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诩透出惊讶神色,道:"想不到你这样看得开。倒是我多事了。"
公输般诚心道:"不,我要谢谢你。只是,你既然这么劝我,为什么自己不去试试呢?"
王诩失笑道:"我?你让我对他说什么?我待他如何,他心里清楚得很,不需要我多说什么。多谢你关心。"
公输般听出他轻描淡写的语气,诧异道:"你一点都不在乎么?"
王诩道:"我和墨翟,只可能是知己,不会有别的关系。我们的交情够好了,我有什么好在乎的?况且,即便我真的喜欢他,感情对我来说实在太无关紧要了,我自有寄情之处。公输般,这一点你定然可以理解的。"
公输般想到自己的木工活计,默然了。
二十八、不外如是
王诩喝一口茶,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你这次替楚王做战争工具,被墨翟知道只怕要生气。嗯,不过钩拒也不算什么攻击武器,作民用亦可,大概也就是说两句。"
公输般看到他漫不经心的神气,也不放在心上,随口应了一声。只是说到钩拒,他又想起楚国那些贵族的不公,脸上不禁显出忿忿神色来。
王诩一眼瞟见了,问道:"你心里不高兴?我船停在这里很久了,先前就见你坐在船头发呆。受了什么委屈了?"
公输般听他这样说,知道他是注意自己很久了,心里有些异样感觉。其实王诩一直都很关照他,只是他被那几次坏脾气遮了眼,忽视了他的好。此时醒觉,只觉得这种被人关心的感觉甚是受用,忍不住便将先前的事情一吐为快。
王诩皱眉听着,没显出什么特别的神色。公输般说完,以为自己词不达意,又解释道:"我为楚国做事,并不是求什么,至少他们应该给我足够的尊重。他们那样说,未免太过分。"
王诩道:"你这样在乎他们的想法?贵族都是些蠢货,根本不能懂得你的价值,你又何必去管他们怎么说。多想反而让自己不舒服。"
公输般急道:"我怎么能不在乎?你根本不能明白我受尽歧视的心情!"
王诩见他焦急,便放缓语气道:"你的心情我明白。其实我与你并没有太大差别。我学权谋,是纯以口舌之利化解干戈;可是仗打了这么多年,战争已经成了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像我这样的人在权贵眼中就是搬弄是非的小人,是奸佞。其实,许多事情都能用政治手段化解,偏偏他们不屑,才老是打来打去。有些弱小国家倒真是需要我了,可是就算我帮了他们,他们依旧看不起我。这些我又何须跟他们斤斤计较。"
公输般从前只知道王诩有才华,便以为他定是像墨翟这样受人尊重的,现在听他一说,居然全不是这样。他明知王诩傲气,也不由心里生出一丝怜惜,道:"你就真的一点也不在乎?你的努力都被否决掉了啊。"
王诩道:"我清楚自己的价值,不需要他们承认。把心思浪费在这些人身上,不值。"
公输般忍不住问道:"在你心目中,什么才算是重要的?"
王诩想了想,道:"没有什么好特别计较的。我活着,便体验一下人生。只要对得起自己,别人的眼光何必去在意,太累。"
公输般不太能体会他的心境,知道自己必然是不能够企及的,也不勉强,道:"我试着去看开些罢,我也不想为难自己。"
王诩微笑道:"你能这样想最好。我以前年少气盛的时候,阅历不多,凡事都爱认死理,又不听人劝,颇做了些蠢事,现在想来都有些汗颜。要是像你这样,大概要讨人喜欢得多。"
公输般想起他从前的激烈,和现在简直天差地别,不禁莞尔。
王诩随他笑了一会儿,又跟他说些别后趣闻。公输般见识不多,自然听得津津有味。两人这一番长谈,直说到天黑,公输般才告辞去了。王诩也没有挽留,将他送出舱去。
先前的小童孙宾正坐在船头发呆,见他们出来连忙迎了上来,嘟长了嘴向王诩埋怨道:"老师霸占了公输先生这么久,现在天都黑啦,我都说不上话了。"
王诩但笑不语,公输般却奇怪他对自己这么亲热,问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孙宾道:"老师先前总是跟我说公输先生如何了得,我向往了许久了,今天好不容易见到,自然要好好讨教。"
公输般听他说王诩称赞自己,心中一动,向他望去。王诩没有否认也没有回避,笑盈盈的对孙宾道:"你能讨教些什么?成天只会调皮捣蛋。今天的功课还没做好罢?想讨罚么?"
