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奴隶到将军————木呗[上]

"我已经把那两个愚蠢的医生和护士锁在这里照顾你们。"保罗将杰西和奔尼安顿在一块隔离的病房区，临走前，又转回身，重新恢复面无表情地俯视杰西，"如果你现在正在想，把我的身份向外说出去会发生什么事，不妨试试。"
杰西立刻条件反射地纵身扑到病床上，用整个身体掩住陷于昏迷中的瘦小奔尼，"......不要......我只剩他了......这么些年，只剩下他......"
"紧张什么呢？我只是看一眼这个小病号恢复得如何罢了。他也算刚刚输进我血液的哪。"保罗推门而去，过快的动作，让人看不到他刚才的神色如何。
＊＊＊＊＊
战场瞬息变化。转眼间，猎户军已经拿下断鹊桥星团面向普冥域的外侧那一半。第七舰队指挥官方达中将所被围的断鹊桥前渡被解救，但方达在长达数周的防卫战中身受重伤，传来通信把第七舰队的指挥权转交杰西。保罗命威廉按杰西的原定计划在断鹊桥斜渡驻扎，跟方达原军成犄角之势，遥相呼应。但是局势也象杰西当初在作战规划中指出的一样，海盗军又追在猎户军背后，从断鹊桥星团内半侧打回来。猎户军就算加上援军仍不占数量优势，于星团内部的天文物理环境又相对陌生，干脆依照杰西的计划只略加抵抗，就有节奏地向前渡和斜渡两处星系收缩。因此，如今战事倒恰似在重演当初方达中将被海盗军逼到普冥域边缘的情形。
猎户军因为是被硬生生丛亚空间投掷到断鹊桥星团的，并没有可以随时搭乘撤离的小渡轮，这让那种又要背水一战的紧迫感更加严重。
威廉自听说保罗把杰西找回来了，反反复复去拜访过不下数十遍，想询问杰西没写完的作战规划后半部分该怎样继续，但每次都被保罗用"杰西正在修养"这句话给打回来。
这一天，威廉又来找保罗，"保罗公爵，请允许我立刻见到杰西准将。阁下得到最近的战报了吗？海盗军的先头部队离我们只有一天的路程了！"威廉为来此找杰西，特意穿戴得俊帅簇新，但因为紧张，额头却渗出一层汗水，倒颇显他现在指挥官代理人职责所应有的脚踏实地风范。
保罗见威廉又来追问杰西，本来马上脸色一沉，接着听到战报紧急，更是微微皱眉，正在威廉失望无法攻克这个连皇帝陛下都头疼的顽固堡垒时，保罗却居然开始点头道，"威廉上校，你在此稍等，我去带杰西过来。"威廉因为表现优秀，经他父亲勒姆士宰相安排，已经连连升级成为上校了。
看着保罗的背影，威廉不由纳闷，就算来此星域视察也一样事务繁忙的他，为什么不直接吩咐副官去找杰西，而放下手边象小山一样的工作重负，以兵部尚书之尊亲自过去叫人。
第030章
半晌过后，威廉远远望见杰西随保罗前来，看到他还是那副运动员型的步伐，心里不由舒出一口浊气。但等杰西走近，威廉胸中却又不禁新悬住一股气。
杰西还是当初那副老样子，面无表情，对周围毫不旁顾。当初作战会议上，跟威廉彼此交换军人承诺时散发出来的天海气息，都仿佛消失到迷雾中。
但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以前的杰西，流泻着宛如月色般虽不经意却淡淡照人的光芒，让人刹那忘却周围的喧嚣，沉浸在远古苦修者的回想中。
现今的杰西，却让威廉联想到那个描勒着神仙虚境的壁画生出蛛网一般的剥蚀，色面光泽褪淡，裂纹悄悄蔓延，把画中人的眼神脸庞都布上一层灰色的割裂感，象个透明的屏蔽，清冷地分离开画里和画外。
于首战连捷，方今貌似处于劣势，其实操纵战场主动权的时刻，杰西居然不仅毫无少年得志的意气风发之色，反而流露出跟周围其他军官截然不同的忧伤眼神。蛛网下，那低敛的目光，弥漫着浓重的沧桑，悲悯的苦涩......却更透出一股使人想要在静夜狂奔对月长啸的成熟魅力......
