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如歌————小杰

而今夜，当他果真飞到北京，并坐在五星级饭店的房间里，欣赏北京的夜色时，他却没来由的空虚起来。
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窗外那些闪烁的灯火中，他惦念的那一颗又在何处？
却又有什么可惦念呢？
季哥成熟，老练，但季哥并不知道，Kevin的忧郁从何而来。但这岂不更好？他将那秘密保留于心，那将永远是他自己的秘密。
Kevin掐灭了烟，站起身，从沙发的一堆空勤制服里，捡出自己的手机。
手机在静音状态。如他所料，没有短信。
不过，有两个未接电话，都是Jacky打来的。Jacky也是成都人，与Kevin认识多年了。Jacky几年前就独自闯荡京城，现在在某大学自费读美术，但读大学并不是多年闯荡的成效。多年闯荡的成效是Jacky结识并同居的男友Sam。Sam是一家大医院年轻有为的外科医生。
若不是看到这两个未接电话，Kevin几乎就把Jacky忘了。该给他打个电话的，早说好了，到了北京，一定要到Jacky家去拜访的。就明晚吧，如果Jacky方便的话。也算给老季放假，让他回家陪陪老婆孩子。
Kevin低头，自嘲地一笑，又仰面躺倒在大床上。
北京之夜。一间不大却舒适的饭店房间。Kevin不禁轻声哼唱："人家说，我们亲如兄弟。。。。。。"
仅此一句，Kevin闭紧嘴。
不大的房间里，坐着一个浑身赤裸， 面对夜色抽烟的年轻人。
那张反射在玻璃窗上的脸，看上去很年轻，很帅。

4
我坐在你单车的后座上，用双手搂住你的腰，
阳光照着我的眼睛，让我分辨不出，你和我的心跳。
人家说，我们亲如兄弟，
你回头，对着我轻快地微笑。
在漫长的夜里，我把脸埋进你穿过的衬衣，
让你的气息穿透我的身体，
在晴朗的冬日，你牵起我的手，却看向遥远的天边，
你把我带进漆黑的夜晚，却不让我与你牵手等待黎明的到来。

这是小波写的歌，可估计连小波也早无法从头到尾地背诵了。
但Kevin能。
其实，Kevin也很久没哼过这首歌了。但不知为何，当他一踏进北京，那旋律便时常穿越他的脑海。
如风一般，赶不走，留不住。

5
Jacky和Sam的家里布置得非常舒适。墙壁是乳白色的，用几幅温暖的小画装饰，再打上柔和的射灯光，非常具备家的感觉。
Jacky身着别出心裁的时装，手托亲手调制的果酒。Sam 站在他背后，用手托着腮帮子叨唠："你这又是哪出儿？把咱家破面口袋穿上了？"
Jacky撇撇嘴："理他做么什撒，一点儿艺术细胞也冒得！好看吗？我设计的！"
Kevin暗自数数Jacky裤子上的口袋，大概有七八个。
Kevin接过酒，微笑着，不置可否。
Jacky挎起Kevin的胳膊，转身对Sam说："怎么样？我们这位空少帅吧？"
Kevin抢先开口道：" Sam哥好，今晚打扰了！"
Sam嘻嘻笑着："没没没打扰，哪儿能呢，我们家这位，胡朋狗友可真不少，我们家成天都跟茶馆儿似的，不过那帮都是艺术家，还真难得有你这样儿又帅又能干又正常的。"
"你就是瞧不起我！我的朋友都是狐朋狗友，你的朋友都很正人君子？都很伟大？也是，什么这总裁那财主呢，美国来的大财主都有呢。" Jacky叉腰瞪眼。
Sam继续嘻嘻笑着连连点头：" 艺术家好，艺术家好，我哪儿敢瞧不起你呀，嘿嘿，这老虎屁股还真摸不得。。。"
说着又向Kevin挤挤眼。
Kevin也冲他笑笑。Kevin只能笑。这是两个人的世界，插不进第三者的评价。
难道不是么？所有的二人世界，都不该有别人的关怀。Kevin心中隐隐一痛。
电话铃响。Sam进屋去接电话。Jacky说："神经病，见到帅哥就发疯撒！"
Kevin笑着把头扭向书架子，那上面花花绿绿的，摆着许多照片。
"都是我们和朋友的照片！我喜欢漂亮相框，所以顺便把照片都摆出来！瞄下（HA）子撒？"
Kevin走近一步，正浏览间，目光却在某张照片上定格，笑容凝固在脸上。
"他？美国财主喽，我刚说过了撒，呵呵，么样？你晓得？" Jacky站在Kevin身后，边解释边问。
Kevin 赶忙摇头，随即把相框放回书架上，指尖上还残存着相框的凉意。
"哪个是美国财主？左边还是右边？" Kevin装作若无其事的追问。
"你说哪？能是左边那个么？能是又年轻又帅的么？" Jacky神秘一笑，"财主当然是老的那个，另外一个是他BF撒！"
Kevin 心里猛然一振，藏在身后的指尖随着心跳共振。
Kevin尽量用随意的口气："美国财主很有钱么？"
Jacky于是滔滔不绝。。。。。。。
柔和的射灯光，撒落在那张照片上。照片上有四个人。穿着冬装。Sam和Jacky在两侧，一个中年男人和江小波站在中间。
四人背后是故宫角楼。红墙碧瓦。房檐上的积雪，正反射着夕阳的光芒。

