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匠————魏公子无忌

作者:魏公子无忌  录入:12-12

良久,王诩深吸一口气,把头转了回来,却看见公输般还是怔怔望着他,失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我跟你说笑呢,怎么就当真了?"
公输般一愣,想起刚才他的样子,摇头道:"我不相信。你刚才说的话都是真的!不然,你怎么解释自己为什么不去一展所长?"
王诩迎着他炯炯的目光,无奈地一笑,也不否认,道:"你这么敏感做什么。我无心仕途,墨翟不过是一小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我找不到值得为其效力的人。在厌恶贵族这一点上,我并不下于墨翟。虽然看得太多已经麻木,我还是无法让自己与他们同流合污。"
公输般听他这一说,想起自己对王诩其实所知甚少,随口问道:"他们做了什么?让你这样反感。"
王诩又转头望天,淡然道:"难道你没有经历过么?像孟大夫这样的人并不在少数。其实这种的事情已经不能算是恶行了,贵族挥霍无度,又不懂得为百姓着想,根本不值得尊敬。享乐的东西只要沾一点边,就足够让人腐坏。--墨翟讨厌音乐,就是因为这个。"
公输般听到他提音乐,又想起那张无辜受罪的琴,心里有些不舒服。只是这些年都过去了,那些不快也就是一掠而过,并没有激起太大波澜。于是他注意到王诩右手正在胸口轻轻触抚,勾勒出一把匕首的形状;抬头看看,是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公输般略微有些好奇,问道:"是和送你这把匕首的人有关么?"
王诩一怔,还是答道:"有一些罢。很多年前的事了。"
公输般又问:"能不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王诩向他看一眼,发现他只是下意识的接口,眼神已经有些朦胧了,便也没有介意,略微理了下思绪,答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时我刚出山,目空一切,以为天下尽在我脚下。晋国内乱,我硬是跑去插了一脚。本来像我这样没有资历的小孩根本见不到掌权的人,只是凭了这幅好皮囊,不幸被人看中了。那人也算是个人物,懂得收了自己的欲念先利用了我,好吃好住地来招待。我正好也要找地方发挥,便虚与委蛇一番。我早知道他不安好心,准备完事了就走的,想不到过于自信,被他用药制住了。他竟然全然不顾我为晋国出了多少力,寻了不少人来想要凌辱我。还好他们都是养尊处优不通武艺,我用了他送我的匕首闯了出去。我那时候实在是天真,对他们一个个都恨之入骨,可是后来真正见识到贵族的嘴脸,发现他们还算是客气的。把这把匕首带在身边,也算是个提醒的意思,别要自视过高,免得误了自己......"
王诩说到后来,有点自言自语的意思,果然肩上一沉,公输般不负所望地靠到了他身上。他昨日没有睡好,今天又悬了一天的心,刚才王诩没有责骂他,整个人便放松了,慢慢地终于挡不住倦意睡了过去。
王诩只作不知,续道:"我这些年在各国游历,看的事情多了,有许多事也想开不少。贵族出生环境如此,要洁身自好其实很难。我既然看不惯,又何必掺和进去,不如寄情山水,逍遥地过日子。我天性是极冷淡的人,这点我很庆幸。像墨翟,明知不可为也要硬上,不是因为他傻,实在是想不开,没办法看别人受苦。你能明白他的苦么?难道他不想享受天伦之乐?难道他真能不动心?他把自己都奉献出去了啊。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忘了告诉你,我很佩服你。你的头脑,你的才华,决不逊色于任何人。所以你根本不需要自卑,能够得到你的青睐,是任何一个人的荣幸。可惜墨翟没这个福气。你这样纯粹的人,也不适合背着太沉重的责任。"
夜风吹过,公输般微微瑟缩了一下。王诩伸手将他揽得近了些,结果公输般在睡梦中抱住了他,两人紧紧地贴在一起。王诩低头看看,不由轻轻地勾起了嘴角。
今夜月明星稀,明天该是个好天。

二十三、聚散无常
第二天公输般醒来的时候,有一瞬的茫然--他没有睡在榻上,竟然是坐着睡着了。不过睡得倒是并不难受,身上也没有那里觉得僵硬了。他想起身,却发现自己是靠在另一人怀中,便不敢轻举妄动,稍稍抬起头来向那人看去。
那人自然便是王诩了。公输般吃了一惊,想不到他们竟会有这么亲密的时候。然而定一定神,又看得痴了。王诩的脸有像白玉一样的光泽,被初升的太阳照着,染上了一层绯红。他的舒展的眉透着懒散,微扬的嘴角显出闲适,唯有挺直的鼻梁仍凸现着主人的傲气。这样的王诩带着前所未有的云淡风清,几乎是公输般不认识的人了。
公输般目不转睛的看着,渐渐发现原本那脸上的红润已经扩散开来,越发显得娇艳欲滴,而王诩的呼吸也一点点地加快,胸膛的起伏更是明显。公输般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王诩猛地张开眼睛,瞪着他恶狠狠地道:"看什么!还没看够么!"
