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有一件事却很有趣。"
想起不久前信俊在他耳边说出的隐晦之事,面对着秀家的光正收起愤恨的心情,更加深了语调中的嘲弄。
"听说你昨天很晚才回来,不知是去了哪里?"
秀家皱了皱眉,他不想再提昨晚的事,但光正却好像对他的行为了如指掌似的,丝毫不给他回避的机会。
"舞风游廓的若鹤太夫,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虽然谁都听得出是狡赖,但在这样公然的场合下,秀家不得不如此回应,他微微地向兄长行了礼便准备走开。
光正的声音却从后面传了过来。
"秀家。"
他冷冷地提醒道:"你应该知道,武士是不准进入那种地方的,如果这件事被父亲大人知道的话,你猜会怎么样?"
秀家以及光正的父亲,也就是尾张藩现在的藩主,从二位权大纳言德川纲成是个恪守纲纪赏罚分明的男人,即使对待妻子和儿子也从不放纵半点,幕府禁止上级武士和贵族女子涉足游廓戏院,一旦发现轻则不得婚配,重则剖腹以谢,如果被纲成得知这件事,后果的确是难以想象的。
听到兄长充满了恶意的声音,秀家并没有什么反应,但光正后面的那些话却令他瞬间改变了颜色。
"秀家,转过身来。"
光正命令他的弟弟回头和他对视,他望着秀家满头漆黑的发丝,以及没有剃去的额发,用一种冷峻的声音说道:"我一直觉得你的头发很碍眼,都到了这个年纪还像个孩子一样,虽然隐海那和尚说是受到佛祖启示而必须蓄发才能让你活得长久,不过我现在终于明白那样做的意义了。"
光正笑了笑,他的目光深深地刺入了秀家的双眼中,微微侧首望着他道:"像这样留着前发,毫无武士之风,难道是想和若众少年一样去勾引男人吗?秀家,昨天晚上的事,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秀家顿时瞪大了眼睛,漆黑的双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他开口时甚至感到自己的声音都有了一些变化。
"昨天晚上有什么事?"
光正毫无笑容地望着他:"问你自己,我一直不知道,原来你喜欢的是男人。"
一瞬间,仿佛连指尖都冻结了,秀家双眼中所有的疑惑、不安、揣测,全都凝结在一起,变成了生硬而寒冷的坚冰。
"你说什么?"
光正走到他的身边,淡淡地道:"把自己送给男人肆意玩弄,这种事,即使是身为兄长的我也不可能说得出口,所以我不会告诉别人,只是......"
说到这里的时候,光正却忽然收住了声音,慢慢地从秀家的身旁走了过去,他的目光在秀家身后的久马脸上扫过,似乎露出了一丝笑容。
"收拾得很干净啊!"
听到这句话的久马全身肌肉立刻绷紧。
什么都逃不过这个男人的眼睛。
但是为什么他会知道所有的事?难道昨天的估计错误?
这一切,其实全都是光正的安排?可是听他的口气,又好像愤愤不平,没有得逞似的。
是哪个过程出了差错?
久马几乎要把双手的骨头捏碎一样地用力,庭院中的僧都又敲击着石块发出了"笃"的一声。
"光正殿下!"
他忽然转身跪下,对着光正低头道:"请问您昨天在那里吗?"
"什么?"回应的声音没有温度地响了起来:"那种肮脏的地方,我怎么可能会去。"
"那么,这些事,都是光正殿下编造出来的了?"
"久马大人!"站在光正身边的信俊大声道:"你不觉得自己说的话太过放肆了吗?"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久马毫不退缩地回应:"如果不是编造的,或是信俊大人也看到了的话,请说出那个男人是谁?"
"那么,你是替秀家承认这件事了?"
"久马!"秀家在他背后叫道,声音中充满了愤怒:"住口!"
"光正殿下,请您说出让我信服的话来。"
光正伸手拦住了正要出言反击的信俊,从上面俯视着久马,他的声音缓慢而清晰。
"那我就如你所愿地告诉你吧。"
光正抬起目光看了一眼被无法忍受的愤怒和太过残酷的现实所逼迫,轻微发着抖的秀家,冷冷地道:"虽然不是亲眼看到,但是信俊,我确实有交待你派人暗中‘保护'秀家殿下的吧。"
"是,我按照您的吩咐,让十影跟着去了。"
听着这些毫不犹豫的谎言,久马强忍着心中的怒火,但却更加压低了自己的身体。
"请问十影现在在哪里?"
"你要去找他吗?"光正皱着眉说:"真可惜,他已经往生了,我又怎么能让知道这件事的人活下去呢?为了保护我的弟弟,一个忍者的性命根本微不足道,是不是久马?你的想法,应该和我一样吧。"
光正的声音中的确充满了了如指掌的稳定,杀死阿枝的事也被他发现了吗?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下等侍女,但是在藩城中杀人也是一件大罪。
久马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他甚至在这一刻生出了干脆杀死眼前这两个人然后剖腹的念头,但是秀家的声音及时阻止了他。
"可以了,久马,够了。"
那个声音忽然变得异常平静,久马听在耳中,却几乎不敢回过头去。
光正稍等了一会儿就转身离开了,当他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停下来说:"似乎忘记重要的事了,十影回来的时候说那个浪人,似乎也经常出入舞风,也许你枕过的女人的膝盖,隔天晚上也被那个男人依靠着吧,你们之间的交情还真是复杂得让我吃惊啊,对了信俊,他叫什么名字?"
