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冬天来了。
早上起来的时候,屋上有一层浅浅的霜,亮亮白白的。
我哼了口气,伸出手,抓住一掌白烟。
院内树下一层枯黄的叶子,叶子上面也有同样的白霜。
踩了一下那叶子,把白霜都踩进泥土里,抬头,看到主人的影子。
我跑了过去。
他怔怔地站着,听到我的声音后才转过头来:"冷露,已经冬天了么?"
"嗯。"我应着。
"真快,居然快要一年了。"他叹了口气,手抚着墙,然后慢慢走了出去。
我怔了怔,追了出去。
他所去的地方是废弃有些时日的别院。
走到别院门口,他推了推门。
门早就锁上的,我匆匆道:"我找钥匙去。"然后就走开了。
再回来的时候,他靠在那门的旁边,看起来疲累样子。
我走近时,他一动,转头过来:"钥匙找到了?"
"嗯。"我找出那枚钥匙,待他让开身子与我,便开锁推门。
那门久已不用,一推之下,发出长长的"吱呀"声音,闻之令人齿酸。
我正要进去,却被拍了拍肩。回头看我的主人,我默默让开,站在门口边,看着他慢慢走将进去。
门口有三级石阶,本应在门外的,不知道为何当初修造时竟建在门内。长久不走人的阶上长了一层苍青的绿苔,罩着那白霜,看来冰冷严寒。我伸手,虚扶住他的臂,生怕他跌倒。
他慢慢走进去,站在院内树下,就这样站定了。
我愣愣看着他的背影。
枯黄的树叶盖住了鞋面,别院的门处处紧关,院子里一片安静,除了偶尔有几只飞鸟的影子掠过外,什么都不动。
我细细地呼吸着,看着白烟在空气中虚浮。
站了很久,看着我的影子在日光下慢慢变短,白烟渐渐消失,主人却还没有动。
不禁有些慌了,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不安地移了移脚,踢动了脚边一张黄叶,发出瑟瑟的声音。
他动了,转过身,眉目微垂,若有所思。然后慢慢地扬眉,朝我微笑:"冷露,我们走罢。"他朝我走过来,踏碎了一地落叶。
我应着,跟在他的身后,低头出去,顺手要再次把那门锁上。
肩头却被一拍,转过头,他和悦地朝我笑:"冷露,不用关了,叫人来打扫打扫,日后有客也方便直接入住。"
我一愣,然后很快地应着。
他的笑容在初冬虚浮地阳光中,显得有些恍然。
那一天,我奉主人之命,到城内酒楼去买那思红酒。
酒楼内是一贯的热闹,我去的时候,酒楼主人早就准备好了一小坛思红,堆着笑递给我。我接过,也不多说,扔了银子便要走时,眼角扫到一人,忽然僵了一僵。
酒楼主人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不对,不安地问道:"那个,有什么不对么?"
