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生————清涧

倒是雨雁有点上心，拣了晚间没人时探问安平："主子，皇上这次倒是真的上心了。"
"嗯。"安平靠在床头看着书，眼睛都不抬。
"你到底算是苦出头了。"
"哦。"
"我跟你说话你有没有在听？敷衍我呢。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雨雁拿出不依不饶的样子来，坐在床边盯着安平。
安平被她闹得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只好放下书抬起头来极为无奈的说到："好姐姐，我当然有听。可是皇上做事，我应该有什么想法吗？"
"皇上这次很关心你呢，你难道看不出来他......"
"我应该看出来什么？"
"但你们从前是......"
"从前的事情是从前的事情，已经过去的事情还想他做什么。"
安平并不再看雨雁一眼，径自拿起书低头抿着嘴看起来。雨雁知道他有些不悦，但又不想他再这样熬下去。明明心思比谁都敏锐，明明感情比谁都激烈，却偏偏要把自己弄成一个无情无欲的样子。可叹命运竟将当年那个天真单纯的孩子变成了现在这样淡漠的人，仿佛真的没什么能够让他动感情了。可是又好像不是这样的，安平不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那天童楚林的事情他不是也急急的进了宫么？
对了，就是这个！
"你那天是为什么弄得那么狼狈？"雨雁换了个软软的语气，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安平说话。
安平眼睛盯着书，随口回答道："给童楚林求情了。"
"你帮童楚林求情了？太后没有说什么就允了么？"雨雁听他这样说话也很奇怪。
"太后当然没有发作我，她只是管教不懂规矩的童楚林而已。不过我想童楚林不懂规矩是我做主子的没有管教好，当然我也应该一同受罚。"
"后来呢？"雨雁听到这里也大概知道当时是个什么样紧张的情况了。
"后来皇上就来了，劝了太后两句，就吩咐把童楚林交给敬事房了。"
雨雁知道决不止这样，又追问："那你呢？"
"我啊，我多跪了一个时辰。"安平依旧眼睛盯着书，毫不在意的说到。
"你还说什么过去的事情现在不想了！若不是为了那容国皇帝，你会这样作践自己？"雨雁听到这里顿时又红了眼圈，一下抽掉安平手里的书，瞪着他。
"你何苦说这样的话，我对你们哪个不是好的？"安平皱着眉头看着她，见她又一副要哭的样子，无奈的笑道："你看你，都说了你多少次了，越大越爱哭。现在这样子不是很好么？比以前好多了嘛。"
说着雨雁的泪水就掉下来了："好多了？是比从前好多了，可是你看你现在，整天无情无欲的样子。从前你是这样不哭不笑的？"
安平更加无奈，摇头笑道："我现在不是正笑着吗？"
雨雁抬手擦了下眼睛道："你现在脸上笑着，但心里没有笑。你只有那天生日在郊外吃着粗茶淡饭的时候是笑着的。"
安平听她这样说，心里动了一下，问道："那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没有笑？"
"看你的眼睛。"雨雁嘟着嘴毫不犹豫地说："你眼睛里从来没有高兴的样子。自从回来就一直都是一潭苦水！"
安平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没有再说话，雨雁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也闭了嘴。气氛陡然尴尬，雨雁被安平看得浑身不自在，左右躲避着安平的视线，终于想起来什么似的说："你该吃药了，我去端药。"说完匆匆站起身，走到门口的时候却一下愣住："皇上？"
安平听到她的声音，立即转过头，发现程叶轩站在门口，不知道已经听了多久了。

第33章

始终还是躲不过啊，安平在心里叹道，放下书便从床上下来。程叶轩两步走到床边，按住刚站起来的安平道："坐下吧，不然一会儿腿又该疼了。"安平身子好些了，便不欲与程叶轩有什么身体接触，一侧身坐在床上，就势躲开了程叶轩的手。程叶轩自己讨了个没趣，一时讪讪的缩了手。
