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有点丧失语言能力的小孩努力在自己的脑中重覆著没事、没事、我真的没事。
火车终於到站了,阿承登上断头台似地独自奋斗,他要面对的是一个不同的人,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他催促著自己坚强点。
出了验票口,视线跟著小琳头颅的摆动来回穿梭,直到上天跟他开了一个玩笑後,霎时,他确信世上果然是有著神明的。
世上不会有这麽相像的容貌的。
然後,他笑著告诉自己,那只不过是另一场恶梦的延续。
他不再相信神的存在,因为神对他太残忍了,但,他同时他也相信神的存在,因为这就是神给他的报应吧!他应得的惩罚。
他知道自己犯了错,明明是全身汚秽的罪人怎麽可以过著如此奢华的幸福日子?有著朋友、有著小琳的幸福日子,这是他不该奢求的,所以这是神给他的惩罚。
阿承需要有人扶著他,不然他会倒下去的,在这个多人游走众目睽睽的地方出糗地倒下去,他好害怕,如果真的倒下去会怎样呢?是不是待会儿就会有著白色的救护车来呢?送他上医院,还是在现场先进行急救处理呢?
呀!不对,那时应该先考虑小琳的存在吧!小琳她会吓到的,那麽温柔的女孩,总觉得很对不起她,为什麽呢?因为认识她的哥哥吗?以前认识她哥哥的关系吗?跟她的哥哥有那样的关系,结果现在却是跟小琳.........
掩盖掉所有的声音吧!阿承如此期盼著,他惊讶自己竟没有倒下去,小琳正亲热地拉著他的手介绍著:「哥,他是我的男友,不输给你吧!呵,他叫做曾启承。」他会给我一拳吗?就像当初那样疼痛的一拳。他应该要微笑,这是那人以前对他说他所缺乏的礼貌,所以,阿承他笑著,露出他认为从出生以来最灿烂的笑容,然後在心底偷偷地对那人问候这麽一句:你过得好吗?
我好想你,好想念你,每天都渴望著碰触你,你的体温、你的手指、你的声音,我不会哭的,我知道,因为眼泪在很早前都流光了,现在的我只剩下笑容了,就算是虚假的笑容也没关系吧!.......像钢琴演奏的结尾,几个零散的音符所组成的美丽乐章,连音地弹奏著。
他可以坚强地望著他吧!就让我多看几眼吧!神呀!哪怕这会增加我的罪孽。阿承在心里祈求著,战战兢兢地摘下自己种植的罂粟花。
是那副同样的容颜,就如记忆中的一样,如今眼前的脸孔更加地鲜明,阿承觉得又再次深深地刻下了烙印,看样子他永远也无法遗忘了。
他笑著问候著:「第一次见面,你好,我是曾启承。」伸出和善的右手,不自觉地强调第一次见面,他很满意自己的表现。
那是他曾经最爱的笑容,如今阿承又可以再次瞧见,他好满足,真心地满足,从手掌传来的湿热温度,他只能感到内心的不舍与眷恋,然後,招呼打完了,他得离开了,离开这个温馨的时间,这个梦幻的空间。
憎恨吗?不,怎会呢?阿承对他一点恨意也没有,只不过是被甩了而已呀!毕竟他曾经也给自己爱情过,不是吗?虽然那只是自己的自作多情让自己误以为是的短暂幸福。
两年了呀!时间过得真快呢!阿承回想刚刚在自己心底刻下的记忆,那人的眼角依然带著以往的柔情,令人年纪增长的光阴并没有夺走那人太多的青春,从那人的俊俏脸庞仍可见到过去的帅气,他还是那样地高俊挺拔,只是似乎少了什麽,嗯,还是多了什麽呢?
阿承他不再想下去了,他真的得走了,从这两个人眼前离去。
◆◇背对的身影像风般飘离,那样地轻柔,那样地无声无息。自己的内心似乎有某个部份跟著那飘去的身影被带走了。
那真的是他吗?时光真得令人改变得那麽大吗?
