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今晚最后一批客人,叶府的仆人们总算能关门歇息了。由于最近死伤在罗刹门手上的人太多,以至于大伙儿不得不寻叶裘商议讨伐大事。眼见他虽隐居多年,依旧英姿焕发,胸有成竹,年轻一辈便似吃了定心丸,腰板也直了,胆也壮了。
叶府前院的最后一盏灯熄灭时,已敲了二更的鼓。忙活了一天的人们纷纷缩进暖和的被褥安眠。他们不会想到,也从不怀疑有人敢趁着夜色窥伺叶府,甚至敢毫不掩饰地打正门杀入。而此刻,正对着叶府大门的屋檐便立着两人。
一个一身月白长衫,在这魔般的夜色中甚是扎眼。另一个却一身漆黑,不动如山的身形险些融了入黑夜中。这两道身影如石像般,已在此处立了一更天,两双锐利的眼眸凝望着叶府的动静。
"你打算怎么动手?"低沉的声音出自黑衣人的口,这是数日来他头一次同他说话。
白衣人却不答话,一双黑眸中盈着嗜血的冰冷。眼见他舔着下唇的举动犹如凶性十足的野兽,黑衣人知道了答案。见他一蹬足已飞入叶府,他也只得跟了上去。毕竟柯胜的命令是灭了叶府,没人说他不能选择眼下这大开杀戒的方式完成任务。
究竟何时动起了手,又是因何引发这一场混战,狄颢天已无印象,只依稀记得是在前庭的回廊遇上了第一个叶府家丁。可怜那小厮尚不及呼叫,已被素炎抓破了喉。他的出现并未令他们停顿,相反的,越发加快了步伐,因为真正的战场在后院。
叶裘并未如预料般出来迎战,接住他们围攻的,是叶家长子叶刚,以及一些门人、家丁。对付他们并非难事,狄颢天根本无需出刀,单以一套掌法便足以应对,他甚至还有空暇注意素炎,欣赏他月白的身形翻腾跳跃,映着火光舞动,渐为鲜红晕染。
血,来自被他斩杀的人。亦有大半出于他自身。对于敌手的攻击,素炎丝毫未加防范。任刀剑招呼在身上,他也不曾慢下身形,冰冷的黑眸透着嗜杀的血红,唇角则扬着享受的愉悦。
狄颢天知道,他在享受杀戮,他在发泄这数日来的不快。为此,受伤与躲避他早已不放在心上。此刻的他一心想的,只有挥剑。偶尔的避让,也只是出于本能的反应。若现下靠近他,即便是狄颢天自己,怕也没把握挡得下他致命的剑。
素炎就这般一路杀着,那浑然忘我般不自觉扬起笑的神情令叶府人胆寒,令狄颢天沉迷。即使他此刻浑身浴血,即使他此刻冷酷无情,那超脱凡人般的气质、身法依旧牢牢地套住了他的心,绑住了他的视线。令他不由自主地想抓住他飘逸的身形,更近、更清晰地端详他冷傲的脸,捕捉他孤高的冰冷眼神。
令他回神,惊觉自己荒谬念头的,是恼羞成怒的叶刚。他怒骂的话语叫狄颢天蹙眉不语:"好个狂妄的恶徒!竟敢跑到叶府撒野!敢当着小爷的面打情骂俏,今夜不废了你们,不叫你们领教领教叶家铁拳的厉害,小爷我就不姓叶!"