公输般被他一吼,才发现自己左手还搂着他的腰,右手则搁在他腿上,王诩颈中大片红痕显然是被他的脑袋压的,不由大窘,立时跳了起来。王诩哼了一声,扶着长凳慢慢站起来,大概半边身子已经麻木了。公输般想上前帮手,被王诩一把挥开,自己一瘸一拐往屋里去了,速度之快,简直像是落荒而逃。
公输般只知道呆呆看着,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他仔细回想了一下,似乎昨天晚上是和王诩在谈心,说得好好的,到早上却又是这么冷淡。王诩总是这样,前一刻还笑脸相迎,转眼就能翻脸,把人弄得团团转。不过被他这一搅,公输般倒也看开一些,反正墨翟也不知道,他表现得自然一些,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就好。
进了屋里,墨翟已经起身,王诩却在收拾东西。公输般不明所以,问道:"怎么了?"
王诩回过身来,脸色不太好看。他本就没带什么东西过来,三两下就都弄好了,抬脚便要走。公输般愕然,暗道自己又没惹到他,怎么说走就走。王诩却又顿了顿,转头对墨翟道:"那边的事情,我一定为你办好。你自己......要保重。"墨翟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王诩知道他根本不会在意自己身体,叹着气走了。
公输般知道非是自己所想,向墨翟问道:"王诩做什么去?"
墨翟答道:"我的几个学生还陷在蔡国,我请他去打点一下。我要去见国君,请他帮忙跟楚王要人。唉,但愿国君肯说话才好。"
公输般见他身体未好就要出去走动,明白了王诩的无奈,劝了两句没劝住,只好让他去。
墨翟的学生大多是些穷苦出生的年轻人,有些甚至是他从战火中捡回来的孩子。他们都尊敬墨翟,认同他的想法主张,墨翟在外面走动的时候经常带着他们,渐渐都成了他的臂助。公输般曾经见过几个,觉得并不像墨翟这样沉稳,但是都热情过人。他看着墨翟的同伴从几个变成了几十个,又有了严明的纪律,俨然是个小团体,在市井之中也有了声名。他有些嫉妒这些能够和墨翟并肩作战的人,但是墨翟说得对,他有自己的战场,至少这几年中,他为鲁国城防作了无数的改善工作,致使别国侵略都减少了许多。对于这样的成绩,不仅他自己得意,墨翟也是极为赞赏的。公输般在鲁国的地位,已经不止是一名简单的工匠了。因此墨翟去见国君,他也自告奋勇地一起去了,凭他对国君与三桓的影响力,定然能有所帮助。
公输般想得不错,鲁国国力日衰,对他的依仗也日益增加,帮这样的小忙不在话下。令他意外的是,曾在鲁国到处碰壁的墨翟也被他们极力拉拢,殷勤不下于他。不过转念一想,墨翟这些年战功赫赫,替多少小国挡住了侵略,连平民都知道的事情,这些权贵自然更清楚。他们要借重墨翟的力量,不得不讨好。公输般想明白此点,不由在心中生出些厌恶出来,看不起这些人的见风使舵。他知道墨翟只坚持自己的正义,哪里有困难就去帮忙,绝不会为别人待他优厚而加以优待。墨翟的热心肠,是不求回报的。
事情办得很顺利,王诩在那头先保住了几个弟子的性命,然后由鲁君出面与楚王交涉。墨翟已是天下闻名,楚王爱才,不曾为难他们,很快就放了人回来。
公输般帮到墨翟,很是高兴,本想趁他养伤之际和他好好相处一段时日,不料事情刚解决,他便匆匆赶去蔡地安抚当地百姓了。公输般已经习惯他来去匆匆,倒也不是太伤感。只是想起王诩那晚说过的话,原本存的那一点点心思也慢慢地淡了,人变得有些麻木。
公输般并没有对其他人动过感情,不知道怎样的感情才算深厚。他对墨翟,从来就不是激烈的,放在心里品味,是绵长而醇美的味道。他本不是感情强烈的人,所以一直很喜欢这样淡然的感觉。可是再醇香的感情,若得不到回应,也只会随时间慢慢消散。公输般并不偏执,他藏起了这份感情,偶尔拿出来回味一下,便可以很舒心。日子一长久,总是会平复的。