我镇了镇心神,冷冷抛下了句:"没事。"说完就走开了。
楼的一角,有一个人独坐着,穿了宽宽的青衫,看起来瘦削模样,那身形乍一看真的很像一个人。
但只要多看一眼,就发现不是那人了。那人无论什么时候,仿佛都有种毫不在乎世事的冷淡,楼角那人,只不过是个普通的酒客罢了。
走出酒楼,我吁了口气:怕什么冷露?那个人是绝对不会再踏进这个城市的罢。
这样想着,我微笑,抱紧胸口的酒坛,在冷风中前行。
刚走两步,就撞到一人,我匆匆道了声:"对不住。"擦身而过。
那个衣着有些破烂的汉子含糊地应了声,便往酒楼去了。他身后一人转过头来,朝我做了个鬼脸,然后笑着跟上那汉子。那个人是个扎了双髻的女孩,脸团团圆圆,眼睛晶晶亮亮。让我想到了瓷娃娃。
我一愣,低头看了看酒坛,封口好好的,这才安心。
真奇怪,这酒有什么好喝的?主人以前不爱喝的,嫌喝了思红后味道难闻,最近却仿佛爱上了这味道,没几天便要我来买。
算了,买便买罢,反正他从不会因为酒醉误事便是了。
第二日,我又在街上遇到那个女孩。
她是个艺人。
寒风里,昨天见到的那个汉子怀里抱着把胡琴,低头奏着,看不清表情,而那个像瓷娃娃般的孩子则唱着一支曲子。
也不知道是哪里的曲子,听起来清甜又哀伤,声音不是本地人的样子,听起来像燕子呢喃,我忍不住停下来听她。
她看到了我,先是愣了一愣,然后好像认出我的样子,甜甜地笑了,曲子却更加婉转,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夹杂着风声,听起来让我有些寒冷。
我想了想,从身上掏出点银两,放到她脚下那个破瓷碗里,然后就走开了。
走出很久,还听到那歌声,如同咒语般旋在身后。
结果回到家的时候,听到了奇怪而惊人的消息:聂谈梦正在跟主人谈话。
我立刻跑到厅堂,进门之前先吸了口气,看看身上有没有不整齐的地方,这才小心地走到厅外。
刚到门外,就听到主人的声音:"冷露么?"
我应道:"是。"
"进来。"
"是。"我垂首走到堂内,眼角瞥见坐着的两人。
与主人对坐的是个魁梧的汉子,身着紫色长袍,顾盼生威,我立刻明了,这个人就是聂谈梦。有些人天生有气势,聂谈梦和我的主人都是如此,只是表现得不一样而已。他捉到我的视线,只淡淡一笑,端起手边几上的茶碗,垂目喝了一口。
我立到主人身后,继续保持着仆人的本分。
聂谈梦慢慢放下茶碗:"本来是早该来拜访叶阳贤弟的,但是我深恐冒冒失失地闯来反倒不好,所以才犹豫至今。今日看到叶阳兄,忍不住感慨,果然名不虚传,叶阳家有你才称得上叶阳一族。"
主人淡然的声音:"聂兄谬赞。正是有了叶阳一族才有我叶阳越。我不过是依仗着家庭威名而已,不若聂兄,赤手闯天下,十八便成名。聂兄将才,我早就佩服了。"
聂谈梦大笑:"你我也不必如此客气虚套了。"顿了顿,"我这次前来,也没什么东西可以奉上,只带了些土特产,希望叶阳贤弟笑纳。"
"聂兄真是客气,聂兄前来,只管把我叶阳家当做自己家便是,有什么客气的。"
聂谈梦又是一笑,忽然倾身:"那么,我想问的是,叶阳贤弟你因何要与那殷家宣战?"
我的呼吸一滞。
主人的声音却依然如清溪流淌:"聂兄说错了罢,这问题应当问殷家,我叶阳氏不过是应战罢了,殷家诬我伤人,叶阳越不知为了何故。"
聂谈梦微微眯了眼,那样子就像要噬人的虎:"哦?是么?这倒真有些奇了,殷家人这么不智?为了莫名其妙的理由要与叶阳贤弟作对么?"
"作对的话,应当问殷家人,聂兄的问题,我实在也是茫然。"
"我却听闻,殷家是为了另一人而宣战的。"
"哦?这也奇了,既然聂兄如此了解内幕,倒不如指点我一二,好教我不至于如坠雾里。"
聂谈梦的眼睛微冷,眉心深蹙,我看他,他抬眸,眼睛扫来,我呼吸一窒。那个男人的眼睛,有着如冰刀般的凌利。
他又看了主人良久,然后慢慢笑了:"是么?既然如此,想来是小道消息有误吧。叶阳越什么样的名声,又怎么会向我说谎呢?"