保罗走到威廉面前，"威廉少校，请把战场的报告拿来给我和杰西看吧。"
威廉等保罗这句话重复到第三遍，才听清他在说什么，不禁大大尴尬自己在兵部尚书这样朝中重要的大人物面前居然失态，连忙启动电脑终端调出数据，其间又忍不住偷偷看一眼杰西的反应是什么，却发现杰西只是木然地盯着桌面上的一处扭曲的纹络，毫无任何动静。
--他以前走神时，总是会漫不经心望向窗外，或者把视线放进不知名的空间，而此刻，他的视线既没离开这处房子，也没离开这个空间，威廉却莫名感到，眼前这人和自己所在的这处房子和空间，距离更远了。
威廉一一演讲当前海盗军的各种兵力部署和动态，两个听众都安静地观看他展示的三维空间图。或者说是保罗认真听取威廉详尽的报告，偶尔还会提醒杰西，不要把视线莫名其妙神游到别的什么墙壁、桌面、吊灯、废纸篓这样死气沉沉毫不该引人注目的杂物上去。
作演讲，最怕的就是听众不错眼珠地瞪着你，却连个点头、微笑、皱眉这样的小反应都没有。威廉现在面对的保罗和杰西，就是这副最不受欢迎的观众形象。
最后威廉说得口干舌燥，觉得他连海盗军班以下级别的小舰队都一一点到了，终于再也无话可讲，只好狼狈地闭上嘴。
屋里剩下一片让威廉连大气都不好意思喘的极度寂静。
杰西却居然开始注意起海盗军一个外围小舰队，"威廉小公爵，能否再把刚才的说明重放一遍？"
不仅是威廉感动得要哭，连保罗都讶异地盯了一眼杰西。
杰西望着屏幕凝神等待，过了一会，见屏幕仍是当前的片段，这才一天中首次把目光投向威廉。
威廉回过神来，赶快手忙脚乱地调整数据流，"是刚才那段吗，就是号称米法斯黑帮军团的逃奴军队？他们一共有三艘巡航舰，十艘驱逐舰，都是格林星州出产的最新型号，作战火力非常强。"
杰西摇摇头，"米法斯军团没有这么优良的装备。"
威廉立即检查情报来源，"这是我们在敌军路线上设置的三处侦察卫星分别发送回来的情报，彼此验证无误啊。"
"......"杰西又默默看了一会米法斯军团的装备情报，湛蓝色的眼眸直勾勾的。
威廉突然有种错觉，眼前仿佛回到那天杰西谋划战局的令人振奋的时候。可是，下一刻，威廉失望地看到，杰西又转开头去开始发呆，不再发言。
威廉急得站起来，"杰西准将，现在敌军和我们只有一天的路程！请问我们应该怎样做？"
杰西似乎根本没听到，只是重新专心致志地研究起桌面上那个扭曲的纹路。
威廉一团焦躁，忘却保存贵公子的风度，不由把在心里翻来覆去的话脱口冲出，"杰西指挥官，我还记得你曾说过，能和我这样真正的军人同堂共事，是你的幸运。可是你之后却说都不说就不知所踪，返回舰队了也一直闭门不出，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如今正面主力交锋迫在眉睫。我接手代理你的作战方案，被这些新冒出来的危机烧得焦头烂额，诚心诚意登门来见。如果你真的认为和我这样全力以赴的傻瓜同堂共事是件幸事，就请做出证明来呀！"
杰西听到威廉急扯白脸的大吼，终于慢慢抬起头，望着威廉发了会怔，直到把威廉这样频频参加各种社交场合的人也看得手足无措，才象终于组织起要说的话，"威廉小公爵，你还不知道吧，我其实是米法斯人。那些米法斯黑帮军团的家伙，我也认识几个。不久前......还给他们的一位年轻少校，执行过葬礼。"
"呃？"威廉觉得自己不仅出现了幻听，因为杰西居然对他说了这么长一段话，尽管说的是什么他还没明白，而且出现了幻视，因为杰西空蒙蒙的眼睛里，似乎隐隐有波涛流过。但威廉转瞬再去确认，又除了一个苍茫的湛蓝死寂平面外，什么都找不到了。
保罗已经一把钳住杰西的肩膀，对威廉道，"威廉上校，我当初曾保证过，既然陛下决心启用杰西，我自然会鞭策他为帝国全力以赴。请你暂且回去，我会派杰西随后归队作战。"