"皇上请坐吧。"安平看着程叶轩站在面前，心里也颇为不自然。
程叶轩也是明白人，很快便已经从刚才的尴尬中解脱出来，退到桌旁坐下："你身子好些了？"
安平撑起身子，依旧站起来慢慢地走过来道："回皇上，好些了。"一面回答一面执起桌上的茶壶给程叶轩倒了一杯水道："皇上请喝茶。"
程叶轩接过茶杯，喝了一口便放在桌上。依旧看着安平的脸色道："看起来气色是比那天好多了。身上还疼不疼？"
安平倒完了水，也不走回去，也跟程叶轩并排坐在椅子上，对他微微笑了一下道："已经不怎么疼了。"
程叶轩见他这样的笑容，想起了方才在门口听到的话，心里突然就难过起来，仿佛一团烂絮堵着，让人喘不过气来。这是安平的一种无意间的自我保护吧，不敢让人再看到自己的感情。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呢？想着想着无端的黯然了起来，把本要说的事情也说不出口了。
雨雁端着药进来的时候，又看见两人这样沉默着，安平低着头看着脚面，程叶轩闷头喝茶。不禁在心里叹息这二人怎么这样不开窍。想了想，便上前对安平道："主子怎么又下床来了？身上伤还没好，朱太医可是嘱咐绝对不可再受凉的。虽说是夏天，椅子总比床上要凉些。自己的身体怎么就这么不知道爱惜呢？"把药放在桌子上，便拉着安平非要他上床去。
程叶轩在场，安平碍着他的身份，怎么也不愿如此放肆。若是传出去了，便又不知多少人要说自己轻狂了。雨雁拉了他两下拉不动，又怕他身上疼不敢太用力。于是二人僵在当地。程叶轩突然说："你还没好，上床上去躺着吧。"
安平听到他这样说话，不好违了他的意思，又不愿让人觉得自己无礼。在原地犹豫了半响，终究拗不过二人，慢慢走到床边坐下。雨雁帮他脱了鞋子，让他上床去靠坐着，方回身去端药，却见程叶轩一手端着药，另一只手冲她挥了挥让她下去。安平拼命对雨雁使眼色，让她把药接过来。雨雁却对此视而不见，对程叶轩福了福，出去反身把门也掩上了。安平心里有些恼恨雨雁，这丫头现在越来越不把他放在眼里了，什么都听着程叶轩的指使。却不知原来雨雁寻思着，难得见二人主动些。便是前些日子安平病着，程叶轩除了第一天晚上守了一夜外，今日才是第二次来。再者，安平是伤得重方显得脆弱些，平日里哪有这等机会。索性便让他们私下多说点话，保不定解开点心结，便是安平肯露出点喜怒哀乐也是好的。
屋里又只剩了安平与程叶轩两人，明亮的烛光下，程叶轩看见安平低头坐在床上，面无表情，双眼就像是无波的湖面，平静淡然却深不见底，一点都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走过去坐在床边，安平便不作声的往里挪了挪，让两人中间空出一些来。程叶轩端起碗却自己先尝了一口，只觉得那药温度刚刚好，但却苦得很，从嘴里到了心里。记得安平小时候特别不喜欢吃药，每次都要自己千哄万哄的，又是糖又是水折腾半天。这次的药这样苦，不知道他要怎样才肯喝下去了。却被他伸手接了过去，扬着头一口一口不歇气的喝完了，放下碗便自己拿着手巾擦净了嘴。程叶轩接过他手上的碗，放到桌子上，再坐回来对他说："安平，我今天已经让人把童楚林带来交给雨雁去处理了。"看见安平脸色缓和了些好像是放心了，眼中却闪过一丝疑惑，程叶轩没有解释，反而继续说道："那些行私刑的人，也已经处罚过了。宫中不能容许滥用这样残忍的私刑。"
这回安平不能再装作不闻不问了，眼神认真的看着程叶轩道："皇上圣明，只是这样做母后心里未免难过。"
程叶轩道："自然还是给母后留着脸面的，只是处罚了下面的人，表明我的态度便可。"
安平听了，便点头道："这样甚好。皇上也不必为我的事情费那么大功夫了，常常跑来，于礼不合。"
程叶轩这次却不再为他所左右，盯着他道："安平，我还有话要问你。"
安平知道要来的总算来了，低了头道："皇上请讲。"
"当年你为什么要同意母后让你代嫁去容国？"
34

"皇上，当年的事情为什么还要拿出来说？"虽然明知无用，安平还是试图躲开这个话题?
