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尽头,一队华贵无比的舆轿穿过,威风凛凛的武士们护送下,轿夫稳定而有节奏的步伐带来了轻微的沙沙声。
那个里面坐着的,会是什么人呢?
忍不住猜测了一下,清次的目光投向远方。
清澈湛蓝的天空下,错综复杂而华丽无匹的城池建在高地上,天守阁屋顶的金色鱼虎仿佛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那里住着尾张的国主。
舆轿经过无数人跪伏的长街,慢慢消失在了另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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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魂祭:盂兰盆节。
居合术:拔刀术。
同心:江户时代的执法者。
第十话?句月姬
"是从京都九条家来的啊。"
侍女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在回廊下不断地起伏着。
"嗯,听说连御前大人都非常满意,是一位既美丽又知书达理的才女。"
"啊呀,那么比起光正殿下的希子夫人来又怎样?"
"这可不好说,希子夫人也是京都近卫家的女儿,公家女子的高贵,一般女人是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的。"
"一点也不错,像光正殿下的母亲於序之方夫人,原来就是最下等的侍女,说不定连摁鼻涕都只用一张纸呢。"
一阵压抑着的低笑声传到了经过回廊的氏野信俊耳中,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吵吵闹闹的侍女们立刻吃了一惊,纷纷跪下身来。
"一群只会嚼舌头的麻雀。"
冷冷的斥责声落在纤尘不染的地板上,女人们立刻把头低得更深。
大概除了割舌和死亡,没有其他办法能让女人不发出声音,不管身份多高贵,只要聚集在一起就能变成世上最嘈杂的动物。
她们口中所说的光正的母亲於序之方夫人,即使再怎么受尽一国之主的宠爱也受不到尊重,出身和血统就是如此重要的东西。
信俊穿过回廊消失在尽头,过了好一会儿,侍女们才慢慢地抬起头。
"怎么办?被氏野大人讨厌了。"
"全都是你的错,竟然在难得来一次的氏野大人面前说於序之方夫人的坏话。"
"氏野大人对光正殿下的忠心真是令人感动。"
"一心维护着光正殿下的氏野大人正是我倾慕的对象。"
完全没有受到教训,女人们依然不断地在背地里说长道短。
而在离这里不远的房内,九条家的公主句月却正静静地等待着迎接她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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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中传来鸟叫声。
阳光隔着低垂的御帘投射在蔺草叠席上。
秀家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向光影交错的地面,仿佛有什么东西锁住了他的视线,几乎连眨眼都很少见。
那样专注的目光引起了久马的不安,他不知道是否应该说些话来吸引秀家的注意,或者还是让他保持这样的安静比较好。
身为高高在上的藩主之子,更有可能是将来尾张藩的继承人,本来是谁都无法触摸到他的。
但是那个叫做"椎叶清次"的男人毫不留情地就把这种高傲完全摧毁,想到光正冷笑的脸,以及最后连秀家都没有听到的那句话,久马陷入了更深的自责之中。
"真是丢脸,即使喜欢男人,也应该去玩弄别人才对......"
那句话就像利箭一样,一下子就洞穿了久马的心,他庆幸秀家没有听到这句话,虽然这已经足够在他自己的心中留下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但是他宁愿独自承受。
"今天是魂祭的日子?"
"嗯?啊......是的。"
自顾自陷入沉思中的久马忽然听到秀家开口,立刻接上了话头。
对了,今天是魂祭,一个重要的日子,那位公主殿下,应该也已经到城中了吧。
再过不久,城中就要举行盛大的婚礼,这样或许可以冲散一点阴霾也说不定。
秀家抬起头,望着依稀可见的窗外景致,夏天的微风轻拂,空气中混合着淡淡的木叶清香,抽枝的胡枝子过了夏天之后就会开花,现在却还什么都看不到。
"不如晚上去观灯怎么样。"
"啊?"
"会有焰火。"
久马不知道是该当场拒绝,还是应该答应下来,刚刚才因为私自出去而发生那种事,今天实在不是外出的好时机。
"怎么了?你害怕吗?"
"害怕?"
秀家没有任何表情地道:"万一被人发现,就又多了一项罪状了。"
也许出去散心会是件好事。
久马低头不语,反复权衡着利弊,最后却叹了口气。
即使不答应,秀家还是会去的吧。
只有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久马知道,这个男人执拗的个性,这一点就连秀家的母亲阿舞由夫人也不如他明瞭,秀家所决定并且坚持要去做的事,即使想阻止也是徒劳。
"是,我陪您一起去,祭典一定会很有趣。"
秀家忽然站起来离开了房间,久马也站起来跟着出去。
庭院中夏花盛开,虽然闷热,却因为潺潺水流的关系而带来了一阵清凉之意。
当他走过一个房间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一个年轻的华服少女跪坐在那里。
秀家稍稍停下了脚步。
透过细细的御帘望去,穿着深红色和服的女子就像一尊漂亮的人偶静静端坐着,漆黑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打成蝴蝶髻,用带金箔的丈长纸束结,插着发亮的银饰,和服胸口和衣袖上点缀着白色和粉色的梅花纹,错落之处还有着闪闪发光的金线织锦,虽然无法看清长相,但是从那五官粗略地看一眼,也能够看出是个出色的美人,尤其是那样得体的风姿,不像是普通女子所能拥有的。
秀家望着她,两人的目光似乎隔着御帘互相触碰,但却又同时收回了。
什么话也没有说,秀家慢慢地转过头去,就这样带着久马离开。
"那就是京都九条家的句月公主吧。"
久马轻声赞叹了一句。
"果然是个了不起的美人。"
"那又怎么样?"
