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喜的语气,使安得海受宠若惊。他趴在地上,活像个舔著主人脚、渴望主人恩赐一块剩骨头的哈巴狗,"老佛爷,您是奴才的主子。奴才就是肝脑涂地,也要想尽法子让主子化险为夷高枕无忧。老佛爷夜夜睡不实落,奴才们心疼啊!"
"无忧?哼!"慈喜恨得牙根发痒,"眼瞅著我就要过生日了。这个生日,怕是没有好心情喽。"
安得海一听,忙从地上抬起头来,"怎麽说老佛爷您都是金枝玉体,可不能怠慢了自个儿。依奴才之见,愈是这个时候,愈要办得红红火火风风光光。一来面上抖抖老佛爷的威风。二来摸著石子过河,就势探探他们那夥人的深浅。这叫一举两得。老佛爷何乐不为?"
慈喜眼前一亮,忽地站了起来。
"你个狗崽子,贼精贼精的,正和了我的心思。我刚才捉摸的就是这事儿。"
慈喜招招手,安得海赶忙凑上前来。
"你给我出宫跑一趟。就以给我采办寿典用品为名,沿途多跑几处,私下里摸摸那些人们的心思,也给他们打打招呼吹吹风。要他们都明白这紫禁城里究竟谁在当家做主。接下来,皇帝就要捣鼓他的那些新政了。你去告诉他们,一个个都给我把眼睁大了,把屁股坐正了。那些个叛祖背道的所谓新政,我看他们谁吃了豹子胆敢附合著跟我作对?"
"好好好!"安得海把掌都拍红了,"要不说老佛爷您是观世音娘娘下凡呢,就是和奴才们一个天、一个地的。老佛爷这招高、实在是高!刚才,老佛爷一乐,奴才就知道准是观世音娘娘托高招给您了。"
慈喜得意地在紫檀木椅上坐下。朝自己的肩部指了指。安得海会意地移至慈喜身後,使出他超人的技法,轻重有致的为慈喜按摩起肩来。
慈喜通体舒服,惬意地合上眼皮。
"听说,这回皇帝亲口点了荣倚的儿子随驾?"慈喜懒洋洋地问道。
"可不是。也不知耍得什麽戏法?他们怎麽会重用起荣大人的家眷?"安得海有点丈儿和尚摸不著头脑。
"哼!那个荣昊康真让我失望。本以为他是荣倚的儿子,心思总会向著咱们。可你瞧他都办了些个什麽事儿?"慈喜很不高兴。
"就是!老佛爷命他向奴才汇报皇上每日的动静。可他净说些个没边没际的杂碎。一点价值都没有。这哪像荣大人的儿子!看来,还得奴才三天两头的多跑跑。皇上今天刚走,奴才明儿个就上路。一时一刻都不能把老佛爷的大事给耽搁了,"安得海猛然想起了什麽,紧张地问道:"不过,老佛爷,按照咱大清的祖制,太监出宫,论家法可是要杀头的。"
安得海的话,像锋芒毕露的尖刀,挑开了慈喜的痛处。她啪地拍著桌子,喝道;"什麽祖制家法。我就是大清的制、我就是大清的法。时候一到,我还要凤上龙下,一言九鼎。看谁敢对我说半个不字。"
立时,安得海来了精神,壮大了胆子说道:"老佛爷放心。有您这句话,此行,奴才准保把一切都给您搞定办妥。您就请好吧。"
气归气、事归事,慈喜还是加了句:"出了宫,你还是别招摇。咱不是还有把柄撰在人家手心儿里吗?"
"喳!"
