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叫人担心的还是那把发亮的刀,好像随时都会砍到自己头上来似的,连原本想要看好戏的人也全都慌乱起来。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清次站起来,穿过人群抓住了松太背后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拖起拉到自己身边。
"我这可不是在帮你,是在帮阿梓和绪,这么久以来一直都受她们照顾,偶尔也该有点回报。"
不管松太是不是听到,清次把他扯到身边之后,只看到那个穿着小袖和服的年轻人也拦住了自己的侍从,仿佛说了一句:"阿犬,算了。"
他伸出的手臂把刀挡在人群之外,被称为"阿犬"的男人又狠狠威吓了松太一眼,才把刀收了回去。
少了利器的威胁,骚乱又立刻像退潮似的归于平静。
松太受了惊吓,双手的手臂紧紧抱住了清次的肩膀。
"救、救救我......"
清次没有理会他的求救,只是不断地看着那个年轻人。
在他看着对方的时候,那人也同样在看着他。
他们对视着,虽然隔着很远的距离,却仿佛快要互相看到对方的心里去了。
清次的眼睛里露出了一点笑意。
是这个人。
本来因为他一直低垂着眼睛所以没有看清,等他正视自己的时候就发现了。
这个漂亮出众的年轻人,就是上一次在舞风的廊间,和他擦肩而过的人。
那个叫做"助作",也能让若鹤露出由衷笑意的男人。
互相对视的时候,清次感到目光被深深吸引,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可是对方的眼睑一动,自己也忍不住被牵动,那实在是非常奇怪的。
这样的情景,看起来大概是安全了,松太趁着酒兴的无赖模样又重新显露出来。
他看了看那个年轻人,又抬头看着清次,忽然缩了缩头,把自己醉眼迷离的脸贴在清次的胸膛上,大声说:"差一点就被害了,真是多谢你救了我。"
"这种小事,也不用特地记在心上。"
清次用一只手推开他道:"不过话说回来,你这家伙可真够重的。"
周围的人都大声笑了,原本紧绷的气氛也松弛下来。
清次抬眼看着那个年轻人,虽然不明显,但是那双黑色的眼睛里却也露出了好笑的表情。
只是那么微微一笑又立刻转开视线望着门外,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转回来,一直等到雨停,就径直离开了酒屋。
"那是谁家的武士?这条路不是去舞风的么?"
"武士哪会去那种地方。"
原来也是要去舞风的。
清次用手支着头,望着门外雨后的阳光。
既然这样,那今天就暂且不去见若鹤了吧,他忽然感到有人在拉他的衣袖,低头一看,阿梓的小女儿正抬头望着他。
"怎么啦?绪。"
清次把小女孩抱到桌子上,小绪胖嘟嘟的手举到他面前张开,手心里躺着一个小小的,像是从什么地方剥落下来的金色三叶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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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众道:男色之道。
第四话?昆罗丸折罗丸
灼热的空气比平常更加猛烈地扑面而来。
六藏坊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把封上烧刃土的刀身放进炉火里,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个年轻男人站在铁铺外一直望着这边。
"有什么需要吗?"
他有点故意掩饰地挡住炉火,但还是没有瞒过那个人的眼睛。
"请问你是刀匠?"
清次看到这个铁匠在铸刀,所以就顺便开口问了一声,但是看起来也许只能造出很普通的刀罢了。
"不,我只是铁匠,做的也大多是农具。"
六藏坊的目光落在清次的腰边,看到那一长一短的两把刀。
"不过,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比如说,你的刀生锈了,我或许可以试试看。"
"噢,那可是研磨师才能干的事,你可以吗?"
清次转动目光,铁铺内的匾额上写着三个字"槌入魂"。
他微微一笑:"算了,就让你看看吧。"
打刀和小太刀被放在冶锻屋的草席上,六藏坊伸手拿起比较靠前的小太刀,小心地拔出刀刃。
一道发亮的闪光掠过他的眼前,过了好一会儿才能看清楚刃文和切先。
漂亮而连续的闪电状稻妻文在刀刃上起伏,六藏坊微微动了一下眉毛,不动声色地把刀插回去,又重新拿起打刀拔出。
同样闪亮的刀刃上,是乱刃小丁字文,看来是年代很久远的刀了。
把刀收回去之后,六藏坊抬头望着清次。
"非常好的刀,而且保养得也很好,一点也没有生锈卷刃,究竟是哪里需要修理呢?"
"嗯,刀刃的确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折罗丸的柄卷松了,每次用的时候会觉得手滑,虽然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最好是能够重新缠一下。"
"折罗丸?"
清次拿起小太刀,刀柄上深紫色的丝织缠带因为磨损而松散开来,他看了一会儿说:"这是折罗丸,打刀叫做昆罗丸,并不是刀匠取的名字,但是我不知道出处在哪里。"
六藏坊点了点头:"难得一见的好刀,而且......"
"而且什么?"
