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康想著,忽觉鼻前有一股诱人的香气飘过,头晕晕乎乎,眼皮子似有铅挂,昏昏地,什麽知觉都没有了......
沙城的小巷,陷在如墨的夜色中。
几个蒙面之人,扛著三只麻袋偷偷摸摸地出了"来福"客栈,疾步如飞地往知县府去了。
(八)
朱耀宗嗅著鼻烟壶。不时,打个嚏喷。
一盏油灯,在偌大的地窖里散发著昏暗的光,把人的身影斜拉在地上。似鬼魅。
朱耀宗过足了瘾,翘起二郎腿,吩咐手下:"把他们脸上的布都去了。"
黑白突然的转换,同志帝感觉眼睛被骤来的光亮刺得发痛。使他更为惊诧的是:自己竟被牢牢地绑在木柱上。昊康和安毅被分绑在两边。
"少爷,我们遭了暗算,被绑架了。"安毅又急又气地告诉同志帝。
同志帝看到了坐在太师椅里正得意洋洋的朱耀宗,心里顿时明白了一切。
"怎麽样啊?伸张正义的英雄,"朱耀宗阴著嗓门问道:"白天的神气哪去了?"
"狗官,你果然蛇蝎之心。竟用‘迷香'麻倒我们。卑鄙无耻的阴招亏你使得出来。"安毅朝地上"啐"了一口:"快把我们放了。否则,你死期到了。"
朱耀宗捧腹大笑,嘴角边的横肉跟著颤动,"都到这个份上了,还忘不了嘴硬。也不瞧瞧,这是什麽地方,由得你撒野。来人,给我掌嘴。"
"慢著,"眼见衙役要对安毅动手,同志帝喝道:"朱耀宗,你眼里难道连一点点大清的律法都没有了?如此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你就不怕落得个声败名裂的下场吗?"
朱耀宗拍拍头上的乌纱帽,露出一副狰狞的面目,"你们也不打听打听,这沙城方圆几十里,谁敢动我朱耀宗一根手指头?沙城的天是我朱耀宗的天、沙城的地是我朱耀宗的地,县衙府就是紫禁城,我就是这儿的万岁爷。"
"大胆!"昊康喝道:"你眼里还有没有朝廷?还有没有皇上?"
"皇上?哈哈......"朱耀宗一连串的冷笑,"在哪?他是?还是你是?皇上?不提咱们那位皇上还好,提起他就让我恶心。别瞧他成天煞有介事地坐在太和殿、养心殿的宝座上,他没戏。他那张嘴,说出来的能算话?你们听到过小孩子放屁没有,就跟那一样,有响没味儿,一飘就过去了。不作数的。这大清上上下下谁心里不明白?朝廷大大小小的事还不得听圣母皇太後的。别忘了,同志皇帝和太後中间还隔了一道帘,你们可别小看那道帘,一里一外、天差地别哦!皇上,狗屁,他手里的权还没我这七品知县大呢?"
"你敢以下犯上、亵渎龙威。就凭这一条,你的狗头该砍上一百回了。"同志帝被侮辱,昊康忍无可忍。
因为云飞,昊康对同志帝心存芥蒂,但,作为臣子,昊康对同志帝始终尊敬有加。
朱耀宗快步走到昊康面前,抡起胳膊,狠狠地扇了昊康一嘴巴,"你奶奶的,我倒要瞧瞧,到底是谁砍谁的头。"
昊康眼冒金星,嘴角有殷红的鲜血流出。
昊康遭了毒手,同志帝於心不忍。对眼前的危险局面,他作了最坏的打算。
"朱耀宗,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关他们的事。你把他们放了,是杀是剐,我听凭你发落。"
朱耀宗把脚步移向同志帝。昊康和安毅紧张地瞪大眼睛,眼皮子一眨不敢眨。
"你闯堂击鼓、辱骂本官、咆哮公堂、打伤我的手下、败了老爷我的雅兴,你以为我会放过你?你的帐,我会一笔一笔的跟你算。现在,你给我老老实实地说,那个白衣小子躲哪去了?等我把他抓了回来,连你一起开膛破肚、挖心下酒,以解我心头之恨。快说,他在哪?"