秀家道:"说不定只是个漂亮的娃娃,什么时候都一样,谁都一样,按照惯例从那些名门的五摄家中选出一个人偶来做妻子,实际上却是放在众人面前的摆设,虽然赏心悦目,却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他一边走一边说:"不过既然是惯例,不照着做就不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说,久马只觉得他的声音中充满了心烦意乱的浮躁。
事实也的确是如此,不论是一国一城之主,还是手握大权的将军,正室夫人常常都只是用来彰显身份和作为摆设之用,就好像秀家的母亲,虽然高贵,却无法和一个侍女出身的侧室一样受尽宠爱,生下秀家之后也很少有侍寝的机会。
明明是个名存实亡的弃妇,却偏偏还要做出高贵的样子,生为人子的秀家虽然不能对父亲指责什么,但每次看到对他不假以颜色的母亲,却始终能感到一种隐隐的痛。
有多少次,他是想为她达成愿望的,但是要去和兄长争夺父位,又是多么不胜烦扰的事。
秀家烦闷地摇了摇头,挥去那些凌乱的念头。
这位京都来的句月公主即将成为他的妻子,但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呢?
秀家一点也不知道,他甚至也不想知道。
只不过是一场"家格"式的婚姻,不论是贤妻还是悍妇,一样也不过是摆设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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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半过后,夜幕降临。
白天的热浪散去,神社前的祭典早已热闹非凡。
太鼓和载歌载舞的喧闹声仿佛随着夏日的夜风传遍了那古野城的每一个角落。
清次抬头望着粗木格子的窗外,空中没有一丝云,但却隐约反射着远处的灯火。
被带入奉行所后,那些同心只是随便搜了一下身,就不问情由地把他推进这个阴暗的牢房里。
进来之前就看到里面原本有不少犯人,看守的人用力推了他一把,仿佛还带着点讽刺的口吻说了一句"新人"就锁上门走开了。
森冷而压抑的牢房中挤满了人,清次坐到角落里,从这边望去还能看到一点天空,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位置会空着。
看着那一双双奇怪地瞪视着他的眼睛,清次毫不在意地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那是快要死的人喜欢坐的位子哦。"
一个声音从角落的另一头响了起来。
清次往那个方向望过去,看到一个衣衫褴褛,面目可憎的男人坐在那边。
"因为马上就要死了,所以能够看一眼外面的天空也是好的。"
那个男人有一双细长而浑浊的眼睛,青白肮脏的脸上带着嘲弄的表情。
"你是浪人吧,杀了人?还是惹了不得了的大人物?这里可全都是犯了重罪的囚犯,随时都会被拖出去斩首的。"
清次没有回答,他把目光转回来继续望着窗外。
"别这么冷淡嘛!说说你干了什么?"
男人讪笑着指着其中一个囚犯道:"五十郎杀了八百屋的老板。"
"什么,玄介你还不是强奸了三个女人还把她们扔进河里。"
"哈哈哈,但是你比较厉害,为了抢一根萝卜就把那个老家伙的头砍下来。"
其他人都缩进了各自的角落,把杀人如麻的疯子和无心犯罪的人关在一起,一切都是这么混乱。
"怎么样,我们也来玩玩吧,我不只是对女人在行哦,男人有时候会更好,在死之前不如快活一下怎么样,你真是个美男子。"
看到那个叫玄介的男人猥亵的笑容以及听到他下流的话语,甚至好像立刻就要爬过来的样子,清次稍微叹了口气,从地上站起来。
他慢慢走到那人面前,窗外的光亮拖长了黑色的影子,清次伸出双手揪住玄介胸前的衣襟,把他从地上提起来。
"你这么想知道我干了什么?那我就告诉你好了,你再多说一句,我犯的罪就是在这里杀人。"
突然之间消失的力量使惊慌失措的玄介重新跌回了冰冷的地面。
"嘁,只不过是个浪人罢了,难道你从来没有强......"