那白晳的脸庞,修长的身形,那双总是容易落泪的眼睛,相同的名字,相同的人影,蛰伏在自己内心的情感犹如骚动沸腾的血液,他好想留住他,紧紧地拥抱他,然後,跟他说著千万遍的对不起。
他的头发剪短了,去除那时的中性韵味,现在的发型让他更加洒脱,他的气质也变了,变得那麽稳重那麽成熟,而且多了股沉默幽静,彷佛散发著淡淡的忧郁,令人泛起怜悯的心。
为什麽自己会这样想呢?是因为自己对他还是有著不舍的感情吗?
「哥,你刚刚到底想做什麽呀!把阿承都吓到了,真是的,一点也不像大人,成熟点吧!哥。」小琳坐在助手席上不满地抱怨著。
是呀!他真的吓到了吧!阿明想著自己方才的突兀举动,他也不明白怎会做出这样的举止,就在阿承转身要离去的瞬霎,他捉住了阿承的右手,那背对身影的右手掌传来了温煦的脉动,後来阿承转身,他却无言以对。
他想对他做什麽呢?只是身体的自主反应吗?在那样的场所里,他只能动弹不得吧!
「哥,你有没有听到呀?」小琳继续问著,一向爽朗的哥哥却还是没有回应,她反倒有点担心。
「哥,你不喜欢阿承吗?还是觉得我现在交男友太早?哥,阿承是个很有趣、很贴心的人,以後你就会知道了。」嗯,他真的知道,再熟不过了,不过,再不回应妹妹的问题可能会惹她生气。
「是,我知道,没想到你们竟会凑在一起。」阿明边开车边回道。
「咦?哥,你认识阿承?」「呀!不,我......」阿明有点慌张地回道,「以前有见过,是呀!那时候帮你拿补习资料时见过。」他没有勇气承认过去的事实,因为那样会伤害了更多的人,他已经做太多残忍的事了,阿明不想再持续当个刽子手。
「喔!那哥的记忆真好呢,阿承以前的造型跟现在差很多喔!哥竟然可以认出来,厉害。」「是呀!我的记忆力很好。」阿明讪讪地说著。
他觉得自己的记忆力真的很好,因为迫令遗忘的过去回忆此刻正排山倒海而来,他一幕一幕地浏览著,那些是阴暗而沉重的景象,但却有著令阿明心痛的甜蜜,甜蜜的温度、甜蜜的声音,只是如今的臂弯里只剩下空盪盪的冰凉空气。
阿明不禁察觉到自己的灵魂是多麽地孤寂。
他忘了我了吗?他说第一次见面呀!阿明知道他一定极力地想忘却自己吧!所以,他不想在这重逢的时刻让那人失望,他将自己的微笑呈现,完美地呈现。
「哥,你怪怪地耶!真是的,你到底怎麽了啦!跟嫂子吵架了吗?」「怎麽可能,你想太多了,我们现在就绕去医院接她,你很久没看见她了吧!等下你就可以跟真真好好聊聊了。」阿明将向老爸借来的老车停妥後便偕著小琳到医院的复健部,真真正好上了轮椅微笑地等著他们。
「小琳,好久不见了。」「大嫂,好想你喔!」小琳热切地拥著真真。
阿明推著轮椅,往出口走去。
「我今天有进步罗!医生说复健的成果不错,相信不久就可以走路了吧!」真真瞧著阿明说道,眼神透露著一抹难以形容的意韵。
「嗯,太好了。」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阿明想不出其它鼓励的话语,因为他的内心比谁都还要自责。
望著真真静止的双脚,他还是难以想像这样的事情怎会发生?
那天,当他得知了真正的事实时,他并没有发任何脾气,也没做出任何粗鲁的举动,他只记得真真哭泣的脸庞、哀求的姿态,後来真真就从楼梯上掉下去了,彷若自己的思想开关跟著真真的掉落被扳下,他无法思考了。
一切都是他的错吧!嫁给自己的美丽妻子现在却变成需人扶持的行动不便者,一定是因为自己对她不忠的关系吧!