孙宾乍舌道:"不敢,老师好凶。"他口中这样说,却没一点害怕意思,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王诩也不去理他,向公输般道:"我此后便回云梦山隐居,不会再出来云游。你若要找我,可以去清溪鬼谷向当地人打听,他们都知道我住处。如果遇见墨翟,也跟他说一声。"
公输般答应了,却听孙宾道:"公输先生,你一定要来啊,我还没跟你说上话呢。"公输般见他诚挚可爱,笑着答应了,上前去轻轻抱了抱他,又向王诩拱了拱手,才回到自己船上。
船家摇起了橹,两条船慢慢离得远了。公输般一直望向对过的船,直到那一大一小两条身影再也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到船舱里。
王诩和从前不一样了。公输般不清楚到底是他确实改变了,还是自己的心态变了,但他委实喜欢两人相处时的和谐感觉。他从前一直没有发现,王诩听他说话时都是很用心的,那绝不会是一个轻视他的人能够做得到。他让公输般觉得,自己被重视了,而这重视来自于一个他所仰慕的人,无疑是弥足珍贵的。
有了这一层认知,公输般的心情不再烦闷,回去时还带着笑。他觉得有些明白王诩的话了:旁人对他的看法,即便是再鄙薄再不堪,也只是令他不快一阵子,只要他在意的人仍然对他好,其他都不重要。
王诩将什么都看得很淡,看得出来他过得很自在。公输般不求自己也能像他一样,只希望能有个好的心态,这样日子过得可以轻松许多。感情的事情勉强不来,既然知道无望,不如索性放开。这件事情上他很感激王诩,让他把自己看清楚了,减去许多烦恼。
这一次的楚国之行,公输般受益良多。他回去时感觉十分充实。墨翟是每年都能见到几次的,王诩虽然不会来,但他的住处是知道的,赶几天路就可以见到。若想知道他的消息,还可以跟墨翟打听。公输般闲暇时,偶尔就会在院子里向西面眺望,假想着云梦山的方向,然后安心地笑笑。
只是,那个他眺望的地方,公输般却总是不敢独自过去。只要一起念,他心里就骚动的厉害,有什么呼之欲出,他不敢深究。在这抗拒和期待交杂之中,公输般对清溪鬼谷的向往渐渐演变得愈加强烈。
二十九、清溪鬼谷
公输般日子过得很是清淡,他对此也甚是满意。他的技艺更加成熟,名声也随之越发响亮了。贵族见了他都十分礼遇,这令他感到,他少时的愿望慢慢在实现。万事都称心,直到楚王再次来请他,去为伐宋助一臂之力。
公输般曾为楚国成功出力,而当时楚人并没有给他应有的尊重,他不免起了争胜之心,加之他在楚国有一段美好回忆,有意故地重游,于是欣然应允了。上一次的钩拒墨翟并没有说他什么,他早将王诩的话抛在脑后,结果这次做了攻城用的云梯,被墨翟一顿好训。他对墨翟总是服膺的,决不会有意见,本想乖乖回鲁国去,不料墨翟却说要去寻王诩。
公输般有自己的打算。墨翟平时总是四处奔波,难得有机会相聚,他也不好意思占用他的时间。现在墨翟要去见王诩,公输般正好趁机一同去,既免去了自己一人见王诩的忐忑,也能和墨翟多相处一段时间。墨翟对此虽然略有些诧异,但爽快答应了公输般同行的要求。
公输般高兴得太早了。他虽是劳作惯了的,出远门的次数却屈指可数,两次到楚国都是由楚人准备好车马迎来送去,根本没吃过什么苦。然而墨翟一贯主张艰苦朴素,贵族的东西一样不沾,赶路都靠自己一双脚。这回两人一同上路,墨翟是健步如飞,公输般一开始还跟得上,后来却是越走越苦不堪言。他知道墨翟已是放慢了步子等他了,也不敢叫苦,硬撑着不让自己拖累他。走了三天,公输般脚上已经起满了水泡,墨翟不得不停下来让他休息。公输般心中愧疚,墨翟却只是一笑置之,只当自己得空休息。