"不说，就不再去想了么？安平，这个问题可是折磨了我十年......"程叶轩这次是打定了主意，决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了："告诉我，为什么要答应太后去容国？?
"因为太后说了，必须要有人去。九公主太小，"说到这里，安平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闭了一会儿眼睛，程叶轩也不催他，等他张开眼睛，自行往下说到："最主要的是，我们的关系，我们的关系是不能为世所容的。太后说得很对，你是皇上，要为万民表率。当时你刚刚登基，内忧外患，多少眼睛紧盯着你。而我，能为你做的，便是去容国为你......为你，赢得一点时间。?
"你就自己作出了这个决定？为了我，说是为了我，其实不过是为了我的皇位，你离我而去，根本不问我是什么想法？你知不知道当时去了定是凶多吉少？你以为你死了我能安心活下去？"程叶轩说道这里，开始有些激动，不顾安平的反对，伸手扳过他的肩膀，让他面对自己?
这时候安平也懒得躲闪，索性转过来看着他道："我知道，我自然知道。只是母后说得很对，我们没有好结果，而皇位是你需要负起的责任。不错，我确实很傻，对于当时的我而言，死了也许更好一点。我便是抱着必死的心去的。?
程叶轩听他这样说着当年的事情，隐隐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脸上却依然平静无波，果真被雨雁说对了，安平藏起了自己最真实的感受。程叶轩伸手把他搂向自己怀里，安平却一把挣开了，坐直身子道："可是我们都没想到，我竟然没有死。"目光堪堪盯着程叶轩，像是要把他看穿?
程叶轩叹道："你走后，母后自然是对我说是你自己要去的。我当然不肯相信，但是母后却说，如果容国发现你是个男子，定然会杀了你。即便是我们违约在先，但两国交战，不杀来使。他们这样做便是挑衅，而且他们事起匆忙，我们有备而来，交战起来获胜的机会便大了许多。z4y5b7g
安平轻轻笑道："可是，你们都没想到容国皇帝那么聪明，竟然没有杀我吧？"笑着笑着眼睛里便露出些微向往和伤痛来，转过身去把背对着程叶轩?
程叶轩看得心痛，他倒宁愿安平此时是哭着闹着跟他拼命。再次伸手搂住安平，让他就这这个姿势靠在自己怀里，又不必担心面对面看见太多表情。安平挣了两下，无奈程叶轩不肯放手，死死搂住他问："为什么？"其实心里是感激的，只是不愿看到安平那样痴迷的目光?
"呵呵，我们，太后和我，还有你，都太低估了敌人的水平了。你能想到的事情，他为什么不能想到？他们看见我的时候，当然是认为受了奇耻大辱，想要杀了我。可是楚文最终想清楚了，你们不过是利用我争取一点准备的时间而已，如果他杀了我，便是正好落入了你们的圈套中。并不怎么高明的一个计策，不是么？?
"我们低估了对手......"程叶轩缓缓点头说着一语双关的话："后来呢？他对你好吗？?
安平轻声的笑了笑："呵......好不好？你觉得呢？?
程叶轩听他笑得很无奈，便许久不做声，只默默的收紧了双臂。安平停了一会儿，见他不反应，便又接着说下去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总之，最后的结局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么？?
