天下第一的象征。
三十五年前,百门风云会尚没有如今这样严苛的准入门槛。于是每五年便会有许多能人志士前来一试身手,虽然最终往往拿不到铜玉牌,但也是一个崭露头角的极好机会。
可是九行仙却不是来崭露头角的,相反,在风头最盛的这段时间内,他始终都是以蒙面的形象出现,连一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留下。他就像一场饕餮盛宴上骤然卡在喉间的鱼刺,不大不小,恼的人食不下咽,虽然没有造成太大伤害,可是当下一次再面临同样的场景时,总不免让人留有余悸。
当铜玉牌消失时,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第一批弟子到达山洞的时候,猛兽已经酣然入梦,一旁装有铜玉牌的锦囊空了,只留下一阵淡淡酒香和一张落款九行仙的字条。
“莫问玉归处,醉笑琼浆池。”
纸条传回了三大世家掌门的手中,一石激起千层浪,九行仙的名号因此传遍江湖百门,无人能解其意。最后无意之中破解了这个谜底的是当时十五岁的张子慎与刘宣,他二人并非与会弟子,不过是替师门跑腿送酒,却在途中不慎打破一坛,百年的陈酿落入遍布玉笛山庄的沟渠之中,沿水路飘香十里,一个蒙面少年在此时翩然而至,要以铜玉牌换取以三大世家掌门一一切磋的机会。
这场交易在一个隐秘的地方进行,没有任何旁观者,消息却还是隐秘地流传出去。结果金荷氏称病不出,萧关傲以一招之差惜败,段天问在他手上虎口处留下一道疤,却也只是堪堪打了个平手。九行仙似乎十分失望,长叹一声不过如此,将铜玉牌随手往地上一丢,自此销声匿迹。
后来清泉山庄试图以这道疤作为线索去找人,但因特征太过宽泛,始终没能追寻到这个蒙面青年的下落。久而久之,人们也将这个名号忘到脑后,不再提起。
“五六岁的孩子可做不成这件事。”楚云七道,“你两位师叔都见过我师父,他们可以证实他的年纪。”
屋内一阵沉默。
“有时我觉得你很倒霉。”颜寄欢道,“但有时候我又觉得你的运气好得实在出奇。”
“有些细节的确只有九行仙本人才会知道,所以我信你,不过……”段临霜摸着下巴打量楚云七几眼,“原来你是他的徒弟,怪不得呢。”
“怪不得什么?”楚云七感到莫名其妙。
“也没什么。”段临霜道,“只是我想起哥哥自小就很喜欢九行仙的故事。”
楚云七揉了揉鼻子,语气有些不忿:“我和我师父也没有那么像。”
“够像了。其实仔细想来,哥哥一向钟意你这类的,不是你也早晚会有别人……”段临霜心不在焉地转悠着查探房中的其他物件,“对了,我们得找块布将这些白骨包出去,叫他们早日入土为安才是。”
楚云七十分想要假装没听见,他十分想要把问题的重心放在如何处理眼前这堆枉死的白骨上,但他一张口还是忍不住问道:“什么叫不是我也会有别人?”
段临霜从角落里扯出一块布来铺在地上,示意他们两人过来帮自己搭把手,一边说道:“以前我小时候,玉笛与清泉常常互相派遣弟子去对方的地界交流武学。那时沈望岳武功又好,名望又高,也是像你这样成日和哥哥混在一起舞刀弄剑,后来他回玉笛山庄去,哥哥还伤心了一阵子,不过也没什么,过几年就不往来了……”
“沈望岳?”楚云七面上有点挂不住了,“不会吧?他们看起来很生疏啊?”
“哦,原来哥哥没与你说过。”段临霜若无其事道,“看来他也不是什么都告诉你。”
楚云七站在原地怔怔陷入了沉思。段临霜稍微走得远的了些,颜寄欢才小声问她:“你哥哥以前真的和沈望岳有一腿啊?看不出来啊?”
段临霜嘘了一声,道:“我骗他的,沈望岳是来过清泉山庄,不过和哥哥也就是点头之交。我就是看不惯楚云七他那口是心非的样子,偏要气气他。”
颜寄欢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刚想接话,却被段临霜一把捂住嘴,指了指她们的头顶。
“有动静。”
这时头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段临霜连忙遮住一旁的灯烛,将颜寄欢藏到自己身后,小声问道:“我们下来时有将密道的门关好么。”
颜寄欢摇摇头,说道:“我不是最后一个。”
楚云七这时也听到了动静,他从里面走了出来,对二人说道:“多半是你几个师叔寻来了,你得想好说辞,这事太大,瞒不久。”
段临霜咬牙道:“能瞒多久是多久。以杜思飞和戴良的性子,他们非但不会相信,恐怕只会将事情推到你们身上。”
头顶的动静很快就近了,来人出声,是韩山道的声音。
“临霜?二小姐?你在里面吗?”
段临霜犹豫片刻没有应答。三人屏息静听,上面的脚步声忽然消失了,等了半天都没有别的动静。楚云七举了火折子,示意段临霜替他打开已经合上的石门,开门却见到剑光一闪,直逼面门,幸好他手快,顺手抄起一根腿骨一挡,才不至于被误伤。
“是你?”韩山道怔了怔,这才看清了楚云七手中拿的东西,顿时大惊失色,“这什么东西?你怎么在这里!”
“师叔!”段临霜连忙从后面走上来,“是我带他们进来的,没事。”
看见段临霜,韩山道终于松了口气。这时颜寄欢已经把遮在灯烛边的布取下,屋内的光线重新亮了起来,韩山道看清周围情况,不禁大吃一惊,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是大师兄的屋子吗?”
段临霜见他神色,就明白他大概也是和他们一样第一次见到这间密室,于是便解释道:“说来话长,我们觉得这是段人杰住过的地方。师叔可曾听任何人提起过?”
“段人杰……”韩山道又想起那双诡异得像死人一样的眼睛,他摇了摇头,“我很少来大师兄这里,从未听过这里还藏着这样一间密室。”
颜寄欢冷笑一声,嘟哝道:“倒算是一件幸事。”
韩山道不解地看向她,刚想提问,却被段临霜截下了话头。
“师叔有什么急事?”她问道,“怎么都找到这里来了?”
韩山道像是到了这时才想起他来此的目的,他看了看段临霜,神色忽然变得十分别扭,语气也支吾起来:“是……庄里来了位客人,其他几位师兄都不在,我不方便单独见……”
段临霜皱眉打断他道:“什么客人?我没有请过哪个客人。师叔随便打发了就是,不用大费周章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