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乾坤 ————云灭

不晓得狄颢天这般心思，素炎不禁一怔，既而笑道："劳师兄费心了。以前独自接任务时也常这样，无妨的。"
"不行！"一把夺了他手上物事，狄颢天蹙眉低喝，猛见素炎讶然的神情，他惊觉自己太过强势的态度，忙以轻咳掩过，"我是说与其这般带伤赶路，倒不如等你伤势愈合，不然反倒误了任务。"
沉吟片刻，素炎一笑道："说得也是，要是不小心连累的师兄，那可就对不住了。"
听他误解了自个儿的意思，狄颢天原想解释，转念一想自己为何要同他解释？这些日子来刻意对他好，只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博得他的好感，换去合作对抗柯胜的机会，令木红绯脱离他的毒手而已。自己何必急着辩解？这般想着，狄颢天终是放弃了解释。
素炎是聪明的，对他突然转变的态度，他不会不设防。但是狄颢天相信，没有人抵挡得了不经意间流露的关怀，没有人会将窝心的暖意拒之门外。尤其是对他们这些或多或少都有些坎坷经历的人。独处的旅程尚去了三分之一，他还有充足的时间令素炎习惯，习惯他给予的关怀，进而舍弃不去。这就是他听他亲口道出对木红绯下的毒手，喝柯胜器重他的事实后下得决定。
为此，他可以处处替他设想，可以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就像真正的，情深意重的同门师兄弟一般。他也可以暂时放下木红绯，按下不忍地对她所受的苦视而不见。至于昨夜忆起的往事，他可以当作是计划中的小小错误，不会影响大局。相反的，这份幼年时的交情说不定还能善加利用。没错，正如他自己所言，他所设想的未来，是同木红绯成婚，从此过着平稳而正派的生活。他不再是什么杀手，而是武林中弃暗投明的侠士。而素炎，只不过是他达成目的的一颗棋子罢了。因为他是男人，即便有着一张绝世容颜，依然改变不了他是男儿身的事实。若他是女人......狄颢天猛地煞住。直觉告诉他，不可再想下去，否则一切都会错乱，都会走样。侧目瞧了跟在身后的素炎一眼，狄颢天再次确认了心中目的。

往后的行程果真如狄颢天所言，走得极慢，两人一天连20里都走不到。遇到天气不佳时，他们索性便歇下脚，寻一处避风雪的地方待天放晴。这般一路行来，最后三分之一的路反而不若先前行般快。
瞧着残破窗棂外绵绵不断的大雪，素炎蹙眉沉思。按理越往南行，这雪该越少才对，怎地也这般隔三茬五地降雪，甚至更冷上几分？一件御寒的斗篷围上了他的肩背，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双温热的手，轻轻搭在他肩头，微微灼烧着，引得素炎轻颤。
"冷吗？你才退了烧，别勉强。"含着关心的低沉嗓音立刻响起，一只手已绕过来探向他额头。
素炎默然无语地任他温热的手贴着自己的额头，带着些许渗人心脾的舒适。才退了烧的身子有些慵懒，他顺势靠进身后人的怀中。素炎晓得，会这般时常发烧，并非因为伤势之故，而是起于柯胜逼他吃的药。自己的身子已起了依赖性，这是最不妙的反应。不明就里，只以为他伤势疼痛难耐的狄颢天便扯了斗篷围住他，自然而然地将他拥在怀中。
这样的亲昵举动早已屡见不鲜，一个别有用心，一个乐意配合，只是他们谁也未曾发现，一股微妙的情愫已自流转开来。不，也许两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知觉，只不愿亦不想说破罢了。毕竟，一点一滴深入心扉的温暖，有谁能狠心拒绝呢？
阴霾了数日的天总算放了晴，素炎多日不见好转的伤势也有了愈合的迹象。这一路行来，两人的心情都好了许多。入了镇子，望见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常，就连素炎亦不禁扬起了浅笑。正待往街上寻些补给时，右侧边上小巷中却传来了喧闹。狄颢天侧首望去，只瞧见一伙儿人围住一个半大的小娃，拉扯着不知要做啥。