安得海弓著腰,且诺且退地出了储秀宫。这会,才发现自己额上已是冷汗涔涔。
第六章 历险沙城
(一)
七月的骄阳,仿佛是燃烧的熊熊大火,要把人灼化、烤焦。
平原上,一览无余。不见一棵树的影子,没有一丝风的吹拂。
干裂的土地,像饥饿难耐的孩子,张大嘴巴哀哀以求。
安毅走到勒住马缰的同志帝面前。
"皇上。这光秃秃几十里地不见一户人家。咱们赶了一天的路。您先下马歇歇脚吧。"
同志帝摸出手巾,擦了把汗。
放眼望去,前途茫茫,看不到一缕炊烟。
"一路过来,不是空空的村院,就是大片大片不长一棵秧苗的荒地。凄凉萧条的景况,为朕始料不及。应该是米粮仓的大平原,竟被旱灾殃及至如此程度。每日朝议,竟无一位臣工向朕禀奏。要不是朕命谭葆光下来走了一遭,怕朕还被蒙在鼓里呢。"同志帝叹道。
"您位居深宫,好吃好喝的,哪想得到这些。百姓的疾苦、生活的艰难,紫禁城里如何看得到?"云飞嘀嘀咕咕地从马上下来。
"大胆!这是你该说的话吗?没规矩。"安毅听到了云飞的喃喃。
昊康忙对同志帝一揖,"皇上万勿怪罪,云飞打小说话就口无遮拦。都怪奴才家人把他宠坏了。"
同志帝走到云飞面前,拍拍他的肩,"说的好!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朕要听的就是你这样的实话真言。那些个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的做派决非正人君子所为。对朕没有好处。咱大清的每一位王公大臣哪一天都能像云飞这样敢言直谏,都能帮助朕分忧解难,那麽,国事民事天下事,再无难事。大清岂有不兴之理。"
对同志帝心怀敌意才脱口而出的话,被同志帝如此一解,云飞反而红晕上脸,不好意思起来。
一边的昊康,听到同志帝直呼云飞名字时亲切的口气,心里颇觉不是滋味。
"咱们此次微服出巡,不必拘於礼节形式。朕希望你们三位同心协力。莫使朕失望。"
烈日下,同志帝汗流浃背。
安毅从腰间摘下水袋,递给同志帝,"皇上,喝口水吧。您的唇都起皮了。"
同志帝笑了笑。问道:"咱们还有几袋子水?"
"就剩这一袋了。"安毅犯了愁。
同志帝的眉打了结,他低下头,沈思了片刻,说道:"把这水人均一份。前面怕是还有一段好长的路要赶。在没到沙城之前,这水还得省著喝。"
安毅按同志帝的吩咐办了。返身上马赶路。
傍晚时,同志帝一行到了离沙城不远的一处不知名的小村子。
马嘶嘶乱叫,再不肯前行。
"人困马乏的,皇上,要不咱就在此过宿吧?"云飞提意。心里,打著自己的小九九。
同志帝点点头,很快下了马。
安毅进村前去探路。云飞、昊康跟著同志帝在村外一棵枯死的大树下坐了下来。
云飞的红鬃马不停地扬蹄。云飞忙跑过去,将自己水袋里的水尽数让马饮了个痛快。
昊康一把夺过云飞手里的水袋,叫道:"不要命了。把水都给了它,你喝什麽?"
云飞嘻嘻一笑,扮了个鬼脸,"咱这不就要进村了吗?一进村,不就有了。红鬃马驮著我没停没歇地跑了一天,渴得都快叫不出声了,多可怜!可不能亏待了不会说话的它。"
昊康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云飞舍水救马的这一幕,同志帝看了个清清楚楚、听了个真真切切。他赞赏地注视著云飞,为云飞的善良感动。
安毅从村子里出来,骂道:"邪门了,连一个人影子都没有?这人莫非都死绝了?"
(二)
同志帝一行找了一户靠村口的人家歇了下来。
昊康取出随身携带的干粮,递给同志帝和云飞。
进村找水的安毅急急地闯进屋来,失望至极,"皇上,村里旮旮旯旯都找遍了,井都是枯的,连一滴水的痕迹都找不著。"
屋内,顿时陷入到一片紧张的气氛中。
此行超乎想象的艰难和尴尬给了同志帝一个措手不及。
"朕实没想到,紫禁城外竟是如此一番景象。田无颗粒、村无人烟......朕愧对天下的百姓啊!"