这样走走停停,终于到了卫国都城朝歌。墨翟过城而不入,直接绕去城外不远处的云梦山。公输般见目的地已到,也抖擞起精神,连脚步都轻快了些。
云梦山山势不高,但是风景秀丽,几座山峰包围下的一个小小盆地,就是鬼谷了。墨翟熟门熟路,带着公输般自山腰树林间绕了过去,显然已经来过多次。公输般却没有闲情看风景,只觉得心里越来越紧张,甚至就要压过期待的心情了。他庆幸有墨翟一起来,否则,就算走到这里,只怕他也要掉头回去。
胡思乱想间,眼前忽然一亮,原来已经绕出了树林,视野顿时豁然开朗。鬼谷就在脚下,左边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一条小溪从林间蜿蜒而来,从他们立足之处绵延到远方的,是一大片草地,尽头处隐约可见怪石嶙峋。时值夏末,谷间繁花似锦,直看得公输般眼花缭乱。墨翟一扯他衣袖,道:"走罢,就快到了。"
又走一段,远远可以看见溪流发源之处是一道小小的瀑布,从山石上飞泻下来,被阳光一照,顿时放出夺目的光彩。瀑布附近散落着零星的屋舍,显然就是王诩的居处了。真的到了,公输般反倒平静下来,微微振奋一下精神,稳了稳自己的脚步。
墨翟带他绕过几重屋舍,到了那瀑布下方。公输般已经看到那里有人,其中有两个在持剑对打,另有人坐在一旁的石礅上,看不清楚是几个。待到走近,只见练武的两个都是少年,面目却一时看不清。坐在一边的便是王诩,只是他怀里搂着个孩子,脚边还坐了一个。
公输般看王诩,还是几年前的样子,神采湛然,带点云淡风清,仿佛他永远都不会变一样。只是这一眼,让他脑中轰的一下,猛地都明白了。为什么他会不时地看着西面发呆,为什么他不敢来见他,为什么这一路上他的心情这样复杂。这心情,在他心中其实潜伏已久,只因为一直没有见面,才迟迟没有显露。现在,他彻底明白了。
公输般已经不再是青涩少年,虽然心中震惊,脸上却没有太大表情。他小心控制着,不让心里的苦涩泛出来。对他而言,墨翟或王诩并没有多大分别,都是没有结果的。如果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心情转变,或许可以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下去,可是这一场突然的醒觉,必然意味着他要再一次从头来过,努力的平复自己的心情。从前有王诩在帮他,现在,一切都只能靠自己,心里不难受是不可能的。
他的复杂心思旁人自然不能知晓,王诩看到他们,便待起身揖客。他一站起来,他怀中的孩子便滚落地上,一双手还牢牢抱住他的腰。他皱着眉把孩子推开,见自己胸前衣襟都被扯得一团乱,连忙动手整理好了,却见墨翟和公输般已经走到眼前。王诩便也没有多客套,只淡淡说道:"墨翟,公输,你们来了。"话说得平淡,脸上却再也遮不住欣喜之情。
墨翟笑着去拍了拍他肩膀,道:"你待客也真够简慢的,一点礼数都没有。"
王诩也拍了他一下,道:"你不是最厌烦儒家那套繁文缛节?何必自找麻烦。"他又伸了手向公输般道:"公输,好久不见。"
公输般一愣,忽然明白他是向自己表示亲近,连忙伸手握住了,却一时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王诩只微微一笑,没有多说什么,向远处练剑的少年呼唤道:"孙宾庞涓,先停手来见过客人。"又对身边两个孩子说道:"我平时教的规矩都忘了么?还不快拜见两位先生。"