6
浪花在沙滩边缘泛着白沫。也许仅仅是北戴河的缘故，海水并没想象中清澈。
好在大海的确辽阔。
小冯和他年轻的男友Jim正在海边挖沙子，准备堆一座城堡。Kevin和季哥在一旁帮着忙。
小冯并不小，四十三岁。但与季哥相比，确应被称作小冯。小冯有高挑的身材，和一双威武的浓眉。Kevin心想，若再年轻十岁，小冯也该是个帅哥。不知他和老季是何时认识的？
这个问题在Kevin脑海里一闪而过。更令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小冯与他握手时的眼神--小冯微微地眯了眯眼。
大约半秒钟都不到。但Kevin感到有股光，从他微合的双目中射出来，直射向Kevin的眉心。
Kevin正要捕捉这目光，小冯却在手上突然加了加力，然后又突然松手，扭头，转移开视线，对老季说："艳福不浅阿，找了个小帅哥！"
Kevin在心中暗笑：的确比你小，不过未必那么小，你心里想什么我也有数了。

小冯的男友Jim却真的不大，二十三岁。与Kevin同岁。但在Kevin眼中，这就算不大，或者干脆可以叫做小。Kevin对小孩子向来不屑一顾。但这Jim却有点人小鬼大。
Jim生了一双极大的眼睛。他常用这一双大眼睛忽闪着看人，这使他显得格外天真。
但他到底天真不天真，Kevin可不敢说。
但天真的孩子，往往对中年人最具杀伤力。
尤其是貌似天真的孩子。
四人入住海滨度假村的时候，Jim坚持要求住所谓的"集体宿舍"，像个顽皮而任性的孩子。
"集体宿舍"是在沙滩上搭建的大房间，有一张大通铺，大概能睡下七八个人。
四个男人，一张大通铺。什么意思？
姓冯的也不加制止，只微笑着站在一边。在Kevin看来，那纯属冷眼旁观。
Kevin自然也加不制止。再不满意，也不能独树一帜。他自有办法。

所以当Jim又闹着要大家跟他在沙滩上堆沙堡的时候，Kevin悄悄拉住老季，对他说："咱们进屋呆一呆吧，你开车累了，我给你按摩按摩。"
进了屋，Kevin把屋门反锁了，拉上窗帘。
窗外是海浪的声音，很多人的嬉戏声，还有海鸥的叫声。所以屋子里的声音都被掩盖住了。
半小时之后，Kevin穿好衣服，打开屋门。夕阳正在背后，海面一片金色。
姓冯的走过来，微笑着说："干吗呢？藏在屋里？等不及黑天了？"
季哥在身后，抢着说："哈哈，哪儿啊，你别瞎说，就给老司机揉揉肩膀。"
Kevin微笑着不与作答。他心里却说：没错，不用等天黑了。
天黑之后，四人并肩躺在大床上。从左到右，是老季，Kevin，Jim和小冯。
一夜安静，无风无浪，只有海浪在微微低吟。