同志帝背过身去,长长一阵沈默。
望著愧疚不已的同志帝,云飞有了些许的不忍心,为同志帝开脱道:"天灾无情,谁......都不想这样的。"
同志帝回身、看了一眼云飞。云飞埋下头去。
盛夏的夜,暗得特别迟。肆虐了一天的毒日头终於疲惫地躺下了。
同志帝和随从们就著窗外的月光吃著干粮。彼此无语。
云飞感到又饿又累。他坐在土炕下的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吞咽,急於填饱空了的肚子。想喝水,一摸腰,才发现自己水袋里的水早就滋润了门外的红鬃马。
云飞叹了口气,伸了伸脖子,用力咽口水,可口干舌燥,连一点唾液都没有。
"给,喝吧,烈日下跑了一天,够难为你的了。"
同志帝把自己的水袋递到云飞的面前。
同志帝关切的目光,云飞不敢正视。他怕自己会在同志帝深情的注视中斗志尽失、恨意全消。
出宫几天来,云飞始终沈默著。他故意走在队伍的後面,和同志帝保持著距离。他仿佛总想从同志帝策马的背影上撕下他漂亮的外衣,看清他虚伪的表情、歹毒的内心。一路上,同志帝忧国忧民的言行,在云飞看来全是装腔做势的表演。不仅是表演给他们三个人看,也是想表演给天下所有善良的百姓看。
云飞的脑海里,一遍遍地闪过肃家五十余口血淋淋的人头。耳边一次次响起师伯李长清的"你与他们皇家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呐喊。
每每至此,云飞牙根紧咬,义愤填膺。恨不得立刻取了同志帝的首级,去祭奠那些亡灵冤魂。
尘土滚滚的途中,同志帝总是不时地回过身来,留意著殿後的云飞,还时不时地问一句:"累不累?渴不渴?要不要停下来歇一歇?"
云飞真想放开喉咙对同志帝大声地说:"为什麽?你为什麽要对我这麽好?你别来假惺惺的这一套。我和你冤家路窄,势不两立。我们肃家五十余口屈死的人命你要一条一条地还来。我早晚要取了你的首级,结果了你的性命。你离我远点、你愈像紫禁城里的那个皇帝愈好......"
"拿著吧。你年纪最小,自然没我们经得起饥渴。把他喝了,好好地睡一觉,明早你就又生龙活虎的了。"同志帝给了出神的云飞安慰的一笑。
"您久居深宫,天子龙体的,哪能吃得了这些个苦?这份水您自个儿留著吧!"云飞不明白自己都说了些什麽。
"小傻瓜,什麽天子龙体的?朕不和你们一样,都是额娘怀胎十月所生。一顿不吃会饿、一夜不睡会困。吃喝拉撒,喜怒哀乐,还得常常和病魔斗争。太和殿上,朕贵为天子。下了丹墀,朕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和你们一样需要感情、需要友谊的普通人。"
同志帝语重心长的一番表白,云飞、昊康和安毅听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这些话是出自大清国的皇帝之口,更不敢相信人们眼里至高无上受命於天的皇帝陛下会说出这样在他们听来不可思议的话。
云飞的内心深处,犹如翻江捣海,久久难以平静。他不断重复地问自己:眼下,这位年青天子的所做所为目的何在?他要走的路究竟通往何方?为什麽?他的身上总是不经意地散发著沈重的使命感和背负著巨大压力的疲惫感。
"云飞,看你,唇都裂开了,"同志帝心疼的模样,"快用水润一润。"
"您不也一样吗?还是留著您自个儿喝吧。"云飞说了句心里话。
"你们既然尊朕为皇上,那就听朕的。时候不早了。喝了水早点歇著。明儿个咱们就要进沙城了。进了城朕和你们一起喝个够。"
(三)
盛夏的夜,大地仍然蒸腾著酷暑的余威。辽阔的大平原上,难挡的闷热一浪接一浪地涌过来。
同志帝靠在土炕的东边。昊康和安毅睡在西边。云飞坚持不肯上炕,就著一块门板躺下了。
小村沈在万籁俱寂中,仿佛没有了生命的存在。月,投进来一抹淡淡的余辉,正斜斜地洒在云飞孩童般熟睡的脸上。
听著随从们鼾声轻传,同志帝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他睁大眼睛,望著小屋的泥顶出神。这一路的所见所闻,像是一个个可怕的恶梦,在这个不眠之夜迭现。
京城脚下,蜂拥而至的难民。
保定府中,沿路乞讨的孩童。
人烟绝迹的村落。
千倾良田的荒芜......