这般情形狄颢天早已见怪不怪，若一件件管下来，不知要管到何年何月去。一顿，狄颢天正欲离开，却失了素炎身影，再瞧时已见他行至小巷口，意要管这桩闲事。
狄颢天有些讶异，全然未曾料到他那般冷血的性子也会有路见不平的时候。正自错愕间，素炎已收拾了围住小娃的人，转了回来。那小娃顿上一顿，也出了小巷，亦步亦趋地跟着素炎。
"瞧你这小娃衣着光鲜，并非寻常人家小孩，以后莫贪玩自个儿偷遛出来，再遇上楼里的人，可没人救你。"冷冷地撂下此话，素炎便不再瞧他，同等候原地的狄颢天入了镇。
那小娃不言不语亦不离去，只远远地跟定他们。素炎和狄颢天是何等人物？岂有不查的理。一来素炎打定了不理他的主意，二来狄颢天有心看戏，两人便装作不知地径自采买、出镇。原以为这小娃只是一时好奇，不想他竟一路跟出了镇，一跟就是二十多里。一直叫他这般跟着，有任务在身的二人总是不便，素炎只得停了脚步，待他慢慢跟近，停在五步之遥。瞧了他半晌，素炎扬眉道："你这小娃恁得有趣，既然救了你，就乖乖回家，跟着我们作甚！也不怕我们是歹人。"
那小娃抬着一双透亮的眸子望着素炎，稚嫩的声音毫无惧意："小哥哥也有趣，明明是男的，却穿着女孩儿家的衣裳，定然不是歹人。"
小娃此话道得素炎、狄颢天为之面面相觑。素炎的女装扮相从不曾叫人识破过，不意今日竟叫眼前这小娃一语道破。素炎不禁挑了眉，心下起了兴趣。蹲下身，素炎笑得无邪地瞅他："乱讲，姐姐哪儿长得像男人了？告诉我，是哪个同你讲姐姐是男人的？"
晓得他还不至于对个小娃出手，狄颢天虽知此刻的他危险之极，却也放心，况他亦想晓得是何人指使小娃说这番话。
那小娃偏着头，一副明知故问的神情，道得天真："没人告诉我呀。小哥哥虽身轻如燕，但是脚步沉稳，举手投足间又不失男孩儿洒脱，当然是哥哥，不是姐姐。"
闻言，素炎越发笑得灿烂，伸手拖了小娃右手，素炎不再装女声，只以本来声线问道："你是哪家的小娃？这般聪明？"这娃小小年纪便有如此眼力，可见定非寻常富家孩童。狄颢天亦是这般猜臆，不禁小心提防四周，以防有人埋伏。
那小娃不知素炎拖他手要探他内息，只当他同他亲，便也抬了手来抓着素炎衣袖，开心地道："我也不晓得我家在哪儿。只晓得睡了一觉起来，已在这儿了。我趁那些人不注意便遛了出来，却叫坏人堵在了巷子里，多亏了小哥哥救我。"
素炎一边听着话，一边探他内息，一探下却不禁锁了眉头，忍不住问道："你可曾习过武？哪个教你的？"
小娃见素炎问及此，越发没了防备："咦？小哥哥怎么晓得的？是爹爹教的，才习了三个月。莫非小哥哥认识我爹爹？可否带我回家？"
"不，我不晓得你是哪家的娃。"素炎放了手，不掩忧心地瞧着他欲言又止。
见状，狄颢天也免不了好奇，又见这小娃果是走失的，便俯下身悄声问素炎："怎么了？"
素炎抬眼瞧他，无声地道了句"不好。"，心下已暗怪起自己的多事来，这下可当真惹了个麻烦上身。轻叹，素炎方起身，衣摆已叫小娃扯住。垂眼见他小脸扬着担忧和期待，素炎不禁又皱了眉。莫说他们有任务在身，即便无事，也不可能带着回庄，眼下却要如何是好？
"带他同行吧。说不准沿路能寻着他家。"眼见平日里无所畏惧、镇定自若的素炎也会有如此苦恼神情，狄颢天忍俊不禁，索性替他解围。
素炎顿时瞧向狄颢天，黑眸里丝毫不掩惊讶。
见他这般神情，狄颢天顿觉尴尬，只得又道："你救了他不是？他方才也说了，是叫人掠了去的。说不准掠他的人还在附近，再叫人拐走了岂非浪费你救人的功夫？带着吧，又耽搁不了什么。"
眼见得狄颢天这般说，素炎忽而一笑，忍不住调侃起他来："瞧不出师兄这般心怀恻隐，真教小弟刮目相看。"
"素炎！"
听得狄颢天不满低吼，素炎便不理睬他，复蹲下身来拖着小娃问："我们想法子送你回去，你叫啥名？"
"江南。"小娃顿时眼眸一亮，道得迅速。