朱耀宗的话像一股突然吹起的风,蓦地吹乱了同志帝的心绪。同志帝的心绪随风飞出了这透著阴暗霉气的地窖、融入牢狱外苍苍茫茫的夜色中。
云飞,此刻,你在哪里?你是否已平安到达目的地?是否已顺利地完成了任务?朕仿佛看到,风吹起你的一袭白衣,你飒爽英姿正在星月兼程。虽然朕已身陷囹圄,但你却还是一只自由的小鸟,翅膀依然可以!翔,朕心宽慰。黑夜漫漫,杀气重重,朕怕是再也见不到你翩翩来去的身影、再无机会向你表白久已积蓄的情感。朕本以为从此可以君臣牵手、爱人相伴。却不料,小小的沙城竟成了你我缘尽人散的伤心地。这夜,云飞,朕好想你!朕渴望能再见你一面,再看一看你那款款的白衣、再听一听你那荡气回肠的《临江仙》笛声......
"别装蒜,到了我这儿可由不得你不说。"
朱耀宗不耐烦地把手中的鼻烟壶摔出去好远。
同志帝瞥了一眼朱耀宗,嘲弄地问道:"你就不怕他来要了你的命?"
朱耀宗恼羞成怒,"好,算你狠。不过,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棍子硬,过一会咱们就能见分晓。来人!"
"朱耀宗,你想干什麽?"眼见朱耀宗欲对同志帝不敬,昊康的血直往头顶上涌。
"干什麽?别忘了,今儿个大堂之上,我可是判了他五十大板呐。在这沙城,本官说的话还没有一句作废过。这次更不能。"朱耀宗杀气腾腾地叫道:"我看他白皮嫩肉的能挨得过我几板子?还不快给我动刑。"
几名衙役粗暴地把同志帝往地上摁。
"住手!"昊康情急无奈地吼叫起来:"朱耀宗,你个狗眼不睁的东西,你敢对皇上动粗?"
屋里所有的人都被昊康震耳欲聋的喊叫声打懵了。一个个面面相觑。
"什麽?你刚才说什麽?"朱耀宗又惊又疑地走到昊康面前,一只手捏住了昊康的下巴,"你说谁是皇上?"
昊康心知自己失言,暴露了同志帝的真实身份,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下头来。
朱耀宗一把揪起昊康的头发,问道:"快说,他究竟是谁?"
"放开他,"同志帝泰然自若地说道:"朕是谁,对你来说已不重要。因为,在你眼里,哪里还有什麽君臣之礼、国法朝纲。你不是已经自命为万岁爷了吗?自然不会再把朕放在眼里了。"
朱耀宗愣了半晌,直感到头皮发麻,眼珠子像是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位文质彬彬的青年竟会是那位紫禁城里的一国之君,他更无法把太和殿宝座上的天子和面前这位微服布衣的书生联系起来。
"朕?你自称朕?你真是同志皇帝?"朱耀宗连连後退,手颤抖地指著同志帝,"你有何为凭?"
"如果朕是皇上,你如何为?如果朕不是皇上,你又如何为?"同志帝的脑海里出现了手握金印策马飞奔的云飞,"在天理国法面前,难道还有皇帝百姓之分吗?"
"你......你狡辩,"朱耀宗定了定神,恢复了本来面目,"闹了半天,什麽证据都拿不出来。冒牌货一个。"
"老爷,这小子胆敢冒充皇上来吓唬您,这就是死罪啊!"边上的师爷凑过来阴阳怪气地插话。
"来人,重打五十大板,"朱耀宗把脖子一拧,说道:"给我狠狠地打,看他还使出什麽鬼花样欺骗老子。"
衙役们一哄而上,把同志帝按倒在地。有个衙役粗暴地动手扯同志帝的裤子。
昊康和安毅见状,绑在身上的绳索几乎挣断。
"死有余辜的狗官,我们和你拼了!"
昊康的眼前出现了云飞的身影。这一幕,如果云飞在场,他将会如何?
