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耍我呢?那里直通大门。”女人又是一脚踹上他的左膝窝,“不愿说是吧,我这就杀了你,然后抢光你们这里最好的东西栽赃到你头上。”
沈望岳心里一沉,这个男人对玉笛藏剑阁的熟悉程度叫他心惊。女人原本已经上钩了,她是在这个男人提醒之后才意识到受骗。她并不熟悉这个地方,男人才是主谋。
只能有一个人对藏剑阁如此了解,只会有一个人宁肯装聋作哑也不愿出声被他认出身份。
他终于冲破了哑穴,呛咳着发出声来:“楚云七!我知道是你!那夜在镇渊台上我就看见你了!”
身后的呼吸声忽然滞住了。沈望岳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起来,他猜对了吗?
“你胡言乱语什么呢?”女人一巴掌抽上他的后脑勺,“不识好歹,我看你是找死。”
女人的手指已经摁上他的后颈。怎么办?他不能呼救。这里离门口太远,守卫冲进来之前他们就会动手。但他必须说点什么,他必须找一个话题拖住他们,哪怕只是让他们短暂停顿片刻也好。
他一咬牙,不管不顾道:“我全都听见了!那日你祭奠段临风时说的话!我能帮你!”
按在他脖子上的力道果然松懈下来。在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那个男人终于开了口。
“他说什么了?”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以掩盖掉他惯常的声线,但他的语气仍叫沈望岳愣了愣神。
不是楚云七?那会是谁?是楚云七的熟人么?为什么他总觉得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
“愣着干嘛?说啊!”
女人捅了捅他的腰,他终于回过神来。
“他……他说他知道是谁害了段临风,要去复仇,他还说他很后悔……要段临风再等一等他,哪怕填平这深渊也要带回段临风的尸骨,带他远走高飞……”
回答他的又是一阵漫长到令人窒息的沉默。
“数到三十,从大门出去,不许回头。”那个男人再度开口。即便他有心遮掩,沈望岳仍捕捉到了他声音中那一丝熟悉的语调,在意识到这个男人有可能是谁的一瞬间,他感到浑身毛骨悚然。
“你……你不是已经……”
“你最好听他的,否则后果自负。”女人抵在他腰间的锐器又拧了两圈。他茫然地点了点头。锐器撤下了,他在原地愣神片刻,忽然回过神来。
如果这是段临风的魂魄归来,那么……
“你若真是我想的那个人……”他鬼使神差地背对着两人喊话道,“能不能替我托梦给你妹妹,告诉她我很……”
他的话没说完,身后的脚步声就已经远了,沈望岳猛然清醒过来。不是鬼。鬼哪有脚步声!一定是有人装神弄鬼!他们希望他从大门出去吸引守卫的注意力,从而借机走天窗逃离!
他怎么可能叫这些小贼轻易如愿!
沈望岳一个翻身捡起了地上的吴钩,扭头就往天窗方向追去。想不到他才刚追了两步,三支箭矢就直冲他的命门飞来,他大惊失色,连忙回身闪避,慌乱之中碰翻了一旁的兵器,各色刀枪棍棒稀里哗啦倒了一地。
守卫终于听到阁中动静,纷纷破门而入。沈望岳一把推开他们往门外追去,可是门庭空空,哪还有半分贼影。
他回到阁中,看着散落在地上的武器,竟然只是三根平平无奇的树枝而已。
三箭齐发本已是稀罕功夫,而能将三根树枝化作劲猛的箭矢,普天之下更没有几人可以做到。上一次他听说有这种事,好像还是金白晓的姑姑金秋雁。
可那金秋雁早已死了三十年,即便是她的后辈之中也无一人再能拥有她那样的傲人天赋。
金秋雁……和段临风?即便是装神弄鬼,又有谁会把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边的鬼放在一个台子上唱戏呢。
他站在藏剑阁门口陷入沉思,守卫匆匆而来,向他禀告道:“启禀公子,除了牌匾上那块玉以外,藏剑阁中未有一物遗失,查吗?”