从那天起,阿明每天就像位虔诚的清教徒,除了忏悔他的罪过之外他再也不不敢奢求上天的原谅,他的心变得冰冷而空洞,灵魂深处的能源一点一点地流失。
软弱无力的懦弱使他不敢向前,不敢再有任何想法。
将真真抱进车里,听著她与小琳的欢乐话语,他瞬间觉得有点喘不过气,他好想从这里逃离,逃到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那里有著辽阔的海洋以及舒适凉爽的海风,然後,他想淋一场雨,淋一场温暖的雨。
「阿明,你怎麽了?」真真坐在床缘蹙眉问道。
回到家里的阿明在结束与家人共进的晚餐後,连妻子也察觉到自己的沈郁。
「怎麽这麽问?」「你今天见到那个人了吧!」「什、什麽人?你在说什麽呀?」对於妻子开门见山的问法,阿明感到相当震惊与讶异。
「我听小琳说了,那人......我是知道的......,加上你今天感觉这麽奇怪我就知道了。」原来真真都知道了呀!阿明突然有著巨大的感叹。
「都已经快两年了,为什麽你还是忘不了他?你有我呀!活生生的......」真真的情绪转变相当快速,顷刻已掉下泪来。
「我有著真实的体温、有著确切的心跳,难道这样的我也抵不过你心里的那些幻影吗?」「......」阿明无语,他著实不知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
因为真真说中了一半的事实,那人的身影在这近两年的光阴里阿明从未遗忘过,并不是他不想忘,而是他做不到,果然,这些深埋在自己心中的残影是不被允许的。
真真对他伸出了手臂,双眼流露著圣母般的圣洁,坚定而强韧。
「抱我呀!阿明,我不是你的妻子吗?为什麽你都不碰我。」刹那,阿明慑於她的气魄照言趋身向前,但,他却无法给她一个吻,令她安心的吻。
他怯场了,这是他与真真一贯的相处模式,婚後的他与真真的亲密接触寥寥可数。
「......我是不会离开你的......」真真咬紧下唇说道,同时也道出了阿明所不知的委曲与悲凉。
「两年前的那天,我瞧见了,那真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孩,那麽地美丽,有著不输女孩子的气息,他就我眼前哭著离去。」真真回忆地说道。
「我好怕,好怕他抢走了你,所以,当你跟我结婚时我觉得我赢了,我好放心,心里想著你还是选择了我,我真的很高兴,纵然这只是一场梦也没有关系,只要你能待在我身边就好。」阿明静静地听著,他无法给她任何安慰,甚至连走过去拥住她的力气也没有,他只能像是一个事迹败露的暗杀者,顺从地听著审判。
「所以我毫不在乎地欺骗你,告诉你我怀孕了,原本是我自己先弄错,可是我没有承认的勇气,於是,我将错就错,跟你结了婚快乐地活著,没想到这都只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阿明,两年来你一点也不快乐,为什麽呢?为什麽会这样呢?交往的时候你明明是喜欢我的、爱我的,为什麽你现在已经没有当时的感觉了呢?」「......我......」阿明他真的很难回答,是呀!记得当初也是有著甜蜜,只是如今真的一点感觉也不剩了,原来自己是如此善变的人,这称之为喜新厌旧吗?不,不是这样的,阿明在自己内心反驳道,大概是不够刻骨铭心吧!那人给他的感觉真的太痛了。
所以才会一直忘不了吗?忘不了那个人。
阿明仍旧不能回应,因为他会再伤害了真真,他已经伤了那人的心了,他不想再伤害眼前这个泪人儿。
因此,他只能说著:「...我不知道...不知道。」「是吗?你果然答不出来......」真真用著失了焦距的眼瞳望著阿明,哭泣已然停止,只留下断断续续的抽噎。
「......真真,我现在就在你的身旁呀!你......」阿明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他认为现在计较这些过去的事都毫无意义呀!阿明有了家庭怎麽可能离去呢,而且那人也有新的生活了,更不可能去打扰他和他复合吧!这些在阿明的想法里都是天方夜谭。
虽然自己的内心对那人还存有著一点点的怀念,可是阿明觉得两年的时光早已将他的爱意磨光。
「......是呀!你现在还在我的身边......可是,等到我能走路了你就会离开我了吧!」「你在说什麽傻话!这跟那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呀!你为什麽要这麽想呢?为什麽要徒增自己的不安呢?」阿明越来越不懂真真到底想表达什麽了,这是对她的挫折感,如同两年前那样的无力。