"椎叶清次。"
"没错,叫椎叶清次,我记住了。"
光正一边笑着一边消失在了回廊的尽头。
久马不敢站起来。
他双手着地等待着秀家的反应。
他会怎么做?
愤怒吗?
身后一片安静让久马感到全身冰冷,他慢慢地抬起头往后看了一眼。
出人意料的,秀家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冷静,既看不到愤怒也没有任何激动的表情,丝毫也不回避久马的目光。
他开口道:"你看什么?怕我会寻死吗?"
"不,请不要那样做。"
"我当然不会,为什么我要为那样的人去死?"
秀家冷冷地道:"去把他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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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僧都:又称"惊鹿"、"惊鸟器",原本为引水竹筒发出敲击石头的声音惊吓飞鸟,后为增加庭院禅宗悠远的意境。
第九话?奉行
次日,七月十五,是魂祭的日子。
神社前的路上到处都挂起了四方的白纸灯笼,商贩摆出各种货品来迎接这个重要的节日。
到了夜晚的时候一定会很热闹吧。
染丸走在往近郊去的路上,他听到身后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清次答应过他的事,并没有反悔。
这个男人似乎对周遭的事不怎么特别关心,而且对人情世故十分冷漠,染丸请他去家中时也被冷淡拒绝了。
但奇怪的是他却毫不犹豫地拿出钱来给他,那个样子好像根本就不在乎这些金子,或者说那些钱根本就是不义之财。
事情是不是如自己所猜测的那样,染丸并不清楚,但即使是不义之财,能够拿出来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本身也是一件难得的事。
他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金币,就在往前走的时候,忽然被一个人撞倒了。
双方力量的悬殊差距立刻使他往后退了一步摔倒在地,背部撞在地面传来一阵疼痛。
"啊!"
出乎意料的,被撞倒的明明是染丸,可撞倒他的人却比他叫得还要响亮。
仿佛是被踩到肚子的猫一样,和那人身形不符的尖锐怪叫声惊动了路上来往的行人。
一个近乎七尺高的男人站在染丸的面前,留着满脸的胡茬,不像样地用布带绑着乱七八糟的头发,衣襟敞开,胸口有着十分复杂的刺青。
他的腹部滚圆,腰带几乎都无法承受那个重量似的往下低沉着,上面还插着一把刀。
在这个男人的身后站着其余几个跟班,每个人身上都有相同的刺青,只是复杂的程度略有区别罢了。
仔细看的话,全都是些狰狞的鬼面。
"啊呀,这不是荒井家的小鬼吗?"
"不木......"
"你说什么?"
听到染丸直呼他的名字,立刻装作没有听到似的哼了一句,男人巨大的身形挡住了头顶的阳光。
染丸咬了咬牙,低头道:"不木大人。"
"这样才对,武士家的儿子难道不懂得礼仪么?你把我撞痛了,这可怎么办呢?"
"......"
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虽然谁都看得出来是故意寻衅滋事,但周围的行人全都避开了。
"说话啊,是不是应该赔钱给我?"
不木那看不清眉目的脸上露出了装腔作势的痛苦之色,染丸忽然跪下,额头碰到了地面。
"请原谅我。"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屈辱,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这几个字却引来了一阵嘲笑。
"听起来一点也不诚恳,真的是认真在道歉吗?还是心里想着要我去死呢?"
不木的目光落在了染丸紧握的右手上,阳光下虽然不明显,但却可以看到一点光亮。
"噢,你手里握的什么,拿出来给我看看。"
虽然嘴上说着拿出来,却已经有手下擅自跑过去想要用力扳开染丸的手掌。
但就在这个时候,清次的声音在他背后响了起来。
"我改变主意不想借钱给你了。"
大概没有料到会有人出声,已经握住了染丸手掌的男人怔了一下,不木那双隐藏在浓黑眉毛下的眼睛已经望向了清次。
"把钱还给我吧。"
染丸回过头去,趁着身边那男人错愕的时候用力挣脱,把手中薄纸裹着的金币扔还给了清次。
"啪"的一声,因为那个意料之外的动作而被打了一个耳光,染丸重新又倒在了地上,但他的脸上却露出了轻蔑的表情。
"你是什么人?"
不木怪异的声音传到清次的耳中,他把接到手的金币塞进怀里,然后才慢慢地道:"不管是什么人,总之,现在钱是我的。"
不木上下打量着他,忽然冷笑:"又是条丧家之犬,染丸,难道你有钱雇保镖,却不肯把债还清吗?"