活见鬼。真是活见鬼了。
他若有所思地将吴钩别回腰间:“算了,那本来就不是我们的东西,丢了就丢了,别声张。”
活着最好,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给她赔罪了。
——
一处隐蔽的山坡下,金秋雁将钱袋里的钱尽数倒在地上,边数边皱起了眉。
“这小子好穷。就这点钱,还不够我从前一根发簪。”她用树枝扒拉着碎银子抱怨道,“我们真应该多顺几把趁手的兵器,倒卖了也好。”
“藏剑阁的宝物太显眼,没有当铺敢收。”段临风道,“这些钱支撑前辈路费已足够,前辈拿走就好,我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这如何行?一人一半。”金秋雁用树枝将碎银划出一半给他,又好奇问道,“你费那么大劲,不会就是为了取下那牌匾上的玉玦吧?我瞧那玉的成色很一般,换不了太多钱吧。”
段临风盯着双龙镖看了看,道:“这是我朋友的暗器,材质本身不值钱,但江湖中还是会有人愿意为它出高价,我想用它来找到我的朋友。”
金秋雁神情微妙地哦了一声:“那个要为你填平深谷的朋友?”
段临风的耳朵烧了起来,他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将双龙镖收了回去:“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说这种话。”
金秋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其实你别看前辈我在谷中困了三十年,我前十六年的人生也算是万草丛中过,见了不少世面,你与你朋友这种事我见多了,没什么好害羞的。”
段临风的耳朵烧得更红了:“我们……不是前辈想的那种关系。”
金秋雁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眼,问道:“怎么?你不中意他?你不是说你不好女色么?”
“我……我不……”段临风第一次和人开诚布公地谈论这些事情,一时间话都说不利索了,只好老实坦白道,“是反过来。”
“他不中意你?”金秋雁满脸难以置信的神色,“不会吧。你怎么知道?”
段临风闷声道:“我问过他。”
金秋雁同情地哦了一声,随即又安慰他道:“那都是以前的事。他祭奠你时说的那些话,不像是对你无意。”
段临风低着头拨弄树枝:“他就是这样的人,说出的话信不得。”
“哪样的人?”金秋雁不明白。
段临风把树枝掰断丢在一边:“一面真心待你好,一面又说些让你误会的话,当着你的面什么都不肯承认,死了倒来诉情深。”
“原来是这样的人。”金秋雁点了点头,“这样的男人很棘手,你可要小心。”
段临风却摇了摇头,赌气道:“不管他。我只当从没听过那些话。”
金秋雁想了一想,又道:“或许他只是迟钝。毕竟那些话都是对你的亡魂说的。一个人或许会对活人说违心话,可对死人发的誓却总是真心的。”
段临风被她说的有些动摇:“可能他只是重义气……”
“那么他对你与他对旁人有不一样吗?”金秋雁问道,“比如说,那天替他死的不是你,而是他别的好友,他也会在镇渊台前说出那些话吗。”
别的好友?段临风想到颜寄欢与颜寄欢。把她们放在同样的情景下,她们大概不会做出和他一样的选择。但假如,假如她们因楚云七而死,楚云七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他也会像对段临风发誓一样立誓为她们报仇吗?他发现他没有那么肯定了。他认识的楚云七是一个恩仇必报的人。如果那一天站在台上受千夫所指的是段临霜和颜寄欢,楚云七仍会站出来为她们出头。但反过来呢?如果那一天段临风被逼着要杀的人不是楚云七,他不会崩溃到丢下匕首跳下镇渊台。
这才是他们之间无法填平的鸿沟。
楚云七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觉得自己欠段临风一个解释,他就站在段临风面前生生挨他一刀还他知遇之谊。他觉得自己欠段临风一条命,他也必然会想尽办法还清段临风相救之恩。
不是因为他对段临风抱有同样的感情,只是因为他们是朋友,楚云七会为他的任何一个朋友上刀山下火海。而段临风?段临风他循规蹈矩了一辈子,只为一个人破过例。
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不一样的。
段临风抿着嘴半天说不出话。金秋雁读懂了他这一阵沉默的意味。她叹了一口气,道:“看来你已经有答案了。”
段临风缓缓点了点头:“他说过他只把我当兄弟。我想他对任何一个兄弟,都可以做到他对我做的那些事。”
金秋雁颇为遗憾地按了按他的肩,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厢情愿也是常事。但你也别灰心,人的想法幽深难测,说不准他只是迟钝而已。如今你死而复生,正好可以回去试他一试。”
“试?”段临风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金秋雁眼珠一转,说道:“当你见到他的时候,你非但不能表现出你对他的在乎,相反,你还要对他说你想开了,移情别恋了。”
段临风想不通了:“可是我并没有移情别恋。”
金秋雁无可奈何地揉揉额头,道:“看你这小子平时脑子挺灵,怎么到这时候就糊涂了。他若是觉得亏欠你,只因他并不知道你还活着,他以为你替他死了,所以要用一生来偿还你那一跳的恩情。可如今你并没有死,你们之间根本无命债可言,这时你说你已经移情别恋,他只会大松一口气,巴不得与你一拍两散、各自欢喜。你说是不是?”