素炎和狄颢天却听得愕然。江南？哪个为人父母的取得这般名，岂非存心要这小娃叫人笑话。抓着他小手，感受着他体内隐隐泛起的内息，素炎颇感复杂地瞧着他。跟他一样，遇着这么个跟他一样的小娃，叫他怎么放得下手不管？罢罢罢，权当他多事吧，不晓得结伴而行的旅途中，自己能帮得了他多少。
十、释冰
多了个小娃同行，行程却并未因此慢下来。莫看江南年纪小，又只练了个轻功底子，可他天生脚程快，一气跟着两人走，既不喊累，也不闹人，甚是省心。反倒是素炎时常问他渴不渴，饿不饿，瞧他确实走累了，更二话不说地抱着他走。那模样瞧在狄颢天眼里竟有些不是滋味。平日里怎不见他对庄里兄弟这么好！转念一想，庄里头有哪个正眼瞧他的？尤其以老二佟硝、老八陆俊为最。默默地跟在有说有笑的一大一小两身影之后，狄颢天不禁暗笑。到底托这小鬼的福，叫他看到了平日里冷漠，对任何人、任何事皆不关心的素炎如此活泼的一面。此刻眼前的他才真正像个人，有喜怒哀乐，有七情六欲，会关心，会担忧，会生气，会欢笑。那双精亮的黑眸也不再冰冷无温度，糅合着多样情感的眸子瞧起来才更似晶莹剔透的黑曜石。
走在头里的素炎猛地停了脚步，回首望向狄颢天的眸中有着促狭："干嘛默不做声？我疼小南，不关心你，生气了？"
一皱眉，狄颢天沉声道："别胡说！我生什......"
他一语未尽，一旁满怀好奇的江南却先开了口："小哥哥，你跟狄大哥到底啥关系呀？"
垂首瞧见他扯着自个儿的衣摆，小脸上竟是期待，素炎玩心大起，一边蹲下身，一边刻意一字一句地道得清楚明白："小哥哥呀，是他的爱人，所以他在吃小南的醋。"
闻言，狄颢天险些叫自个儿的气噎着，忙一把拽起素炎，低吼："乱说什么！他才四岁，哪懂得你在开玩笑！万一当了真怎么办！"
见他恼羞成怒，素炎越发无惧意，甚至故作伤心地轻叹："师兄真是冷淡，你我都有肌肤之亲了，小弟不过说句实话，你就这般推三阻四急着辩驳，当真无情。"
"素炎！那是替你敷药疗伤！别混为一谈。"误以为他指的是每日换药一事，又见他玩上了瘾，狄颢天越发着慌，转眼瞥见江南傻傻地看着二人，他不禁眉头大皱："看你干的好事！他都吓傻了。"
素炎尚不及接话，小江南已忽地认真道："原来如此。那以后小南会注意，不跟狄大哥抢小哥哥，要不又要瞧见狄大哥凶小哥哥了。"
素炎一怔，既而毫不客气地捧腹大笑起来。狄颢天却只感头痛，忙蹲下身，拉着江南解释："小南别听他的，他同你说笑呢。狄大哥跟他只是普通的师兄弟......"
"普通的师兄弟才不会有肌肤之亲呢。"笑到一半的素炎冷不丁插嘴，换来狄颢天一声怒喝。
"小南，你听大哥说。我跟他都是男人，所以不可能是爱人。他同你说笑的，作不得真。"狄颢天试图解释明白，暗自希望这小娃不会对素炎额话深信不疑。
江南用力地点着头。在狄颢天松了口气时，他又老气横秋地道："没关系没关系，小南知道。听我爹说，他娶我娘前也是她师兄。我娘就爱穿男装，后来呀，就算换了女装，还时常叫人误会她是男人呢。所以，狄大哥不用怕，你们将来一定会跟我爹和我娘一样的。"末了，还人小鬼大地拍了拍狄颢天的肩以示安慰。
狄颢天却叫他这一番不着边际的歪理道得气结，一时竟想不出话来反驳。素炎复捧腹大笑，毫无相助之意。狄颢天一叹，正待再言，眼前那抓起三个鬏的小鬼却又语不惊人死不休："狄大哥，你们啥时候生个小宝宝呀？我老叫人家哥哥，也想做一回哥哥瞧瞧。"
闻言，素炎已笑得透不过气来，狄颢天虽气得脸色发白，也只得在瞪了他一眼后，耐着性子同江南解释："小南，男人跟男人是不能结婚生子的。"
"为什么呀！"江南却惊讶地瞪着一双眼来回瞧着他们。
"这......总之是不行的。小南，你能瞧出他是男人，怎么就想不到他在骗你？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不要轻易相信这个说起谎来脸不红气不喘的骗子。"狄颢天忍不住呻吟，心下已开始后悔之前暗喜素炎总算有了些人气。
狄颢天已无从下手，小江南却依旧倍感失望地嘟囔："不能吗......"