听他骂得不堪,狄颢天心下愠怒,又见素炎不知何时叫人削去了束发缎子,一头乌发披散着,衬得他苍白无血色得脸愈显动人,即便一身男装,叶未曾掩去韵色,难怪叶刚一心当他是女伴男装的妖女。误会归误会,那话听在狄颢天耳中,仍是刺耳。当下便拔了刀,同他交上了手。
叶刚到底继承了叶裘衣钵,一套铁拳使来有板有眼,毫不逊色。狄颢天一边战他,一边应付门人,稍感吃力。那边厢素炎却已一路杀了进去,直杀至卧房--叶裘屋内。
然而那里根本没有叶裘的踪影。这个江湖中人人称颂的大侠早已逃之夭夭,丢下整个叶府,在杀戮之初。他甚至舍弃了自个儿的亲生儿子、结发妻子,一个人逃出了叶府。
并非他真心想逃,而是心底深处强烈的预感迫使他放弃迎战,放弃一手建立的威信,如丧家犬般逃窜,仿佛此刻杀进府来的不是势单力薄的两名杀手,而是势不可挡的千军万马,不,是比千军万马更可怕的妖魔,吃人饮血的恶兽。
瞥了眼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叶夫人,素炎无甚兴趣地出了卧房,黑眸环视片刻,忽地纵身跃出高墙,往府外而去。叶夫人只是个文弱的大家闺秀,不懂舞蹈弄枪,亦不谙武林中事,今番场面已叫她吓破了胆、对于这样的人,素炎根本不屑动手。也为此,令她捡回了半条命,只可惜这侥幸存下的命始终活不过今夜。因为狄颢天的刀不曾存着半点不屑和同情。
也许是杀手的直觉,也许仅仅是身为捕猎者的一点本能,有或许是上天的安排。素炎奔出不久,便在城郊一处荒芜的屋舍前赶上了叶裘。终于见着今夜真正的目标,素炎反倒放慢了脚步,如蓄势待发的猛兽般步步逼近自己的猎物。
叶裘到底还有些侠士肝胆,虽了无战意,却也由不得小辈如此放肆。当下拳头一攥,先发制人。只可惜生死战场上,输了气势已形同败战,何况同样久经沙场的素炎已识破他的意图。灵活的身形根本无需费力,便躲过了他勉强算得上雷霆万钧的一拳。
叶裘的铁拳没有想象中的厉害,这令一心追赶至此的素炎倍感失望。黑眸不悦地眯起,他杀气陡增,手中剑如出洞银蛇般招招致命。
只一招,叶裘便明了眼前这个年轻人是罗刹门的人,他更不曾料到柯胜手下竟有此等厉害的人物在,就连自己也只能勉强接住。若战得久了,难保他不会中招,眼下怕是走为上。
叶裘一心想逃,毕竟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然而老天却要他亡,亡在今日,亡在此地。
遮蔽着明月的阴云散去一角,一缕月光便自缝隙中撒下,投在素炎身上,令他持剑飞舞的身形清晰可见。月白的长衫此刻已尽染作鲜红,滑腻的血浸满他的双手,濡湿了他随风飘散的乌发。苍白的脸亦粘着赤红的血,寒气逼人的黑眸锐利而目中无人,同样苍白的唇勾起优美的弧度,画着残酷而冷血的笑。这本该万分骇人的模样,此刻看来却倍显妖艳。红妖,这名安在他身上真是半点不差。
看清了他的容貌,叶裘更是大惊失色。这个经历过风雨的老英雄竟吓得手足失措,甚至乱了阵脚。生死战前哪容得半点分神?当下便叫素炎一剑斩在右手腕上,复踏上一步一剑肩头,一剑膝盖,一剑抵在喉间。
当年威震江湖的铁拳已废,叶裘却无心理会,跌坐在地的身子止不住颤抖,唯一支撑着身子的左手已将无力。眼见得此,素炎越发鄙夷,提剑便欲斩下。叶裘抖得语不成句的声音却于此时响起。
"素、素......绯......绯、绯儿......"勉强道完,叶裘再也找不着自个儿的声音。
闻言,素炎一怔,既而冷笑停手:"原来是你。"
听得眼前人略带沙哑的声音,分明是少年声线,叶裘越发瞪大了惊惧的眼:"阿、阿炎!你、你是阿炎!是、是你娘......要、要你来杀我的?"
眯眼,素炎道得不屑:"我娘?若她还活着,才不屑动手杀你这懦夫!"手起剑落,素炎贯了内劲的利刃顿时削下了叶裘被挑去筋脉的右手,换来他毫无形象可言的号叫。随后赶至的狄颢天瞧见的便是这一幕。少许听见了之前的对话,他决定罢手观望,毕竟这意外的巧合令他心存好奇,想看看这本该喜极而泣的父子重逢会有怎样的发展,听听有关素炎的过去。
"你一定以为我也死了吧。毕竟那样的大火中,能活下来的可能微乎其微。"又一剑刺中肩头,素炎的黑眸越发冰冷,"也对呢,若非娘拼死保护,我也早已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投胎转世去了。"
挥剑挑瞎哀号不断的叶裘惧意倍增的眼,素炎继续嗤笑着,平静的口吻诉说的仿佛是别家的事:"我为什么要为了娘杀你?真是可笑!你不过是众多只会躲在别人背后的懦夫,只会为了自己光鲜的身份和未来落井下石的无耻之徒中的一个,即便娘还在世,也不会舍得污了自个儿的手杀你!"