"血腥味很重。"
清次怔了一下,但很快笑起来:"除了刚出炉的新刃,这个世上很少有纤尘不染的刀吧。"
"说得不错,但是一把刀的凶吉,往往能够从持刀者本身预见出来,它会给主人带来幸与不幸,归根究底,还是看使用它的人如何选择。"
"那么,你从这把刀上看出些什么呢?"
六藏坊好像在深思熟虑,但他没有去看草席上的刀,而是把目光留在清次黑色的双眼中。
"樱花。"
听到这两个字,清次的眼睛里渐渐流露出讶然的神色。
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重复了一遍问道:"樱花?"
六藏坊布满新茬的脸上没有一点玩笑的意味,但他却对清次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铁匠,没办法像卜筮师那样预知你的未来,我说樱花,只不过是因为那古野城的八重樱特别美丽罢了,带着你的刀,好好活到樱花盛开的时候吧。"
清次和他的目光相对,忽然毫无预兆地笑了起来,在他笑出来的一瞬间,六藏坊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他一边笑一边说:"你可以把刀留在这里,我替你找好的柄卷师帮忙修理。"
"什么时候能修好?"
"一两天。"
"我希望晚上就能修好,否则,还是过几天再来吧。"
六藏坊凝视着清次,他的眼睛倒不像他的长相那么粗鲁,反而带着那么点世俗之外的睿智。
"嗯,好吧。"
六藏坊点了点头,向着里面叫到:"阿玉。"
室内传来了答应声,一个年轻女子掀开蓝色的门帘从里面出来。
她穿着浅蓝色的和服,外面罩着一件白色布料带有海浪花纹的罩衫,松松地挽着一个发髻,长相很普通,风韵却很美。
"这位客人要修理柄卷,你看一下,晚上能修好吗?"
阿玉点了点头,轻轻地跪下身来,先指尖着地行了个礼,然后才从草席上拿起折罗丸仔细查看。
"上面的缠带松了,很简单的平卷,用不了多少时间,请晚上申刻的时候来拿吧。"
"那么就拜托了,如果时间来得及,请把昆罗丸的柄卷也缠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断开,让人没办法安心地使用。"
阿玉抬头望着他:"是经常要用来拼命的刀么?"
清次微微一笑:"不,是经常要用来保命的刀。"
他站起来走出铁铺,很快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阿玉抱起昆罗丸和折罗丸刚要站起来,就听到六藏坊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人心真是比山洪猛兽还要危险。"
"既然这么危险,你为什么还要让他进来呢?"
阿玉挑开门帘走进去,六藏坊叹了口气:"可是难得一见的好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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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寸宽的奉书纸上写着一句话。
文月十二,酉半,德川秀家。
清次把它撕碎,扔进城中的河里。
如此昂贵的纸并不是一般平民会用到的,交给他这张纸的人,看来也不是普通人才对。
但是对方的身份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意义。
一个四处流浪无家可归的浪人,只要有人肯雇佣,做什么危险的事都可以。
不过清次有点后悔接下这个工作,毕竟上一次从那个商人手中得来的金子还剩下很多,足够过一段衣食无忧的日子,也可去舞风和若鹤见面,本来是没什么必要去冒险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德川秀家这个名字却吸引了他,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德川的姓氏让他作出了抉择。
默默地念一遍这个名字。
他不需要去考虑谁肯花这么多的钱来雇浪人刺杀藩主之子,只知道这一次的事不论成败,自己都必须离开尾张,不过这并不坏,差不多也到了应该换个地方的时候了。
清次很少在一个地方待太长的时间,因为经常惹麻烦,也因为当了五年的浪人,居无定所已经成了一种难以改变的喜好。
能在那古野待这么久,也只是有若鹤在的关系。
一想到要离开舞风,永远见不到若鹤,总有那么点失落,但是和一个游廓中的女人究竟能有多少真心实意的感情,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或许那只不过是一种寄托,一种让他觉得还有地方可去的安慰罢了。
借着这次的暗杀,能够拿到一大笔钱,让他离开这个渐渐使自己麻木于享乐的浮华之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交给他这张纸条的是一个普通武士打扮的男人,在小豆酒屋旁边,隐藏在那条阴暗小巷中直接叫住了他。
或许是早就做了甄选,有人找上门来,清次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今天晚上酉半时分,他会去舞风,在那个时候动手,绝不会有人碍事。"
能够如此清楚地掌握到对方的行踪,如果不是做了很多细致的调查,那就是经常在他身边的人,或者,是被亲信的人出卖了。
"酬金的话,先付给你一半,事成之后再付另一半。"
三十枚武藏小判的金币用纸封好,交到他的手中,那个男人藏在阴影中的脸似乎一点也没有可惜和犹豫之色,那证明这些钱对他来说只是很小的一部分罢了。
清次差不多能猜到一点他的身份,只是还无法肯定。
虽然他不是很乐于做别人手中的棋子,对各取所需这样的事却也不反感。
"尾张藩主的继承人,只值六十两金子么?"