"朱耀宗,要打打我,"昊康已然不顾一切,"我愿代挨五十大板。"
"我也愿意!"安毅毫不示弱。
朱耀宗刚想开口,身边的师爷抢前一步说道:"好!暂且甭管这个皇上是真是假,看在你们忠心护主的份上,你俩一人一半,替他受刑吧。"
朱耀宗不解师爷之举,眨巴著小眼睛。
师爷侧过身去,向朱耀宗使了个眼色,"老爷请借一步。小人有密言相告。"
(九)
师爷快速地掩上房门,凑近朱耀宗,神秘兮兮地说道:"大人,您就没看出啥名堂?"
朱耀宗摇晃著脑袋,颇不耐烦地问:"就这麽几个人、明摆著这麽一件事,会有啥大不了的名堂?"
师爷从袖笼里抽出一条手巾,递给朱耀宗。
"不就一条手巾吗?有啥好大惊小怪的?"朱耀宗为师爷的小题大作感到可笑。
"大人,您先别笑,"师爷加重了语气,说道:"您瞧瞧这手巾的颜色。黄色!是明黄色!咱这大清国,有哪个嫌自个儿脖子上的脑袋碍事敢用这个颜色?"
"你的意思......"朱耀宗忽然觉得後背发冷。
"只有一个人,才有资格使用这个颜色。那就是大清的皇上,"师爷的眼珠子骨溜溜地转著,"方才,衙役们拉扯那个年轻人裤子的时候,这条手巾从他身上掉下,小人捡在手里没敢声张。"
"难道,他真的就是万岁爷?"朱耀宗眼前一阵晕眩,几乎站不住,"我的奶奶,那个人真要是同志帝,那、那我全家老小的性命还有指望吗?"
朱耀宗哭丧著脸,像世界末日到了的样子。
"怪不得,我老觉著那个人来者不善,你瞧他那派头,那那、那不就是皇帝的派头吗?还有,他身边的人都舍了命的护著他......完了完了,摊上这档子事儿,这回我算倒了八辈子邪霉了。我还是赶快跑了吧。"
说著,朱耀宗像个没头苍蝇似地就要往门外跑。刚抬脚,被师爷一把拽住。
"我说大人怎麽一时犯起糊涂来了?跑?您往哪跑?这天是大清的天、地是大清的地,咱们都是皇帝的子民,能跑到哪儿去?"
师爷如是说,朱耀宗瘫坐在椅子上,"妈妈哎!看来这回我脖子上的吃饭家夥真得搬家喽。"
朱耀宗急火攻心,喘不上气来了。
师爷一面用手抚著朱耀宗的胸口、一面嘿嘿地笑了起来。
朱耀宗被笑得莫名其妙,瞪了师爷一眼,骂道:"日你奶奶的,老爷我就要下地狱了,你娘的却在那穷开心。你盼著我不死咋的?"
"大人息怒,且听小的一言,"师爷没生气,还是一张笑脸,"人的吃饭家夥就只一个,谁搬了谁的都一样活不成。事已至此,老爷莫要自乱方寸。您想想,那个人即便真是皇上,现在,他的命不还撰在咱们手心里吗?咱们要他活著他才能有个明天,咱要是今晚让他死......他可就等不著日出。"
"你是说把他干掉?"朱耀宗两只耳朵树得老高,"他可是万岁爷。"
"就因为他是万岁爷,如今,就更不能放虎归山,"师爷把厚厚的嘴唇几乎贴到了朱耀宗的脸皮子上,"这次,老爷命运不济,碰上了这麽个大灾星。他击鼓闯堂把您描了个一窝黑,八成这沙城的事儿他全都知道了。愈是这样,愈不能留下活口。要是老爷把他放了,不等他回到紫禁城,您的脑袋怕就已经换了地方。既然放虎不得就只有灭虎消灾。"
师爷咬著牙关,做了个"杀头"的动作。
朱耀宗吓得手都颤抖起来,额上的虚汗直冒。
"你......你要我弑君灭口?"
"除此之外,老爷您还有何高招?"师爷走到门前侧耳听了听,又靠回朱耀宗,"不知老爷看没看出来,那人身著布衣,想必是微服出巡。既是微服,行踪难免会保密。他入了咱的地界,只要老爷您关起门来这麽一刀下去......神不知鬼不觉的,啥事就都过去了。老爷又何必抛下苦心经营多年的地盘到处去东躲西藏呢?"
