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原来......他却喜欢那人,所以......你才答应了唐漾人的提议,是不?"见华芷渘越说神态越激动,麦火耀把话接了下去。
"对,若帝君喜欢的是夜圣教的任一个人,我不会反对,但那个夏古月,便是不行,绝对不行。"呼了几口气,华芷渘又恢复平静。"司徒大哥,那你又是为了什么答应唐大哥的行动?"
"我与石淳都是站在唐漾人身后的,也一直把他看作夜圣教的主人。"麦火耀说得很轻松,
华芷渘想了想,道:"沐叔向来不满帝君,金弘贾是看哪边好处多偏哪边的小人......帝君这位置,怎么竟坐得如此不稳?"
麦火耀像是想起什么,道:"我倒觉得他像是专门回来帮夜圣崛起一般,你不觉得这些年来,他是越来越不管我们了吗?他既是那么一个心细如发的人,怎么会任我们这些心思各异的人悠游自在?"
华芷渘一震,"......怎么可能?!"
"我也不过随口说说。"麦火耀勉强笑道,只是他知道,方才那无心之言,已动摇了自己。"我才不信世上有诚心为他人作嫁的人。"
"嗯,我也是。"仿佛要否认什么,华芷渘连忙道。
"回去吧,他等着我们的回报呢。还有那个十日后开始的什么江湖新人比武大会,帝君是不可能出席的了,还要我们操劳呢......"
"真不甘心......居然被唐大哥估中了我们留不住帝君,唉......帝君既然不回去,恐怕那个大会唐大哥要暂时代着他的位置吧?哼,平白便宜了秋红跟杜传略,这段时间够他们跑的了,不过也罢,任他们逃到天边,我们也有把握把他们捉回来......"
33旧地重游夜色浓
六月十四。
还是夜。
还是舞枫山庄。
简雅的山庄早在六年前便已毁于梁十三的一炬火种中,六年来他也没谴人来收拾过,因此如今山庄原址上依然是一片废墟,塌倒的断木损砖遍地都是,看来是颓废至极。
但就在这么一片废墟中,此刻竟放着一张上好的楠木镂空雕花椅子。
而华贵的椅子上,一个人意态闲适地靠坐着,双手自然地搭在椅子两旁的扶手上,正闭目养神。
这人骤眼看起来平凡得很,是属于只要混迹在人群中,便难以指认得出的那种类型,不过除却那张稍嫌平板的面孔,这人身上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压人气势,尽管此时因假寐而显得稍微收敛,但仍是可以让身在远方的人感觉出此子的非同凡响。
这男子在黄昏的时候单手托着那张椅子来到山庄前,然后一坐便已坐了约摸三个时辰,其间坐着的姿势虽然换了好几个,但那悠闲自若的神态倒是从未改变半分,这份超越常人十几倍以上的耐心,不能不使人觉得骇然。
他,到底在等着什么?
是价值千金的货物?
还是好久不见的情人?
又仿佛过了许久,空气中突然隐约传来一股甜香,男人像是有所触动般,终于张开了眼睛。
一个兰紫的窈窕身影自远方慢慢地走来。
那曼妙身影的主人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漂亮的女人脸上挂着又是惊喜又是担忧的表情。
她看起来风尘仆仆,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急忙赶过来,又像是被什么人追赶过一般。
待得女人娉娉婷婷地走到男人面前时,男人扬起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来者是秋红。
等者是梁十三。
秋红脸上浮出一抹红云,娇柔地施了一个礼后,才启了那朱唇,"帝君。"
梁十三淡淡地回道:"你来了。书虫还好吧?"