段临风又被她说服了:“似乎……是这个道理。”
金秋雁满意地点点头,道:“可反过来说呢,人都有独占欲。若是他心里有你,听到你移情别恋,他定会想方设法留住你,叫你明白他的心意。这下你不就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了么。”
“这……”段临风还是犹豫万分,“若是他真和我一拍两散呢。”
“那你就该及时止损。”金秋雁云淡风轻道,“最趁手的弓箭不一定是材质最好的。如果有一副弓箭人人都觉得很好,但你拿着却无论如何都射不准靶心,只能说明这把弓不适合你。找男人也是一样。世上好男人这样多,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
及时止损……段临风陷入了沉思。他竟然从来没往这个方向想过。他从十六岁开始眼中就只有一个楚云七,他都已经忘记这世上原本就有许多男人,和楚云七不一样的男人。他可以移情别恋,去寻找另一个真心待他,不会口口声声要与他做兄弟的人,这才是皆大欢喜的结果。
可是他真的还能像在意楚云七一样去在意另一个人吗?
“好了,你自己慢慢考虑。时候不早了,该动身了。”金秋雁打断他,然后拍了拍衣服上的灰站起身来,“下山之后你我就要分道扬镳,在走之前,我还有一件正经事要问你。”
段临风连忙起身说道:“前辈但说无妨。”
金秋雁道:“逼你跳崖的那个人……我的侄子,金白晓,他的本事如何?”
段临风不明所以,但还是如实评价道:“趋名逐利,好大喜功,武功三流。”
金秋雁摇了摇头,道:“我不是要问你他的人品武功如何,我是问你他做掌门的本事如何?”
段临风思考片刻,回答道:“金白晓工于心计,做事的手段也实在算不上光彩,但的确是一心一意为稳固苍梧派的地位着想。抛开其他不谈,若我父亲在世,大概会欣赏他的行事风格更多过于我。”
金秋雁脸上却没有太多欣慰的表情:“有小谋而无大略,你觉得这样的人做掌门真的于苍梧有益么?”
段临风隐隐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不禁有些愕然,忙扯开了话题:“前辈家事,我不便评价。”
“回去再慢慢瞧吧。”金秋雁握紧九曜弓,看向远方的目光变得深不可捉,“我的九曜弓,不能轻易交给无才无德之人。”
段临风点了点头,说道:“那么晚辈就此告别了。”
“等一等。走之前有两件事我要你答应我。”金秋雁叫住他。
“前辈但说无妨。”段临风道。
“第一件,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的身份。”金秋雁道,“第二件,我要你留周歌一命,无论她做过什么,只当是还我一个人情。”
段临风当即拱手承诺道:“前辈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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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到扬州城的时候,段临风身上的盘缠已经所剩不多。
他上一次出门时,手头这些钱尚可以省吃俭用支撑他从江南去往中原,想不到隔了数月,路过的大小城镇沿路物价都莫名涨了不少,打听之下才知道原来是白马镖局为着一些私盐遭了查,最后闹到出行走镖都要先经了各地官府开箱查验才能放行。
乍一听似乎只是多几道关卡,横竖只是麻烦一些。然而从前白马镖局走镖就是靠江湖各门之间的人脉与信誉,经手的每一环都有迹可循,丢了东西总能追溯回去,如今官府横插一脚,经手的人多了,到货却总是缺斤少两,又不敢去追查,以至白马镖局的信誉一落千丈,商贾不再肯通过镖局运货,一来二去搞得江南一带货运流通都受了阻,吃穿用度所需的金钱银两也就翻了许多。
段临风还是清泉少主时,清泉山庄每年都要花费许多银两打通关节,以此来换取两方相安无事。但他亦明白官府对他们这样势力庞大的江湖门派早有忌惮,所以行事向来低调。想不到他走后不过数月,官府立刻就迫不及待动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