「是有关的,这是有关系的。」真真彷佛又要再度啜泣,「如果我说是有关的呢?阿明,你会原谅我吗?」「真真,我不懂你的意思。」阿明的头有点痛了,他好想结束这样无意义的对话。
「阿明,告诉我,你会不会原谅我,好不好?」真真有点激动地站了起来,她想往阿明的方向走去,无奈复健的成效还是不足,磅的一声跌落在地。
惊愕的阿明霎时奔近,想将真真扶起。
「别过来!」一声凄厉,真真叫著阿明不要靠近。
「真真,求你别这样,我很担心呀!」「请你告诉我你会不会原谅我?」对於真真的执拗,阿明不忍地回道:「好,我会原谅你,不管你做什麽我都原谅你。」阿明边说边将真真扶起。
「......对於我的双脚,你很自责吧!」真真抿了抿下唇,「......其实这是我自己故意摔下去的......」阿明宛若被雷轰中的双耳已经听不进真真後来的话语,他的思虑随著记忆流转到那时的场景,他记得那时对真真说的最後一句话是.........。
然後他转身想离去,他想去哪里呢?只记得真真抱著他的双脚叫他不要走,是的,他还记得那时真真哭泣的脸庞,哀求的语调,可是他真得好想走,好想去一个地方,彷佛有著强大引力的地方,一片混乱中,移动的脚步紧接著是东西滚动的声音,有种可怕的感觉瞬间侵蚀了他的神经,他不得不往下看去,然後她看到了真真,一动也不动的真真,好可怕。
人对於未知的死亡只充满了恐惧,所以那时的恐惧让他忘了他要去的地方了。
真真摇著他,将他从思绪里唤醒,他抹掉额上冷汗继续听著她的声音。
「......这些日子来我都过得提心吊胆,深怕哪天你抛下了我离我而去。你一定觉得我是个恶毒的女人吧!我这样做错了吗?......」真真错了吗?她没错,一个为自己的爱情捍卫的女人有错吗?没错、没错、她没有错,所以,错的是自己,是自己让真真这样不安这样伤心。
「......你没错、没错,错的人是我、是我......」跟她结婚的时候早已丧失了自由,他怎可以有那样的任性举动,他不能丢下她的,所以错的人是他,是自己。
阿明的脑子好乱,他知道自己掉下了眼泪,但是,他却不知为何哭泣,他只觉得好累,彷若有著巨大乌云压在他的上头,他看不到水蓝的天空只能感受到黑云的沈重。
如果这一切都能重新开始就好了,抹消掉这些错误,然後重新开始。
阿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错误不能消失,只能遮蔽。
他好想像只鸟儿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飞,他想吹吹风呼吸著流动的新鲜空气,是的,他好想再好好地玩乐一次,犹如两年前那个时光封闭的游乐园,在那里他笑著,开心地笑著。在心中蠢动的游乐园似乎也在招唤著他,他想去,脱掉缠绕在身上的束缚,自由自在地去。
可是,他一点也不自由,他好想远离这里的一切,然後,他需要实现这个疯狂想法的动力。
他想到那时他想去的地方,就如那时的行动自然。
◆◇强烈的酒气在密闭的空间中增强,满地的酒瓶与酒罐杂乱无章地散布著,形成了一幅毫无秩序的颓靡景象,一个坐在和式地板上的人影正仰头饮下瓶中的最後一口辛辣液体,快速地灌进口腔,他咽下那一股灼热,伴随著喉头上下移动的节奏韵律。
一个背对他的女子身影正带著欲泣声音紧握手中的发光物体,那是她前不久才新买的手机,她刚刚才使用了它,可是她现在禁不住又要再度地拨打。
比方才还要颤抖的语调,她几乎哭了出来。
「小刚,你快点来、快点来......」小琳抚摸著手腕上的红肿,那是之前与阿承拉扯的结果,她还记得晚上与阿承的美好约会,阿承忽然想喝酒,於是他们两人愉快地大采购,明明是个很有气氛的夜晚,两人喝著酒欢笑聊天,可是,现在怎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阿承对她说要与她分手,小琳还觉得他在开玩笑,然後,阿承就不再说话,自顾自地喝了起来,就像这样,一瓶接著一瓶,一罐换著一罐,小琳吓呆了,她根本来不及思考阿承要跟她分手的意义,她只知道她得阻止他,制止他这样自虐的喝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