"呵呵,也是,聂谈梦什么样的名声,自然是磊落之人,我信得过。"
两人齐声大笑。
我心里却寒冷。这两人的世界,是与我遥远的世界。
忽然一分神,想到:那个人的话,或许也能不动声色地陪着两人笑罢。
只那么一瞬,我很快回过神,
之后,我陪两人一齐进城。
第一去的还是楼上楼,主人点了几样酒菜,两人选了个靠窗的位子观景,我便陪在左右侍候。
聂谈梦远眺,神色看起来有些迷茫,然后转头道:"江南到底是好地方,虽然已经冬天,却还是清秀无比,不若北疆,一年到头也没几天清爽天气的。"
"是么?我却听说北疆豪放,所以北疆人也如地性,江南虽然清秀,到底只是小桥流水,少了几分气势的。"
"哈哈,这世上事情总是如此,总不能既清秀又豪放。叶阳贤弟如果有兴致,什么时候到我那里,我做东。"
"可惜我的眼,既然北疆再美,也一样是看不到的。"
"大丈夫,心即是眼,叶阳贤弟英雄,这点小小的残疾算不得什么。"这人说话果然直得伤人,我忍不住想瞪他一眼。
但主人却不在意,"这楼的酒是江南有名的思红,虽然比不得北疆好酒的烈性,却也别有江南的味道,聂兄试试。"
聂谈梦应着:"既然叶阳贤弟如此说,我自然是要喝的。"
忽然听得胡琴的声音,袅袅地荡到楼上,聂谈梦一愣。
那琴弹得不好,中间还有错处,聂谈梦微微皱起了眉。
我朝楼下一看,果然是那天看到的卖艺者。
聂谈梦也朝楼下看去,又皱了皱眉,忽然从怀里掏出一锭银,抛了下去:"卖艺的,你到别处拉罢,实在是难听得紧!"银子刚好落到那女孩的脚边。
女孩吓了一跳,跳开,然后朝楼上望来,眼睛里有点火气,却被那拉琴的拽住,便往街角去了。
主人微笑:"聂兄雅人,这样的曲子自然是入不了你的耳的。"
聂谈梦一愣,没有说话,喝了一口酒,他的样子不像是在喝酒,而像是在喝毒药。
放下酒杯时他才淡然道:"我不是什么雅人,只是曾听一人奏过琴,那人的妙曲,一直到现在也听不到了。"
主人也是一顿,然后轻笑:"是么?总比我好,我还从来没有听人弹过妙曲,一直鲁钝至今。"
聂谈梦哈哈一笑,举起杯子,在主人的杯上轻轻一碰,瓷器发出叮叮的声音,听来如乐音:"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的确,的确如此。"主人也端起杯,一口饮下。
叁:壶中岁月长
直到安顿下聂氏一行后,我才问主人:"爷,他们来做什么?"
"是来看看叶阳家经过这两年后,还是不是一样。来看看,叶阳家有什么弱点,可以咬掉些什么。不过如此罢了。"他微笑着,笑着云淡风轻。
我不说话了,只给他的怀中添满了水。
"叫人注意着点,他们有什么举动,立刻跟我讲。"他一边喝茶,一边说。
"嗯,我知道了。"
结果,聂谈梦似乎什么也没做。事实上,他们很快又逛街去了。
探子回来困惑地跟我讲:"冷露,那几个人真是奇怪,一路闲逛,好像闲得没地方待似的。也不坐茶楼,好像专爱找曲子听了。"
我皱眉:"曲子?"
"是啊。他们今天逛了妓寮、茶馆、客栈,专挑里面有人奏乐的时候去的。我们跟了一天,不知道听了几支曲子,烦死了。"探子这样抱怨着。
我沉默了许久,决定还是把这些全都告诉主人,由他来判断比较好。
主人的神色很奇怪,听了那消息后,便开始一动不动。
我屏息,等待他奇怪的举止结束。
他站了起来,轻轻说了一句:"我怎么没想到?"神色居然有点欢喜。
可是很快的,脸又阴沉了下来:"应该不会啊。绝对不可能的。"皱了眉,又停了下来。
我轻轻唤了声:"爷?"