7
Kevin在北京的最后两天，在网吧里打发了许多时间。
老季只在晚上七点准时出现，并在夜里十一点半准时消失。其他的时间，都是Kevin自己的。
所以不论是白天还是午夜，Kevin常在饭店附近的某个网吧出现。
北京有什么可玩的呢？Kevin才不会像游客一样，去逛故宫和长城。以后他还会常常飞到北京。这城市对他将不再陌生。
然而真到了北京，却又为何而来呢？
其实在网吧消磨时间也不错。
生活就是如此能开玩笑。在一千六百公里之外的成都，Kevin盼望来到北京。然而果真来到了北京，他却要坐在全国到处都一样的网吧里，通过互联网，和并不在北京的人聊天。
在归队的前一夜，或者说，在归队当天的凌晨，Kevin在聊天室里遇到一个叫做Ray的人。Ray是阳光的意思，这名字比其他什么"体院帅哥"或者"蓟门桥黑壮中年"要更容易引起Kevin的兴趣。
此种网络聊天的方式，Kevin并不陌生。打招呼，交换年龄身高体重，顶多再询问一下职业。
Ray的信息：29/176/75，在北京某外企工作，但现在人不在北京--正在广州出差，用的是某家高级饭店里的宽带。
身高和体重似乎都不错。年龄不错，工作不错。但人在广州。至少在这周，两人之间不会有交集。
但：外企 =〉会议， 会议 =〉翻译。
这便是Kevin当时的心理活动。不要问为什么，人的心理活动有时就是莫名其妙。为了这个莫名其妙的推导公式，Kevin和Ray互相交换了QQ。并且互相交换了照片。
而一切就因这一瞬间的莫名其妙而发生。
当Kevin点开Ray传给他的照片时， Kevin几乎要失声大叫--照片上那张熟悉的清秀的脸，Kevin刻骨难忘。
一时间，Kevin几乎怀疑自己得了精神病，开始幻视了。
可一切都很真切。
虽然由于拍照距离太近而显得人脸有些走形，虽然那张脸的脸色略显苍白，目光疲惫而茫然，而这些都是Kevin记忆里不曾出现过的；但这又能是谁？Kevin能把他认错么？
清瘦的面颊后面，模模糊糊露出机窗的轮廓。居然还是在飞机上拍摄的。
Kevin的心脏在剧烈跳动。
在千里之外的北京，在全国都一样的网吧里，通过不分时间地点的网络，Kevin跟一个千里之外的陌生人聊天。
而对方发来的照片，竟然是江小波？
难道这是命运的另一次玩笑？
Kevin的手指微颤着飞奔过键盘：这真的是你吗？
Ray：是啊。
Kevin：你看到我的照片了？
Ray：看过了，好帅啊！
Kevin脱"手"而出：这不是你的照片吧！
Ray：为什么不是？是昨天在会场，同事刚刚帮我拍的。
Kevin灵机一动：你真有75公斤？照片上看最多只有60公斤。
五秒钟之后，Ray用了一连串的感叹号：!!!!!!!! 实在是太抱歉了! 我一时疏忽，发错照片了！
Kevin：那这又是谁的照片？
Ray：这是我啊，以前比较瘦的时候。现在胖了一点点。
Kevin点开Ray再次传送过来的照片：我不信。
Ray：哈哈，你真聪明。这的确不是我。
Kevin：是谁？
Ray：这是我以前的男朋友。。。。。。