他一边冷笑一边把目光停在清次的脸上,过了一会儿,不木露出了难以形容的笑意。
"我知道你,前几天我的三个手下去收债的时候被人杀了,那个商人叫什么?"
他想了一会儿道:"好像是叫茶屋四郎兵卫对不对?不管了,反正就是那件事,杀人的就是你吧。"
清次还记得这件事,当时那三个人的确都死了,绝不可能会去通风报信。
再回想一下,杀死他们的时候曾听到附近有异样的声音,或许是被什么人看到也说不定。
"原来他们也都是青鬼门的人。"
现在情况逆转了。
清次并不想惹麻烦,但很显然,目前的状况已经不是因为染丸的关系而惹上的麻烦了。
即使他不去管这件事,迟早他们也会找上他,所以不使用武力是无法解决的。
他看到不木庞大的身躯向他走来,左手已经握住了腰边的刀,那是和一般的刀相比,有着稍微明显一些的弧度,并不太长的刀。
从不木摆出的姿势来看,似乎是使用居合术的流派。
除了眼前的对手之外,跟随着不木的人也渐渐围拢来,绕到了清次的身后。
原本就人影稀少的街道上更显得空旷,酒屋中的客人们也摒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着看这即将展开的厮杀场面。
烈日映照下的地面浮起阵阵热浪。
几乎是没有什么预兆的,灼热的空气忽然被搅动,形成了一道异样的热风。
不木看似迟钝的身体骤然前倾,右脚往前踏出一步,手中的刀已经脱离了刀鞘,反射着碧蓝天空中的云层,一瞬间划过了清次的面前。
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以及被这个速度所激发出来的力量,实在很难想象是那样一个粗鄙不堪的肥胖男人所拥有的。
清次手中的折罗丸在千钧一发之际出鞘,仿佛被对方的刀刃吸引,互相磨擦着发出了令人难耐的声音。
差一点被击退了!
清次感到手臂一阵发麻,不木的爆发力确实不容小觑,而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对方的刀就已经重新收回了鞘中,好像从未拔出来过一样。
清次望着他的目光忽然往后一转,身后偷袭的男人被他用折罗丸的的刀柄击中了鼻梁,顿时传出了惨痛的叫声。
声音还没有完全落下,不木的刀光又重新亮起,比第一次更加猛烈的拔刀,空旷的街道上响起了仿佛刀刃要折断般的撞击声。
清次用左手的力量与之抗衡,右手顺势拔出了腰边的昆罗丸。
刀刃如同烈日下的寒冰一样散发出冷彻的寒意,以极快的速度划过了不木的腹部。
虽然及时地收势后退,但那肥满的腹部还是留下了一条斜斜的血印,刀锋继续向上,斩断不木的腰带后划伤了他握着刀鞘的手背,大概是被突如其来的剧痛所刺激,不木的右手一松,居合刀的刀鞘随着断开的腰带一下就落在了地上,无法再迅速地把刀收回去了。
清次挡住其他人的攻击,在不木捡起刀鞘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叫喝声和脚步声。
听到这些声音的不木虽然愣了一下,但很快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来得也太早了点吧,真是不尽兴,那么,等到下次我们还能遇到的时候再战好了,希望有那么一天。"
他别有深意地笑了一声,带着手下转身走开了。
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围拢在清次的身边,是几个带刀的同心。
整整齐齐的刀锋全都对准了他的要害。
"在街上拔刀闹事的人就是你吗?"
清次的刀没有收回去,昆罗丸上还留着一丝血迹。
他无法辩白,浪人的身份仿佛本来就是"惹事生非"的代名词。
虽然要闯出这里也不是不可能,但却会因此而成为逃犯,各地的番所会加强盘查,关口也会贴上通缉令,那样就无法再离开尾张了。
放着逞凶的不木和他手下不理,眼睁睁地看他们逃走,奉行所似乎也和青鬼门有着千丝万缕不可告人的关系。
"在城中拔刀闹事的人,不论对错,先带回去审问,这是奉行所的原则,现在把刀放下跟我们走。"
"等一下,事情不是这样的。"
染丸跪在其中一个同心的脚下低头,他也曾是武士之子,但却一次又一次地被情势所迫而跪地请求,高高在上的权力者给予他家破人亡的残酷命运,却根本不会知道他的存在。
"替他求情的一律视作同党,你也要跟我们一起走吗?"
"但是......"
"躲开,否则的话连你一起抓走。"
染丸似乎还想说话,但却被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即使解释也是徒劳的吧,根本不会有人听一个身份低下的少年说话。
清次收起刀,只要没有杀人,交些钱或是关一两天就能被释放,总之,让奉行所的人介入是麻烦的事中最麻烦的一种。
"很好,顺从一些的话,我们也就不必动用绳子来捆绑,走吧。"
清次随着这些正义凛然的男人往奉行所的方向而去。
经过染丸身边的时候,把怀中的纸包顺手扔给了他。
"去找个更好的保镖吧。"
"......"
染丸好像感到十分意外,他接下金币的时候身子一挺,眼睛却没有去看清次,就那样一直低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