一脚踏在努力挪动着身子的叶裘胸口,素炎居高临下的黑眸冷冷地盯着他,不带丝毫温度的声音透着疑惑:"奇怪啊!娘怎么会看上你呢?甚至不惜舍弃一教之主的身份,舍弃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名--红影素绯,甘愿作你口中的素红衣,甘愿隐居荒山,日日翘首盼着你的偶然到来。"
"阿、阿炎......放、放过我......我是......我是你爹啊......"睁着未瞎的左眼,早已吓破胆的叶裘哀求着,希望能因此换来素炎的半点怜悯。
"我爹?我爹早死了。就在那场大火中,随着娘死了。那个每次来,都会抱着我说一整日话的爹,那个总是心疼娘,抢着帮她做活的爹,早就死啦。呵呵......你说,他们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带上我呢?偏叫我带着娘的容颜活在世间,入罗刹门,做杀手,任同是男人的人压在身下恣意妄为。所以呢,你该下黄泉去赔罪。一来呢,我爹和我娘是因你而死。二来嘛,老鬼要你死。"再举剑,素炎毫不犹豫地望他颈项而去,却在半路叫人拦了下。
擒住他持剑的手,狄颢天将他拉至身后:"他不值得你动手。"丢下解释,狄颢天手起刀落,了了这个道貌岸然之徒。曾经叱咤江湖的英雄侠士,就这般死得凄惨。
"用不着你多事!"甩脱他的手,素炎道得冷然。任务已了,此地无需久留,他转身便走。
狄颢天亦不多话,只瞧着他脚步虚浮的背影。落寞、伤痛、悲愤,所有这些都毫不掩饰地映在此刻的他身上。狄颢天知道,方才那平淡无奇的话,实则透着他多年来的辛酸、惨痛与不平。一夕间没了爹娘,四处流浪。虽得人收养,却又遭背叛、胁持。其实他真正需要的,只是一点关怀和安慰而已。还有......自由。不用看人眼色,不用受人压制,不用做所有自个儿讨厌的事。他要的并不多啊,却没人肯给予,没人肯倾听,没人肯拉住他,问问他想要什么。为什么这些再平常不过的东西,到手却如此之难?
一阵阵的刺痛扎着狄颢天的心,要他扪心自问,他何其忍心再继续假装亲近,再利用看似坚强,实则脆弱的他,再对着自己埋藏多年的真心视而不见,甚至欲丢弃。已经......无法再欺瞒了,无法再狠心丢下他不理。攥拳,狄颢天快步追上他,正欲开口间,一声怒喝却生生打断了他将脱口的决意。
"天杀的罗刹门!我要你们不得好死!"叶刚悲痛欲绝,一夜间他陡失双亲,虽已伤痕累累,却依旧执意报仇。
素炎敛眸,快绝的身形已飞至他身前,连招狠剑打得他连连败退。狄颢天晓得他不会下杀手,便立在原地看着,对于叶刚此番有勇无谋之举颇不赞同。
叶刚心神早乱,只几招的功夫,便叫素炎杀得毫无招架余地。陡然收剑,素炎一掌震开他,道得了无兴致:"我不想杀你,滚吧。留得青山在,这句话好好学着吧。"
撂下这个称得上是他哥哥的人,素炎转身便走。报仇不成,又叫对方如此轻视,叶刚怎咽得下这口气?发一声喊间,他已抽了怀中短刀扑上。
一来,素炎、狄颢天料他自负铁拳了得不屑带械在身。二来,量他毫无威胁可言。三来,距离太近,即便素炎身法了得也躲不过这突如其来的一刀,当下叫他砍得踉跄跌出。
眼见一刀得手,叶刚发起狠来,抡着刀又上。狄颢天却已抢上前来,一边将素炎护在身后,一边拔刀相挡,暂且逼退了他。
身后的素炎不支跪倒,狄颢天即便不看也晓得那一刀不仅砍得深,怕是已令他伤上加伤。心下不免后悔方才在叶府时一时手下留情,他轻轻放开素炎飞身而上。
叶刚毕竟不是练刀的,怎敌得过刀中好手的狄颢天?一招间叫他震飞了短刀,不及挡得第二下,已被狄颢天横刀劈中,一条命归了黄泉。
了结了叶刚,狄颢天忙回身瞧素炎,却见他已摇晃着起了身。一皱眉,他收刀抢上前去欲扶。素炎毫不客气地甩手,踉跄着执意不要他相助。狄颢天心知他仍在同自个儿斗气,只得耐下性子再上前,搭住他已显虚弱的身子。
这般甩开,复上前反复数次后,素炎终因失血、伤重任他托着腰际而行。意识开始模糊,素炎不由自主地偎进狄颢天怀中。轻叹,狄颢天扶着他欲寻暂居之地,容他替他医治伤势。
雨,落得毫无预警,夹着雪打在两人身上,冷得彻骨。狄颢天不禁蹙眉。怎生如此不巧!怀中的人受着重伤,若在淋雨,难保不会恶化。眼下这荒郊野岭的,莫说天黑难寻,即便白日天光,一时间也难得。正自着急间,怀中人稍动,虽道得微弱却已足够狄颢天听清。
"前去不远......至山脚......有暂避的洞穴......"