威廉目瞪口呆地看着保罗扯着杰西出门而去，才开始能消化刚才的惊人消息，"原来杰西是米法斯人？我今天好象收到一份米法斯周遭星域发生战乱的情报......糟糕，刚才急着要见他们谈军情，竟然忘了提这个......瑞恩去打比赛的星系，好象也在米法斯战乱星域附近。"
＊＊＊＊＊
保罗把杰西带回病房区，"杰西，这些天你拒不返回舰队指挥战役，我已经纵容很久了。现在是时候让你清醒，奴隶所享受的一切小伎俩，其实都是必须看主人心情才能得到的恩赐。"
杰西麻木地楞一会，"......又要通过征服我，逼迫我承认是天生的奴隶，来标志你的高贵身份吗......兵部尚书保罗•克里斯曼公爵阁下？"
两个人的声音一样都冰冷冷的，宛若已经忘了他们曾交换彼此原来带着相同母系血缘的信息。
保罗静静凝视一会杰西，"......直接叫我保罗吧。给瑞恩作玩伴的奴隶，不妨对我使用自由点的称呼。"
"那怎么成呢？那些
‘公爵阁下'、‘兵部尚书'之类的玩意，对你可重要的很哪。"杰西使用着和保罗相同的静谧口吻，"我无法感谢这个教育环境。这门学科让人失去语言能力，原来是因为它研究的是征服、残杀，流血和不流血......就象你一直在做的。够了，一次执行葬礼的经历，已经足够了......我没有你那样冷酷的心。"
第031章
杰西环顾一下四周医疗区素净的墙壁，"可惜这里，没有克里斯曼府那栋翼楼的教育设施齐全。"
"只要你心里一直记着那里，那里就一直属于你。"保罗也不发火，反带着些幽晦心绪地凝视杰西。
但这样的力量真空并没有持续很久，保罗接口道，"杰西，你不会天真到以为，我把你从米法斯带回来，告诉你你是我的奴隶，教育你学会顺从地对主人下跪，然后竟会突然在某一天早晨对你说‘你可以随心离开了'吧？"
"......"杰西转开头去，不再看保罗。
"但就算如果我真的有一天对你说出这样的话，尚未学会驯服而又个性激烈的你，难道会低声顺气地离开，什么报复也没有吗？"
杰西骤然转回头来。
"那不仅对你，对我也将是一场笑话了。"保罗的浅色茶眸端详着杰西转过来的眼神，看不出来是满意还是期待其他莫名的东西，"既然如此，当你在我给你指定的场地上，挥舞着威廉•勒姆士和张秀刀两柄死神的巨镰，出色地收割叛军的人头，把对本地征服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莫非认为你个人幼稚地退出，我个人意志地被无聊挑衅，会减少任何人包括米法斯军团的死亡数字吗？"
杰西脸色苍白地摇晃一下。
"僵持只会带来痛苦的消耗。所以，每一次我对你妄念的果断打压，你都应该为我对你的怜惜而心存感激。"保罗温柔地轻声说，"这样，才会让你随着我获得安静快乐的生活。"
"‘安静快乐'......？"杰西只觉全身寒冷，手脚冰凉，每次保罗这样温柔地说话的时候，他总有一种直觉，保罗这样说是认真的，可是，这更让他难以自禁地要崩溃。
......安静快乐，他还能再得到这样的机会吗......和谁一起......？
杰西用力让自己猝然摆出讥诮着仰望窗外天空的姿势，使用痛恨的语气反问，"把我突然从家人旁边骗绑走，逼迫我面对这一切黑色，你希望我怎样来表达‘心存感激'呢？"
"奴隶表达感激的方式只有一种，那就是虔诚接受主人为你选择的位置，仰望主人来获得爱怜。"保罗仍然是温柔地轻声说，"你从来不是惧怕让双手沾满血腥的人......你所一直学不会面对的，只是身边心爱的人的血。坦率承认吧，你天生具有一颗冷酷的心......跟我一样冷酷的心。威廉•勒姆士和张秀刀在你眼里，就象是得心应手的军刀那类玩具吧？你小时候，总喜欢抱着这种东西睡觉呢。"
在保罗淡如和风的语调下，杰西却战栗地掉回头，和他对视。