"他看到帝君的信便走了,还笑说终于自由了。"秋红脸上也扬起淡淡的笑,未等眼前这前夫君说出找自己来的原因,她先伸手入怀里,掏出一个绣功精致的香囊来。"这是尸神医的药。"
秋红的手指细尖修长,不像许多女人般在练武时便毁掉了一双玉手,她的指甲此时更是用一种少有的紫蝶花汁仔细地染过,艳丽得紧。
梁十三也不伸手过去接那个香囊,而是静静地看着这双手好一阵子,才又把眼睛直对上秋红的,"‘修神决'我上月十五就停练了。"
仿佛被什么蛰到一般,秋红的脸瞬间便煞白了,手一抖,再一松,原本她异常珍惜着的香囊便理所当然地掉落在地上。大概是掉落的时候碰上什么碎木的尖子,囊里的事物被弄破,一些微小的泛黄粉末洒了出来。
这小小的一包粉末,是江湖上近来一位突起的古怪神医所调配出来的特殊药物。这位人人都称呼他为"尸神医"的大夫,治起病来的手段惊人,所创造的奇迹更是令人觉得不可思议。而与之成正比的,便是这尸神医古怪到极点的会诊条件和天价的药费。
跌落地上的粉末,秋红为得到它所花的代价大的令人难以置信,但此刻,再贵重的药品,一但没了用途,却也不能避免被忽视抛弃的命运。
秋红咬了咬下唇,"据说上月十五,程断等七人追到苗疆,与姓夏的打了一场,最后却不知怎地让那人逃了......"
梁十三坦然道:"那是我救的。"
确认了自己的推测,秋红咬唇咬得更紧,眉头深皱,恨恨地低喊:"他难道还害你害得不够!为什么非要你连命也搭上了才罢休!"
这一声低喊尽管因梁十三的存在而拼命压抑了大部分的悲愤,但依然显得声色俱厉。
对方突然有了这样激烈的反应,梁十三却一点也不惊讶,似乎是早就习惯了。他站起身,举手微微拍了拍秋红颤抖着的肩,以作安慰。"不要这么说,他从来未欲害我一丝一毫。"
"那帝君这一身病痛又从何而来!还是不他猛浪胡乱地喂了那乱七八糟的丹药!"秋红揪着一张脸,竟像是快要哭出来一般。
"那是我见猎心喜,纯粹咎由自取。况且若不是那乱七八糟的丹药,如今我的武功可不能震慑群雄,夜圣教的崛起怕也是遥遥无期。"仿佛早就解释过许多遍,梁十三的话异常流畅。
"是、没错......只把那个人骗倒困在日门月宫里是因为当时你还没把握胜他,而不是因为你要保住他的性命;只封闭了日门月宫却不一下子赶尽杀绝是因为害怕日后圣教终究逃脱不了干系而使如今与白道和缓的关系再次恶化,并不是你念着与姓轸的姓迟的那一星点情谊;烈老头跑了去通风报信是因为部下失职,不是因为......因为你......你觉得时间不多了,想见那个人一面;偷跑出隐月谷是为了去找那早下落不明虚无缥缈的定心珠,不是因为那个人来了......这种理由,便是我也能作出一千八百个,反正、反正那个人、那个姓夏的男人千般善百般好,天下再没有人比他善良了!一切一切都是命运安排,都是注定的!"说到后来,秋红终是忍不住,憋在眼眶里的液体哗啦啦地便往外掉。
梁十三摸摸鼻子,见秋红抽泣得厉害,他再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把这个陪着自己作戏作了三年的女子拥入怀中。
在自己甚至任何一个与自己关系不大的人看来,夏古月所做的事都是毫无缺点的,为朋友他千里求药,不顾自己冤罪在身,不怕程断紧追报仇。但在秋红这些为数不多的关心着自己的人看来,自然一切都是夏古月惹起的祸......
立场不同,观点立异。
"可你要知道,我最讨厌的,便是好心坏事的人!纵然有千百个理由,他害你如今每月十五经脉胀裂、随时皆有走火入魔的危险却是事实!他害你如今连保命用的‘修神决'也荒废、也就是说......你、你......随时全身经脉爆裂而亡也是事实!好心坏事的人、好心坏事的人......比那存心害人的人还讨厌上千千万万倍!!!"