师爷的一番话,使朱耀宗茅塞顿开。他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好你个龟孙子,老奸巨滑哦!老爷我怎麽就没想到呢?咱今晚就动手。"
"且慢!大人您先别高兴的太早。"师爷口风一转,说道:"您可别忘了,还有一个小兔崽子没落网。他要是给您四下里一张扬,老爷的命还是得玩完。"
师爷的问题,使朱耀宗的表情一下子晴转了阴。
"你的意思是先留著他的命,到时候大的小的一锅端?"朱耀宗抓著头皮发愣,"但不知眼下那小子跑哪去了?"
"那就要看是大人您的火旺还是他们的嘴硬了?"师爷不停用手捋著山羊胡子。
"你是要我动用‘花开七月'的大刑?"朱耀宗双手叉腰,摆出一副要天要地的凶相,"奶奶的,甭管用什麽,非得撬开那个人的嘴。要不然,咱上哪去逮那小子。不过,要是那家夥死活不开口呢?"
师爷的鼠眼一瞪,恶狠狠地说了一个字:"杀!"
(十)
云飞踏入青州府时,已是日出东方。
府衙门前,云飞要求面见知府李元高。
衙役告诉云飞,李大人陪著京城下来的"皇差"出城去了。
云飞一听,急红眼了,忙追问李元高的路向和回城的时间。衙役们回答一概不知。
云飞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午後,正当云飞忍无可忍之时,有顶八抬大轿威风八面地自远而来。
云飞猜想,准是李元高回府了。
云飞拦了轿。提出单独会见李元高。
李元高从轿里探出头来,见是个白衣少年,傲慢地放下了轿帘。
云飞二话没说,摸出同志帝的金印,往轿里一伸。
只听"扑通"一声。李元高连滚带爬地从轿内钻了出来。
书房里,李元高连连解释:三天前,从京城下来了一位给圣母皇太後置办生日用品的"皇差",此人开出长长一份清单,要这要那。灾荒之年,为备齐这份清单上的物品,青州府上下几乎倾囊而出,最後,也还是没让这位"皇差"大人满意而去。
"这不,刚把那位‘菩萨'送走。"李元高一副无奈相,"元高实不知大人驾到。请恕罪。"
"白耗了一天,再耽搁下去,你可真就罪不可恕了。"云飞等不及地催促。
李元高不敢懈怠,集合起大队人马,风尘仆仆地往他所管辖的沙城县奔去。
云飞惦记著留在沙城的同志帝,告别了李元高,快马加鞭地前去打头阵。
沙尘弥漫,遮不住云飞前进的方向。马蹄哒哒,伴随著云飞难安的心跳。皓月当空,云飞无意欣赏。他只有一个念头:快快回到沙城、回到同志帝他们的身边!
潜意识中支配著他的这股力量,云飞已无心去探究它源自何方。他找不出一个完全信服的理由来解释赤日炎炎下自己心急如焚的举动。他完全可以不用这样做。恰恰相反,他还可以充分的利用这个天赐良机、利用这个报仇雪恨的绝好机会。他可以让红鬃马慢下脚步,愈慢愈好。他可以找个地方饱饱地睡上一大觉。他更可以伺机结果了那个人的性命......用不了去到青州府,眼下,只要稍稍借一把力,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实现师伯的计划、轻而易举地把那个人送上黄泉路......
今夜,这些机会就在他面前。只要一念拿定,他就可以大功告成、就可以去向师伯报捷。
但是,此刻云飞的心却揪紧,甚至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忧心忡忡。他的鞭儿抽得更猛,虽然他已和红鬃马建立了不浅的感情。
暑气蒸腾的平原上,红鬃马像是善解人意,如一支离了弦的箭,在黄尘滚滚中狂奔。
云飞无法计算自己究竟跑了多久,当夜色再度将临时,他看到了高高城墙上的了望楼。
终於又回来了!回到了沙城!这里有他和他们在,云飞的身体无法不回来、云飞的心更无法不回来。
这些,竟成了不由自主的事。连云飞自己都感到诧异!
城门下,红鬃马双蹄腾空,嘶叫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