笑够了，素炎总算好心地替招架不住的狄颢天解了围："小南听我说。小哥哥同你说笑的，我不是他的爱人，因为我讨厌他。"
"哎......原来如此。娘也说过，以后等我长大了，绝对不可以跟讨厌的人生孩子，否则会后悔的。"江南恍然大悟地点头。狄颢天却因素炎的话心头一紧，讨厌吗......
眼角瞥见身后之人藏着一丝落寞的神情，素炎笑道："你娘说得对，所以你千万不可以忘记。好啦，我们继续赶路吧。"
小江南开心地牵着素炎的手欲走，忽而又想起什么般望向不发一语的狄颢天，再瞧瞧装作没看见的素炎，鬼灵精的他便冲着狄颢天投以同情的目光。在此刻叫这小鬼同情，狄颢天只觉一颗心越发沉到谷底。无力反驳，他只得迈步跟了上去。虽依旧不言不语，他的心思却停留在了素炎说的话上。
讨厌这个词，素炎虽常用，但此刻听来却倍感刺耳。没有丝毫语气，平淡的口吻仿佛说笑般叫人听不出他的本意。狄颢天猜不透他这话道得究竟有心，还是无意，亦无法忽略其中虽刻意隐藏却仍然掩不去的一丝落寞。那就似一块巨石般压在狄颢天心头，带着些许自责与不舍。
只几天的功夫，江南已特别粘素炎。无论赶路、歇息、采买、吃饭、睡觉，甚至连沐浴净身，他都要同素炎一块儿。瞧他们和乐融融的模样，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始终盘踞在狄颢天心头，挥之不去。
鉴于他之前形同戏言的话语，这些天来狄颢天亦小心观察他的举动、神情，却瞧不出丝毫不妥。唯一不同的，仅是之后他每经过一座城镇都会入药堂，购些药材，偶尔在半路上也会采摘些新鲜药草，以及抽空传授些武艺于江南而已。不知他药作何用，狄颢天却已不自觉地替他留意、收集起来，甚至会忍不住一同指点江南习武。
说不在意他的那句讨厌，是骗人的。那总会令他产生他将他跟柯胜划为一类的错觉。说他不在意他将全副心思投在江南身上，那亦是谎言。每每见他二人亲密的身影，他的心头总会闪过失落。不想被他讨厌，不想被他忽视，不过短短十数日，素炎对他的态度在他眼中已变得如此举足轻重，竟能令他如此不安，甚至心生悔意。后悔当初一时心软，说要江南同行。
猛地煞住，狄颢天叫自个儿的心思吓得不轻。原来他后悔的是这个么？而非采用这个方法笼络素炎。"我对江南好，不关心你，生气了？"素炎的话陡然响起，那本是玩笑话，然此刻想来却丝毫不差。他是在生气，气会为此心神不宁的自己，气在一旁瞧得入神，暗自希望这样和睦平静的日子能持续下去的自己，气将所有设想的未来与木红绯统统抛至脑后的自己。这是怎么了？被牵着走的该是素炎才对，何时变成了他？
"她是媚人的妖精投的胎！"忆起陆俊恶毒的话语，狄颢天不禁苦笑。不，他不是妖精，他只是个聪明而单纯的人。他所有的冰冷、狠辣，不过是保护自己的盔甲。正因如此，他偶尔崭露的真面目才会格外吸引人，叫人舍不得移开眼，叫人不自觉想接近他瞧个清楚。这些，其实狄颢天比谁都清楚，只不过他将此连同多年前的记忆一起埋在了心底最不起眼的角落，转而去寻找更方便他出人头地，扬眉吐气的存在。只是不巧，在他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开始一步步实行计划时，突如其来的事件与难违的结伴旅程却将尘封的一切挖了出来，摆在他眼前，要他看个明白，既而嘲笑着他的自欺欺人。这是在责备他当初的视而不见吗？责备他当年的背信弃义？看来老天不喜欢轻易放过他呢。如是想着，狄颢天忍不住又是一阵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