第五章
1
公寓酒店的房间里人满为患。
Rob和表妹Lydia，Lydia的同学璐璐和阿芳围坐一桌打麻将。Lydia的另一位同学Tracy坐在一边观战。五个人都放声笑骂着，使整个房间比广州最热闹的茶馆还要热闹。
璐璐的老公和阿芳的老公坐得稍远一些，在更大声地聊着股票。
在套间里，两个八九岁的小孩子在看动画片，电视的声音又高过外屋谈论股票的声音。
Rob不是任何时候都喜欢热闹。但在广州，他喜欢。
他喜欢和这群朋友消磨掉每一分钟。听他们大声说笑，同时也粗声大气的用他早就生疏的广州话，参与一两句，让他们称赞，或者发笑。只有在这里，他才觉得自己风趣，他才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社会里。
其实除了Lydia，Rob和谁都不熟。但不熟并不重要，重要的就是快乐和轻松。
但今晚，他却并不十分轻松。
时针指到晚上九点。牌桌上的形势如火如荼，几个广州女人在大声讲着办荤半素的笑话。
Rob却有点心不在焉。
九点了，小波怎么还没来？
今天该是他翻译工作的最后一天。按理说下午六七点就该结束了。虽说马路上交通堵塞，但绝不该九点了还不到。
电话也不打一个来！要手机干什么用呢？
Rob几乎有些心烦意乱了。
他用牙齿蹭了蹭舌头底下的水疱，这两天好像又大了些。
Rob可不准备主动打电话过去。
在江小波工作的时候，Rob从不主动打电话给他。Rob才不给机会让谁对他说：我正忙呢，一会儿打给你。
即便是小波，尤其是小波。尽管小波未必会这么说。
而且，今夜的状况也有些特殊。这一周以来，从美国到中国，两个人不是始终闹着别扭呢？
今天下午，当班机在白云机场降落的一刻，Rob内心突然感觉有些异样，与以往每次到达广州的感觉不同。
是喜还是气？
这是广州。这是他向往的轻松快乐之都。
而那只胆小的兔子，此刻也正在这城市的某个角落，穿着Rob专门为他从米兰买回来的西服，神采奕奕地工作着。
这难道不是完美的结合么？生活，工作，在同一座城市。两条直线，仿佛终于有了交点。
那个家伙，他穿西服的样子实在是帅极了！
如果能永远不回纽约去，那该有多好？
然而那个家伙！为何又让Rob感到心神不宁？
因为这次拖得很久？从一周前，一直到一天前，到上次的电话，还是由Rob不由分说地挂断？
Rob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个夜晚，那天夜里，两人也曾闹别扭，为了什么Rob早就不记得了，只记得夜已深，两人赌着气双双在大床上躺下了。
"亲爱的，对不起。。。。。。" 小波突然转身，和声细语地说，"别生我气啦？"
周围一片漆黑。Rob继续用脊背对着小波。
许久之后。小波猛翻身躺平了，顿了顿说："咱们认识这么久，还从来没赌过过夜的气。"
Rob心中一动，却仍保持自己的睡姿，一言不发。
可他没睡。他竖着耳朵，仔细倾听小波的每个动作。直到半个小时之后，当他确认小波正起身下床，他才猛转身，也坐起身，从背后抱住小波纤细的腰，把他胡子拉碴的下巴放在小波瘦消的肩膀上，用脸紧贴住晓波光滑的脸，Rob说："宝贝，我也不会让你跟我赌过夜的气。"
然而这一次，跨越太平洋的争吵，却未能在一日之内结束--已经一周了。
所以仍旧不完美。只要小波和广州并存，则不完美。
但若要完美，则两者缺一不可。
这便是最可恶之处。为何不能使其共存呢？
比如今夜，Rob正坐在广州的酒店里。正坐在最令他放松的朋友圈里。但此刻，他却心神不宁。就因为江小波正在这城市的某个角落。就因为晚上九点了，江小波还没有回来。为何不急着回来呢？因为他抵触这里，他不喜欢Rob喜欢的生活。
中国和美国，北京和广州，博士和商人，近似于流浪的旅游和五星级饭店，音乐和玉。。。
两条平行线，永无交点。
宁可如此。
窗外夜色里，在许多高楼后面，能隐约看到灯火灿烂的中信大厦。
电话铃声，突然穿透喧闹的房间。
Lydia挑着眉毛，把电话伸向Rob。有人在大声叫抱怨电话打扰了一幅好牌。
Rob笑着骂回去，同时一把抢过电话。
在麻将声，谈论股票声，和动画片声音的缝隙里，小波的声音微弱而遥远，如呻吟般的："我在门口儿。"
同一座城市，声音却远在天边。声音远在天边，小波又高又瘦的身体，却正在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