从弥久郎那里听来的,这位由正室奥御殿夫人生下的秀家殿下最有可能成为未来的尾张藩主,身为世子的光正殿下反而不被看好,争权夺势的阴霾笼罩下,备受瞩目的次子因此而受到来自各方面策划的阴谋暗杀似乎也理所当然。
清次嘲弄地把手伸进衣襟里,摸着那份量很重的金币。
算了,虽然不是很多,但一件足以影响尾张藩未来以及那古野城中许许多多"大人"们人生的事,并不是时常可以碰到的。
命运似乎往往由于某个小人物的动作而完全改变了方向。
申刻的时候,天色还很亮,清次去锻冶屋取回自己的刀。
六藏坊并不在铁铺里,只有阿玉听到声音,把修理好的刀用双手捧了出来。
新的丝织缠带细致地重新缠好,没有一点瑕疵,握在掌中的感觉也非常舒适。
"实在太好了。"
清次真心赞叹,但是阿玉却没有露出因为被赞赏而显得高兴的样子。
她并不美艳的脸上带着平静的表情,忽然说道:"虽然很好,不久之后却还是会因为被血染红而变得污秽,以我的身份对您说这样的话也许很失礼,但请您小心使用。"
她微微地伏下身来,行了一礼:"修理柄卷的费用一共是四百文,谢谢您的惠顾。"
大概是对这个始终恭谦有礼的女人束手无策,清次露出苦笑,他取出五两银钱交给阿玉,从草席上拿回了自己的刀。
阿玉并没有说错,不久之后,这把刀即将染上鲜血。
对清次而言,那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无论和谁相关都不会牵连到他的命运,以后回想起来,那样一个人死在他的刀下,也不会涌出什么特别的感受。
"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清次正要走出锻冶屋的时候,忽然听到阿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什么?"
"说最好今天晚上能修好,是因为要远行么?"
阿玉细长的眼睛里露出别有深意的表情:"还是不能没有刀在身旁呢?"
清次停下脚步。
只是个刀匠身边的柄卷师,这样尖锐的问法似乎有点过头。
这个时候看起来,这个名叫阿玉的女人也不会对他的人生和未来造成任何的影响,但是清次看着她的时候却好像有一种十分奇怪,捉摸不透的感觉。
她究竟是什么人?
虽然心存疑虑,清次却没有表现出来。
他收好自己的刀,望着阿玉的双眼笑道:"应该是,二者兼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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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刃文:刀刃面上波浪状的纹路。
切先:刀尖。
文月:七月。
第五话?阿修罗物
"真是抱歉,若鹤太夫身体抱恙,今天只怕不能陪您了。"
跪在面前的女人用一种十分小心的声音说着,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上插着镏金的发簪,双手着地满含歉意地低着头。
"这样啊,她病得重吗?"
说话的男人有一副好嗓音,语气中带着不似作伪的关切,一点也没有平常嫖客的那份轻浮,而是满怀纯真感情。
"已经请大夫来看过,只是着了凉身体虚弱,正在睡着呢,过个几天就会好转,您不必担心。"
"那就好。"
年轻男子点了点头,目光凝注在地面,身边的侍从低声道:"那么,这次先回去吧。"
"没关系,既然来了,就去竹之间坐一会儿。"
回绝了侍从的提议,他站起来由那女子领着走出了引客屋。
竹之间布置得清幽典雅,门边竖立的琉璃屏风上绘着绝代佳人小野小町的人像,并附着一首和歌:"绵绵春雨樱花褪,容颜不再忧思中。"
才一走进去,秀家就闻到了沉香的味道。
优雅的香味中仿佛还带着一缕余温,就像刚才还有人在似的。
没能见到若鹤多少有些遗憾,秀家却不愿就这么回去,即便一个人坐上一会儿也是好的。
在这个充满了风月场上的浮华而又十分奇怪地显出超然脱俗的地方,似乎有什么比寻欢作乐更让人入迷的东西存在,虽然他经常来找若鹤,但却一次也没有过夜。
秀家想要的只是枕着若鹤的膝盖小睡片刻,仿佛闻着她身上特有的香味就能忘掉烦恼。
甚至,哪怕呼吸一下这与众不同的空气也比整晚望着庭院中清冷的月色入睡要好得多。
在他所生活的地方,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和阴霾。
"助作大人。"
女子的声音传入耳中。
一直坚持着用幼名作为称呼,是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自己的身份,每次来到舞风,也会把德川家的葵花纹去掉,上一次不小心弄掉了折扇上的家徽,至今还觉得难以安心。
秀家微微转过头来,他俊美的脸部轮廓很清晰,鼻梁挺直,薄薄的嘴唇虽然有着十分坚毅的线条,却并不显得冷酷。
"助作大人,若鹤太夫不在,请让我们来陪您吧。"
两个妙龄女子屈膝跪在面前,她们都生得美貌,气质高雅,虽然及不上若鹤,但也身为天神,可说是百里挑一的了。
秀家点了点头,装着清酒和精致菜点的漆盘由侍女端来放在他面前,乐师们也持着能笛和小鼓鱼贯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