程叶轩深吸了一口气，不理会安平的说法，坚持说着自己的想法："他对你不好。否则，你身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旧伤？"
安平无声的笑了，叹了口气道："旧伤，是他弄的么？可是他却教会了我坚强。他说那时候不声不响死不低头的我不是真的坚强，是愚蠢。他还说，生在天家，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是我们的幸运，也是我们的不幸。我们需要担负起太多的责任，也许这是很残忍的。但是谁也逃不掉不是么？与其自怨自艾的逃避，不如主动点畅游其中。皇上，从他那里，我学会了长大。"
自始至终，安平没有提到一句他和容国皇帝童楚文的关系。程叶轩却知道，童楚文让安平成长，这样的感情，足以让安平爱上他："安平，你怨我吗？?
"小时候怨啊，让我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送死。不过现在......"z y z z
"安平，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以后再不会了。"程叶轩听他这样轻描淡写的说着那曾经让他放弃生念的往事，自责和懊恼无可名状。

"不，皇上不必这样说。"安平也不若以往冷静，仿佛终于有一丝感情的波澜冲破了理智的大堤："皇上，英雄美人的故事是千古传奇。然而，曾经，你不是那个来救我的英雄；而今，我也不再是那等待救赎的人了。我早已能够担负起自己的责任。?
安平说完，挣脱程叶轩的怀抱，转过身子，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两人就那么深深对望着，不是柔情蜜意，而是一种对抗。程叶轩不愿先败下阵来，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安平也不退让，僵持了许久，安平轻轻张嘴，慢慢说道："皇上也不必为了楚文的死自责，我当初答应跟你回来，是为了救他一命。然而他到底是个铁骨铮铮的皇帝，与其忍辱偷生，不若与国共存亡。?
程叶轩双眼一眨不眨的看着安平的脸，见他脸色苍白，泪水盈眶，以为他要哭出来，谁知安平高高扬起下巴继续说道："我从来没见过那样英俊的楚文。他的衣服脏了，脸上都是汗水和泥土，但一点也不影响他优雅的拔剑，漫天飘舞的梨花下，鲜红的血溅满了青色的布衣。那是我一生所见过的最美的画面......?

35
程叶轩呆呆的看着安平就那样含着眼泪向后仰倒，一滴泪水终于从他缓缓闭上的眼睛里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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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叶轩紧皱着眉头看着安平向后倒下，心仿佛已经被捏碎了，连伸手拉住他都不能够。慢慢站起身来，长叹了一口气，仿佛早已疲惫不堪的垂下眼帘："安平，早知道你如此痛苦，我也不会要你跟我回来。"说完，伸手扶起安平，再一次擦去他脸上的泪滴，放他平躺在枕头上，拉过被子给他盖好。做完这一切，他深深的看了安平的睡颜一眼，平静得好像十年前一样。果真是十年如一梦啊......程叶轩转身准备出去，却感觉自己的衣摆被轻轻拉住了。不敢相信似的呆了一下，程叶轩低头向下看，真的是安平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
若换做平时，安平肯有这样一点半点的亲近动作，程叶轩也要乐上几天。可在这样的情景下，他只是迷惑不解的转过身，看见安平正张着眼睛看着他。那眼睛里依旧清明透亮，仿佛看透了一切世事，程叶轩知道，这是心死了。这样的安平不会痛也不会爱。然而仿佛又有些什么不同，程叶轩痴迷的望着安平的眼睛，是那流动的眼波，仿佛又带回了十年前书房中发现了一篇好文章的少年。
原来安平刚才只是情绪过于激动而失神了一瞬间，后来程叶轩说的话，他都听见了。定定的看着站在面前的人，好像十年前一样："皇上，若你知道我会如此，你还会灭了容国吗？"
会吗？程叶轩默默在心底自问。如果只是太后宫中，知道安平跪在碎瓷片上时，还可以不顾太后的感受救他。当面对的是国家的强敌，也是安平的幸福，该如何选择？可这是多么残忍的一个选择，责任和感情......安平啊，你为什么要这样直接的撕开最后一层窗纸，让我们都面对最冷漠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