怀里的人越说越激愤,梁十三却找不到什么词来安慰。
若再说"其实一切是我的选择,甚至那丹药对我有什么影响,我也晓得,我只是需要那份能震慑天下群雄的功力,即使是暂时的,也就够了"的话,恐怕这个女子会哭得更厉害吧?
当年师傅说他万般皆好,更精于算计,只心肠这一项,仍不够硬。
那时候他尤不服气,因为无论是伴着自己数月的灵巧动物,还是山下无辜的善良村民,他要杀时,绝不会眨一下眼睛。
"那不过是你从没对他们动心,这般保护着自己的人,心肠又能硬到哪里去?"那是师傅与他道别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过那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一直伴在师傅身旁、永远只穿白衣的华美之人,却用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种欣慰的语气道:"别管你那别扭的师傅,他不过是担心你罢了。孩子,我还是那句,一切量力而为,他绝不会怪你的。他若欺负了你,告诉我,我帮你报仇去。"
"你能帮他报什么仇?别忘了当初你还输我一招。"
"那次不过纸上谈兵,你也输过......"
他记得自己是仿佛着了魔般,看着两个吵着架的人渐渐走远的。
而多年后,也就是他与夏古月同行之时,才终于明白了师傅的意思。
如今,看着眼前泪眼婆梭的美丽女子,梁十三突然明白自己的心又软了。
自己,秋红,杜传略,以及暗部信部的大部分人,本都是计较好当作弃子放弃、以供夜圣教更好发展的基石。
而自己定了那个无聊的武斗会困住唐漾人、留书让杜传略远走、再这般前来见秋红,本都是不该的。这些重要的"罪人"不该逃脱,而应落到唐漾人手里,由他在武林众人面前一一除去,一扬夜圣之名声......
不过知道书虫与眼前的女子的平安无事,梁十三还是很高兴。
"别哭了。尸神医给的‘修神决'虽能抑制我的状况,却总有失效的一日,到时候恐怕便再难挽救了,早一些停练,也未必是坏事。"
"帝君......"秋红抬头,一脸的楚楚可怜,突然又惊觉自己失态,连忙用手拭去了脸上的泪痕。
那染得蓝紫神秘的指尖,因此沾上水滴,折射下更显娇艳。
梁十三有意转移对方的注意力,便道:"好漂亮的纤指,你用的还是千湖坊的红蔻丹么?"
不想秋红却在一刹那停了动作。
"怎么?"梁十三问道。
"红蔻......丹?"秋红试探地问。
"嗯,不是吗?你一向爱用那花汁......"梁十三突然停了停,"真糟糕,月光下看东西似乎不太真切,你该是换了指甲的颜色。"
"帝君,你的眼睛......"秋红有些不敢置信。
"怎么了?"梁十三眨了眨眼,夜色中那双墨黑的眼睛一如往常的晶亮。"眼睛怎么?"
秋红扯起一抹跟哭差不多的笑,"帝君,今天我特地装扮了才来见你,你看我这身衣服好看不?我是很久前从纤茴那借来的,一直都想穿给你看看。"
梁十三没有答话,半晌了,他才叹息,"不用试我了,我知道你的衣服不是红色的。"
"那你的眼睛......真的......"
"看不真颜色罢了,没什么事。"梁十三心里苦笑,自己转的这个话题,实在差劲透顶,早知道该赞秋红妆艳明眸。"不谈这个,你该知道我找你来的用意......"
秋红的脸煞白得厉害,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说出什么来,"知道,杜传略那小子狡兔几十个窝,即使是夜圣教全部人都去捉他,也未必能摸到他的衣角,但我......我便不同,所以帝君才专门用以前约好的法子保我到这里......"