天灾,百姓在水深火热中煎熬。他们无助绝望的眼神,看了让人揪心。
谁来拯救他们?
官呢?大清国那些爵显禄厚的大小官员们呢?在这百姓遭难、国家蒙灾的关键时刻,他们一个个都在哪里?都在做些什麽?放眼天下,哀鸿遍野,路有白骨,难道,他们视若不见?难道,他们都白长了一双眼睛、妄有了一张嘴,竟没有一位"百姓父母"挺身而出为这些求天不灵、告地不应的难民们在朝廷之上说一句话、上一道折......自g4t由f49自3r在
同志帝想到了自己。自己久居紫禁城,宫门似海,龙威在上,重重高墙早已把他和黎民百姓们远远地隔开。紫禁城里的锦衣玉食,怎麽可能反应出天安门外水深火热的别样景象......
同志帝悄悄起身,来到屋外的小院里,借著月光,继续著他密密麻麻的思想。
明天,一定要去探探那些享受著朝廷俸禄、口口声声为民造福的达官显赫们。民间的疾苦,同志帝已然看了太多。在这灾年乱世的时候,该去看看那些总是在他面前歌功颂德、高赞盛世的大清臣子们都在扮演著一个个怎样的角色。
同志帝拿定主意,长长地舒了口淤积已久的闷气,返回小屋。
"我不要你对我这麽好......我要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同志帝刚想上炕,听到了云飞的梦魇,吓了一跳!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云飞身边,慢慢蹲下身去。
月光下的云飞,长长地睫毛掩住了他明亮的大眼。浓黑的眉纠缠在一起,像是有著无数解不开的愁。微微翘起的嘴角不时地向上提,仿佛梦里还在顽皮的孩子。
冷不防,有一只饥饿至极不顾一切的蚊子向云飞的脸面扑来。云飞全然不知。这个少年,长途奔波,显然已筋疲力尽。
同志帝一边以手当扇,驱赶著向云飞发起攻击的蚊子,一边怜惜地把目光凝聚在云飞俊美的脸上。
云飞,饱饱地睡一觉吧!朕想看到的是神清气朗英姿勃发的你。好好地做个梦吧!朕内心愈织愈密的心丝,希望能在梦里和你牵连。此时,梦魇中,你在和谁对话?是谁幸运地进入到你梦的世界?朕好羡慕他。那个世界里的这个时刻,你们是否有著说不完的心里话?朕好想成为那个幸运之人。云飞,告诉我,那个人,是朕吗?
同志帝陷入在浮想连翩之中。
那只硕大的蚊子"嗡嗡"著再次向云飞的脸面冲了过来。同志帝眼明手快,双掌夹击,"啪"地一声,蚊子有来无回了。
"谁?"云飞警觉地坐了起来,险些把同志帝撞倒,"皇上?您在做什麽?"
吵醒了睡梦中的云飞,同志帝歉然一笑。他摊开手掌,无奈地向云飞展示。
同志帝的手掌中,除了那只一命呜呼的蚊子外,还有一滩湿淋淋的蚊血。
(四)
太阳照上三竿。
云飞迷迷糊糊地醒来。屋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站起身,盖在他身上的衣服滑落下去。云飞捡起一看,竟是同志帝的紫色夹衣。
云飞走出小屋,见安毅和昊康正在对练散打。同志帝坐在一旁观看。
见云飞出来,昊康收了招,跑了过来,"你可睡醒了。本来说好一大早就进沙城的,看你睡得那麽香,皇上不忍心我们叫醒你。这不,大夥等著你呢。"
云飞面带羞涩的摸摸头,把同志帝的夹衣双手奉上。想说句感谢的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晨时露重,即便七月里,也要小心著凉。"同志帝小声提醒。
正午时分。同志帝一行起程前往沙城。
在沙城高高的城墙下,同志帝一眼看到有位白发老翁正坐在地上哭天哭地的哀嚎。老翁手里牵著个不满十岁的男孩。他的身边,有一座新起不久的坟包。
同志帝下了马,快步走向老翁。
"老人家,你遇到什麽难事了吗?"同志帝和蔼可亲地问道。
老翁收住了泪,猛地转过头来,气咻咻地瞪了同志帝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