他猛地抬起头:"你再多派人手,让人到每一家他们听过曲子的地方好好看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不对劲的地方?"
"是,找乐师。有没有新来的,弹琴的。"
我一愣:"找乐师?"
"还不快去。"他只这么说了一声,没有再解释。
我猜疑地又看了他一眼,但是很快就收回视线,下达命令去了。
当天,一无所获。
同样,以探子对聂谈梦的观察,如果他们是在找些什么,也一样是一无所获。
我告诉了主人。
他听了,脸色更加阴沉了。
我忍不住缩了缩。好久好久,没有看到他露出这样的神情了。事实上,好久好久,一直觉得主人好像带了个面具。而现在,那个面具龟裂了。
他想了很久,最后挥了挥手,样子有些疲惫:"你们照跟。出去吧。"
我依旧听话的离开。
临走关门时,回头看他一眼,他的眉头,皱得还是那么紧。
一池湖水,连天的银晃晃,好像是晚上......
我看到了主人的眼睛......
好像打碎了的琉璃......
忽然,我被打了一拳......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睁开眼睛。
瞪大的眼中,主人站在我的面前,月光里,他的脸居然有些惶急。
我吓了一跳:"怎么?"
"快点带我去。"
"去哪里?"
"那时候我们去的楼上楼外不是有人拉琴?"
"嗯。"
"就去那里。"
"耶?可是他不是弹琴的啊,而且拉得也不好。现在肯定都没人了......"我嘟哝了两声,忽然意识到我有点睡糊涂了。主人是在命令,而不是在询问呢。
我飞快地穿好衣服,又看了一眼他:"爷,多加条衣服吧,外面冷。"
他的脸如同石块:"不用,快点。"
冷风里,赶到那里时,我发现月亮已经到西天角了。
大约天也快亮了罢。
果然,如我所料,一个人也没有。
主人一言不发,直直到了楼外楼门口,一脚踢了进去。
我吓了一跳,什么时候看到过他有这样近乎凶残的表情?
里面闹成一团,我只听到主人冷冷的声音:"白天在门前拉琴的那两个人呢?在哪里?"
店主人哭丧的声音:"叶阳大爷,我们哪里知道?根本不认识呢......"然后又是问和答的声音。
我缩了缩,主人的声音越来越阴沉,而店主人的声音快要哭出来了。
也难怪。在人们眼中的叶阳越从来安详无比,哪里会像今天?被吓到也是应该的。这样想着,我有些模模糊糊的喜悦。
有的时候,面具带太久,是要松一松的罢。
过不了半刻,主人走了出来。
他的步履有些沉重,我很快迎了上去。
他挥了挥手。
然后,他转到了街角,走到死巷,停了一会儿,打了个响指。
跟过去的我愣住了。
那是叫探子的手势。
为什么是这个动作?
有黑影落了下来,落在主人的一侧,影影绰绰,我看不清对方的样子,只能听到依稀的声音:"没人,我看过了。"
"他们呢?"
"他们果然跟了出来,刚刚你出来后又走了,好像也跟人碰了碰面,现在去城隍庙了。"
"城隍庙?人在那里么?"
"不知道,不过他们跟着呢,有什么不对立刻就会动手的。"
"带我去。"这一句,主人的声音有些肃杀。
我再次抖了一抖。
黑影点了点头,飞快地又消失了。
我抬头,月光那么好,撒在地上是冷冷的白。有些树的影子遮住了视线,却还能看到圆圆的月亮,里面有微微的黑影。
据说那里住的是被迫与爱人分别的嫦娥,她只能寂寞地抱着小小的兔子,每天思念着后翌。
我模模糊糊地想着:那个月亮里的人儿,一定很冷吧。
这样想着,我追上了飞快向前走的主人。
去的地方我很清楚,就是城隍庙。
肆:人不见,梦难凭
城隍庙外,冷清的月亮照旧挂在树枝上。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平静。已经有些残破的大门内透出点点的火光,看起来让人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