保罗的唇边露出一种近似长辈慈爱笑容的东西，声音放得更徐缓，"这么多年的相处哪......最了解你的人，就是我。只有我知道，在我亲手锁住的这双眼睛后面，潜伏着怎样一只危险的猛兽。刚才，在见到米法斯军团不正常的改造后，你心里，难道没有一丝渴望人类的鲜血吗？"
杰西突然喘不过气来，"我跟你，跟那边那些人，都自幼仰望相同的银河系......却要如此......为什么要把我带离家乡的田野，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兵部尚书保罗•克里斯曼公爵阁下，你当初看出我激烈不安分的不良征兆，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杰西，杰西......"保罗又象当初听到杰西第一次这样问他时那样，低声地叫着杰西的名字，"杀人也是一种承担哪......"但保罗脸上的轻柔神色立刻就隐去了，甚至让杰西以为那是错觉。
保罗已然踱向奔尼的病房门口，"......杰西，你这样坚持地称谓我的身份，倒让我想起一些军务。如果我没记错，下等奴隶，都应被锁在战舰的内舱，负责维护设备的运转。战舰一旦受损，作战部队可以乘太空梭转移到其他船舰上，奴隶却必须为战舰陪葬......奔尼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就让他去前沿舰队补充人手吧。"
"你说什么，奔尼？这会杀了他......！"杰西发现，他努力摆出的不羁姿态，却丧失得如此快，"你竟然忍心......？他也是你的......他是我唯一剩下的，这么些年......"这是那天后杰西头一次忍不住暗示曾发生那样的对白，但这对白本身似乎带着让人无法承受的咒语，使他不能把后面的话说完。
保罗仿佛听出了杰西的意思，又仿佛没有，"如果你学会快乐地享受主人的管照教育，同样的结果，就能通过更容易的过程来达到。"
突然，保罗身后奔尼的病房门被推开了，奔尼瘦小的身影走出来，手里费力地抱着一套奴隶镣铐，这是保罗某天被杰西冲动顶撞后拿来，当着杰西的面放在奔尼病床头的。
奔尼把那套奴隶镣铐戴在自己瘦小的手脚上，"咔咔咔咔"，用力地合上双手双脚的铐环，然后抬起头，用湛蓝色的大眼睛注视杰西，"哥哥，你们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
保罗出乎意料，挑眉打量奔尼，过了一会才道，"杰西，这孩子越来越象你小时候了......"他沉默地望了一眼杰西，拿起呼叫外面副官的通话器，"叫奴隶训练军官进来。"
杰西看着病房门口奔尼瘦小的身体，还有那用力昂起脖子倔强仰视他的眼神，感觉霎那间空气沉寂的惊人--从十年来相依为命，到也许就此生离死别，不过瞬间。
杰西想对奔尼伸出手。
奔尼象是知道杰西要做什么，没有迎上来，反而拖着镣铐"哗啦"向后退了一步。
这时候，几个奴隶训练军官已经受宠若惊地用最快速度赶到，当下遵照保罗的指示，押起奔尼，送去登名注册。
奔尼临别，又看了一下杰西随时等待迎接他的胳膊，却骤发抖地咬紧了嘴唇，稚气的眼中，蓦然被留恋难舍的波光盈满。但兄弟两个人被奴隶训练军官层层隔住，甚至连轻轻拥抱一下都不能。
等奔尼从两人的视线完全消失，保罗才收回望去的视线，静静询问旁边的杰西，"现在，你还对回舰队作战，有什么疑问吗？"但那客观冰冷的语气里，却似乎掺杂了些比平素更明显的凌厉感，而尤具逼迫性，"刚才，你明明只要温顺地屈膝跪下，就可以挽回一切......但现在，我和你都只剩下一种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