梁十三点点头,"只要我用帝令着他们送一个人过来,再用点计令旁人看起来觉得夜圣教送的这个人与我这帝君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即使他们明知道那人是你,也不敢蠢动一分一毫--一但动了,那六年前的事便会牵扯到我身上来,也顺带他们那点心思便白费了。不过这法子只有在漾人不在场的时候有用,我已打点好一切,虽然是委屈了你,明天你便下嶺南吧,越王看在我面子上,绝对会保你周全。"
秋红静静听着梁十三的话,末了,顺从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梁十三道:"难得你这么乖巧。"
秋红垂下眼,道:"帝君决定的事,向来是不容置疑的。我......我也没法子令你改变,只能接受一切而不拖你后腿了。"
梁十三不语,只安慰性地拍了拍秋红的头。
"不过,只有帝君在的时候我才会听话。若、若有一天,你被人害死了--我不管那些人有意或无意,我这后半生,便不再听帝君的话了,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定要那些人以千倍万倍的痛苦偿还帝君的性命。"
秋红说着话的时候,轻得仿如耳语。
"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你道我是软弱孩童么?依我之能,天下间还有谁能害了去?"梁十三像是没把秋红的话放在心上,笑道。
"帝君若使了全力,自是天下间无人能敌,可是......秋红跟着的这么多年,看到的却是帝君频频的退让。"
"秋红......"
"就像如今,帝君若真有心思为圣教作事,即使没了无匹的武功又如何,以帝君之能,假以时日,江湖上真想找出一个能相抗的门派也难,强如那个几成传说的日门月宫,不也被帝君耍得团团转了么?"秋红像在回忆什么,笑得一脸甜蜜,"帝君表面上为圣教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实际上却像是想以最短的时间完成什么人交代的任务一般,帝君是非凡人,想的什么我并不懂,但......"
梁十三打断道:"够了。"
"是。"秋红不再说话。
梁十三叹了口气,放开秋红,"也许你说得对,我不过是个敷衍取巧的人罢了。毕竟我所追求所守护的,也只是那么一点点不属于自己的幸福。既然那幸福不是我的,我可以用尽一切方法去守护,但底线却是不能把一生都陪了进去。"
"帝君?"像是听到些什么奇怪的宣言,秋红睁大眼睛。
"......即使那人告诉我失败了也不要紧,但一旦我失败了,依师傅的性子,还不是得重回中原?师傅的手段过于狠辣,恐怕到时候他与师傅又要斗个你死我活了。我虽然恨师傅,却也爱他,这等麻烦事,还是做弟子的代劳为好。"梁十三喃喃道。
"帝君......"秋红从未听平日稳重温和得如同深潭湖水一般的梁十三说过一声"爱"或"恨",此时突然听得对方承认了如此激烈的情感,竟呆了。
"为此,我可以利用身边每一样人事物,无论是你我间的情谊、书虫对我的报恩之心、漾人和芷渘对我的爱恋、轸千锤和迟瞑与我的友谊......都让我当作一个个棋子放到棋盘上,逐渐建成一个令所有人都逃不了的网,我需要的,便是你们去巩固守护夜圣教,从而守护那个人的幸福。我既是一个如此卑鄙的人,你又何苦作出为我报仇这般......愚蠢的言论?"
梁十三的话直率而坦白,眼睛清澈得竟令秋红别过头去,不敢细看。
"你说师傅......你可是说上任帝君?"
梁十三道:"自然是他。"
秋红道:"我不明白......这一切与上任帝君......有何相干。"
梁十三踌躇了一下,他心中之事向来不欲与人分享,只是那三年假扮的感情也绝非全是虚构,他对这女子,总是有些牵动,而他也确信秋红即使知道了司徒放的事,也不会宣扬出去,于是道:"当年师傅领着教众一战,却终是败在以烈君鹤为首的白道人士手中。幸而当年隐月谷的所在未被后者发现,所以你们得以逃过大难。但伤重的师傅却是落到了那些正道人士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