两个孩子都是精乖,闻言早跪倒下去行起大礼来,齐声道:"弟子苏秦,弟子张仪,见过墨先生、公输先生!"公输般看去,那先前在王诩怀中的是苏秦,生的粉雕玉琢,甚是可爱。那张仪此时却悄悄抬起了眼来看他们,只见一张秀气的小脸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灵动非凡。两个孩子都很是漂亮,惹人喜爱得紧。
p.s. 鬼谷的布局有参考云梦山的景点介绍。
苏秦张仪纯粹是我的个人趣味,照理说他们这时候应该还没生出来。
三十、鬼谷门生
墨翟和两个孩子早已相熟,笑道:"不用装乖巧啦,公输先生又不是外人。"
两人居然都不客气,一骨碌爬起来,四只眼睛都对着公输般看。王诩笑骂道:"这么听墨翟的话,到底谁才是老师?"张仪吐了吐舌头,乖乖站到王诩身后去。苏秦却只转了转眼珠,反而张开双臂向公输般迎了上去。
公输般带惯小孩的,见他要亲近自然喜欢,虽然以苏秦的年纪做出这样的动作略嫌怪异,还是毫不迟疑的将他抱进怀中。苏秦咯咯笑着,把头埋在他胸前,一双手却在他身上胡乱摸索。公输般不以为意,王诩却忍着笑道:"苏秦,快点下来,像什么样子。"
苏秦嘟起了嘴,哼道:"不下来!我天天陪着老师,老师还要吃味,小气!"
王诩还没发话,先有一人叫道:"苏秦小色鬼,还不快放开公输先生!"原来是先前练剑的少年走了过来,发话的那个生的一张鹅蛋脸,双眼闪闪发亮,显得十分热忱。公输般依稀有些印象,笑道:"你是孙宾。"
孙宾连忙行礼,唤道:"公输先生,墨先生好。"另一少年庞涓也上来行了礼,却只是站在一边冷冷地看苏秦。他是尖脸,眼梢微微吊起,冷眼看人时颇有一番威势。苏秦显然有些怕他,心不甘情不愿的从公输般怀里挣出来回王诩身边去了。
公输般低头一看,胸前衣服都被扯得一团乱,不由有些好笑,自行整理好了。王诩在一边吩咐道:"我要招呼客人,你们自行练习罢。孙宾庞涓,看好两个师弟。"四人齐声应了,虽然有人不情愿,却都不敢违抗师傅。王诩不再多话,向两人道:"跟我来。"
王诩去的方向是那道小瀑布,公输般正在疑惑,却见他绕过下面的小潭,从瀑布背后走了进去。他连忙跟上去,原来瀑布后面是一个天然石洞,其中摆放着石制家具,当是王诩起居之处。石洞中甚是清凉,另有一股泉水款款流向洞外。王诩示意他们在石礅上坐了,自己往里面走了一圈,出来时手里拿着个药箱。
公输般正在奇怪,王诩已经蹲在他脚边,抬手要脱他的草鞋。公输般下意识的一缩,问道:"怎么?"王诩朝他瞪一眼,道:"你脚上受伤了,我给你看看。"公输般脸上一红,想不到他没看自己几眼,却连他脚上的伤都看出来了。
王诩的手微有些凉,轻轻扶着他的脚踝,动作很是温柔。公输般想起他们少年时候,也有一次王诩悉心地给他治伤,那时他跟在他们两人身后,很是无忧无虑。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三人也少有机会能这样聚在一起。
公输般心中感慨,王诩手中却利落地清理了他的伤口,涂了层药膏在上面,再用布条包扎起来。他一边弄,一边皱着眉对墨翟道:"你是怎么搞的,自己找罪受也算了,还要把公输般拉下水,看看伤成什么样子了。"
公输般连忙道:"是我自己要走路的,不关他的事。"
王诩看他一眼,不好再说话,倒是墨翟有些尴尬,歉然道:"是我的疏忽。我急着赶路,没顾虑你的情况。"公输般怎会怪罪于他,当下只是笑着摆了摆手。王诩又道:"楚国不伐宋,你该没什么事要忙,多住几天养好了伤再走罢。"公输般一愣,王诩却没等他答话,走去墨翟身边道:"我看你也有伤,治好了再走。"径自去脱了他草鞋,脚上果然并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