他看到清次刚转过去的目光重新扫了过来,于是立刻闭上嘴。
清次知道他没有说出的后半句是什么内容,当他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时,远方的天空中忽然爆发出了一阵耀眼的火光。
绚丽的焰火在天空中四散,然后纷纷落下消失在黑暗中。
他抬起头望着那连续不断闪烁着的焰火,忽然陷入了沉思。
第一道焰火出现在空中的时候,秀家的目光也正被它深深吸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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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五摄家:指近卫、九条、鹰司、二条、一条五家,藤原氏改姓的分家。
第十一话?皆无用
大概没有什么人会想到,命运是如何接续的。
一件事和另一件事看似完全没有关联,但却在不经意中被连接到了一起,首尾相连的平凡事迹慢慢齐头并进,或者一开始只不过是小小转折,最后却变成了与初衷完全不同的相悖结局。
原本应该是欢庆热闹的盂兰盆祭典,被一场大火烧毁了。
夏季干燥的木料很容易引燃,特别是贫民所居住的长屋,一旦烧起来,火势就完全无法控制。
幸运的是,火神在半夜造访,凌晨就下起了倾盆的大雨。
磅礴的雨水浇灭了火势,等到番所中的人赶来灭火时,所看到的已经是一片烧毁后湿漉漉的朽木残骸了。
一瞬间燃起的火焰几乎烧到了奉行所,但暴雨来得及时,所以并没有什么大损失。
尽管如此,天亮之后,亲眼看着昨晚火起的秀家还是带着久马来到了城下町。
并不是为了看火灾带来的损坏,或许仅仅只是为了避开总是用嘲弄的目光看他的兄长,以及每日跪坐在房中的那位公主罢了。
夏季的闷雷在聚集着厚厚云层的空中反复响起,瓢泼大雨衬着闪电,连续不断地打在纸伞上。
雨水似乎仍然无法洗净空气中的灰烬味,这是昨晚的焰火造成的结果。
明明是那么美丽的火焰,却造就了如此可怕的场面。
秀家在相隔不远的奉行所门外站了一会儿,忽然有下级武士从门内走出来。
他并没有看到秀家,只是端着一盆泛红的水倾倒在地上。
"那是什么?"
很刺鼻的血腥味透过雨幕传了过来,秀家微微地皱着眉开口问道。
那个武士没有料到会有人发问,他抬头望了秀家一眼,露出不要多管闲事的表情。
"那是什么?"
秀家不自觉地加重了语气,对方的表情让他感到不快,所以非要问出个答案来不可。
刚想开口喝斥的武士,忽然看到了秀家腰间佩刀上的三叶葵花纹,脸上的表情立刻充满了惊讶。
"是......是正在审问的犯人的血。"
"犯人?"
"是的。"
"他犯了什么罪?"
"......抢劫还有杀人。"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审问?"
"虽然经过被抢的町人茶屋四郎兵卫指认,但却只供出十两金子,其余的钱财还不知来历。"
秀家从未想过奉行所和囚狱是如何对待犯人的,战国时的残酷刑罚虽然都被废除,但拷问却并不会停止。
他穿过奉行所的大门,慢慢地走进去。
室内传来沉重的笞打声,连门外都清晰可辨,但却并没有听到惨叫和求饶的声音。
秀家想着那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竟然能在这样的鞭打下仍然不发出叫喊。
当他走进空旷的屋内时,立刻就看到了那人鲜血淋漓的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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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下,重重击打的声音。
背部仿佛烧灼般地卷过了一阵热流,一开始只是麻木般的痛,等到藤鞭离开身体的时候,就变成了无法忍受的剧痛。
但是,并不想让人听到他崩溃的声音,清次紧紧地握住分开两边捆绑的绳索,向前倾斜的身体在每一次鞭挞后仿佛要摔向地面,但又被向上的力量扯住无法挣脱分毫。
"十八、十九、二十......"
数着鞭数的声音停顿下来,重新响起的仍然是声色俱厉的问话:"那些小判是从哪来的?"
秀家望着那个伤痕累累的身体,似乎在等着听这个男人会如何回答,按照这样固执的个性,通常会继续保持沉默吧。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个时候被审问犯人的声音所吸引,但是这不肯屈服的囚犯身上,似乎有什么特别的气息在引起他的注意。
"说过很多次了,还不明白?"
听起来虽然疲惫低沉,却几乎没什么痛楚的声音传到每个人的耳中,清次冷笑着道:"你们喜欢说那是从哪来的都可以,即使我说出正当的来路,也一定会被冠上早就设想好的罪名,总之,随你们喜欢就行了。"
"那么,这算是招供?"
"不算。"
秀家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仿佛带着刻意戏谑的嘲笑:"是青鬼门,想把他们干下的恶事随便找个人顶罪,那些抢劫富商得来的金银,有多少落在你们手里了?"
"......接着再来,二十鞭。"
审问的人仿佛被激怒了,行刑者高举起藤鞭向清次的背上挥下,比前次更加猛烈的力量令他往前一倾,两边的绳索发出了绷紧的声音。
每一鞭下去都鲜血飞溅,伤口和伤口重叠着,光是用眼睛看就会觉得连自己都痛了起来,但是面前这个男人却依然一言不发地保持着沉默。
第十鞭的时候,不知是行刑者的力量过大,还是清次强忍痛楚所用的臂力太强,右手上紧绷的绳子从中间被扯断了。
失去了一边的承重,他的身体就这样摔倒在地上,发出了重重的一声。
紧接着一盆冰凉的水浇在身上,冷水混合着血水一起流淌一地,仿佛体温都完全被带走了,只有从头蔓延至脚尖的凉意。
"他说的青鬼门,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