顾不得许多,狄颢天只得依言而行,一展身形,扶着他奔了片刻,果见一不大不小的洞穴隐于草丛间。洞中存着许多干草,显是常有人在此躲雨。
放下素炎,狄颢天取了怀中火折子生上火,便小心撕开他衣物。狰狞的伤口暴露眼前,几可见骨,伤得颇重。狄颢天拧眉,忙探手腰际,摸出酒壶来,倒了些壶中酒于伤口之上。一来怕他伤口不净,二来也为防万一。心下不免庆幸自己常带着酒在身。
酒沾伤口,痛得素炎闷哼,身子轻颤起来。狄颢天却不停手,撒上金创药,撕了衣物作布条缚定。这才松了口气。见他背脊旧伤才愈又添新伤,狄颢天心下不忍,默默自怀中取了内服的伤药溶了在酒中,扶他坐起,轻拍他脸颊唤道:"素炎,醒醒,要睡待吃了药再睡。"
素炎勉强睁了眼,就着壶嘴饮下混着药的酒。饮罢,素炎略显迷茫的黑眸盯着狄颢天片刻,苍白的唇忽而动了动。当他要说什么,狄颢天便俯下身,却叫他猛地吻住了唇。鹰眸含着惊讶,望进了眼前盈着混乱、放纵、悲愤与请求的黑眸,神志亦醉了在他带着辛辣与苦涩的吻中。
--喝了酒的是我,怎么醉了的反倒是你?
--狄颢天,你不要得寸进尺!别把我当女人!
多日前,素炎的话陡然响起。狄颢天不禁眯起了鹰眸。醉就醉吧,又何妨?他没有当他是女人,亦从不曾这般想过。只是此刻,他们都需要疏解心中的沉闷、迷茫、伤痛。
吻着他的颈项,他轻颤不止的身子,狄颢天小心避开他的伤口,将自己埋入他体内。律动,既而听见他破碎的呜咽传入耳中,如迷药般蛊惑着精神。睁眸,瞧着他醉人的神情,如离尘美景般夺目,叫人失神。
他不能哭,所以他需要放纵。
他不能爱,所以他需要暂时的拥有。
雨,越下越大。却冲洗不去所有累积心头的苦闷,这一夜丢弃所有后的激情。
十二、归途
男孩是个很老实的孩子,不多话,不爱闹,总是喜欢站在一旁瞧别家的孩子闹作一处。男孩的爹曾是走江湖的,虽师承名家,却因天生愚钝,不得真传。男孩的娘大小体弱多病,虽出身书香门第,却因家道中落,被迫流落风尘。幸她自幼读书习字,琴棋书画颇有心得,才不致破了身子,只守着一方香闺,做了个清倌。男孩的爹爱她的恬静优雅,体贴细心,终狠下心赎了她出来,八抬大轿迎进了门,从此不问江湖事。只可惜男孩的娘在生他的那个冬,终熬不过生产难关,香消玉陨。
打从男孩有记忆起,他便时常听木讷的爹耳提面命,以致到了现在,那些话仍深深烙在他的心坎上。"要本分,要刻苦,要出人头地,要作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成为江湖上响当当的大侠。"这些话,即使他后来跟了师父,也不曾忘记。他知道,师父是个相当有本事的人。他也知道,师父常夸他是块练武的料。所以,年幼的他始终相信,只要跟着师父,他一定能出人头地,完成爹的心愿。
然而这一切期望却在他接下第一个任务后彻底打破。那一天他知道了什么叫失望,什么叫屋漏偏遭连夜雨。因为从村人那儿,他隐约知道了当年入门的真相--在他随师父入谷的那天,他的爹曾追至谷中,却叫师父夺了性命。他也并非如师父所言,是由爹爹托付的。他曾一度憎恨师父,却也因此明白了一件事--他非创出个名号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