公输般成长了,稳重了,也沉默了。他见到墨翟,不会再暗自雀跃,也不会因为私事而耽误了劳作。他的生活只剩下工作和创作--如果没有遇到墨翟,也许早就是这样。偶尔看到他为王诩做的雕像,他也会怀念一下。他和墨翟都是沉稳的性子,王诩的跳脱便显得与众不同。也因为王诩消息全无,他才会多挂心了些。
公输般很少坚持什么事,只是家里给他介绍亲事,却被他坚决地拒绝了。他知道自己没办法分心,不想耽误好人家的姑娘。他已是一家之主,家里人意见虽大,却也拗不过他。

二十四、制敌之道
日子过的太平淡,公输般以为自己就这样在鲁国过一辈子了。他欲求不多,有那一套木工家生陪着也足够了,既然感情不顺,寄情于劳作未尝不是好方法。何况那些贵族口中的奇技淫巧对他而言,是其乐无穷的。
不过世上总有意外。有一年春天,楚王特意派了使节来鲁国,指明要请大师公输般往楚国一游。公输般清楚,他的身份不足以得到这样的礼遇,必然是楚人有求于己才会过来相请。他左右无事,想想自己一生还未踏出过鲁国土地,便欣然应允了。
于是公输般去了楚国。他鲜少有机会做决定,事后回想,这个决定是极其明智的。
公输般坐船沿水路去了楚国都城郢都。路线是楚人安排的,楚国使节对他恭敬有礼,沿途向他指点风光,令他眼界大开。公输般是第一次见到大江,早已为两岸风光所折服,江风吹得他胸怀大畅,深感此行不虚。只是怪异的是,楚使总是有意无意地引他观察地势,公输般猜想这次任务该是与此有关。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他一到郢都,楚王便迫不及待地召见了他。
天下诸侯中,称王的只有南方的楚国和吴越,因为地处偏远,周天子也难以制裁到他们。其实自平王东迁这几百年来,周王室对诸侯的威慑力已经越来越小了,就算是没有称王的也不曾将他放在眼里。楚国灭国无数,更是傲视群雄。
公输般在鲁国也算得上富有了,但是到了楚国,才发现自己几乎可以说是寒碜。楚人的衣饰十分繁复,极尽奢华之能事,即便是平民也穿得比他更体面。至于器物用具,亦是力求精美,极其讲究。公输般瞠目之余,对这奢靡不由暗生一层反感。他自己固然是从不讲究,另一方面却也是受了墨翟的影响,觉得这些都完全没有必要。
当然,楚国的浮华也可当作是国力强盛的表现。这样一个天下大国,国君威势绝非鲁君可以相比,虽然楚王态度也甚是亲和,公输般在他面前却不由自主地拘谨起来,连话也不敢大声说,唯恐稍有行差踏错。
其实楚王见他年轻,确实先存了轻视之心,随口问了两句路上情形,便示意一旁陪同的大夫来询问。那大夫会意,向公输般道:"公输先生,我在楚国就听闻先生大名,听说先生善制奇器,为鲁国城防做出极大贡献,今日得见,果真是青年才俊。"
公输般逊谢道:"不敢,我只是做我的分内事。"
那大夫道:"先生何必过谦。先生既然相助城防,想必对攻防器械十分熟悉?"
公输般知道转入正题了,答道:"略知一二。"
那大夫道:"实不相瞒,大王此次邀先生前来,是想请先生帮忙解决一道难题。"
公输般道:"只要我力所能及,必当效劳。"
那大夫道:"如此先谢谢先生了。请容我先将事情缘由向先生解说一遍。"
公输般耐心听了,才知道原来是事关楚越争雄。近几十年来,南方的局势一直不能稳定,先是吴国大肆征伐,搅得天下大乱,后来却是越王勾践兴国,不仅灭了吴国,还得到周天子承认霸主地位,风光无限。吴越原本是楚国的藩属国,却都先后凌驾于楚国之上,令一度强盛的楚国颜面尽失。而现在吴国已灭,勾践亦死,楚王有意将南方霸权重握于掌中。
南方倚重水战,然而不管是对先前的吴,还是现在的越,楚国在水战中都未尝一胜,根本就是无计可施。究其原因,就是由于楚国在上游,而吴越都在下游。进攻时,下游船只为逆行,更易于控制;撤退时,更可顺流而下,令楚人追之不及。这是地形的天然差异,楚人无法改变,只有吃败仗的份。现在寻到公输般,便是希望他可以想办法控制越人的进退,将地形的优势去掉,让楚人可以痛痛快快打一场水战。
公输般从未见过水战,自然不可能一口答应。不过他对此事颇为好奇,提出要先看过实战才能知道是否帮得上忙。楚人有求于他,答应得甚是干脆。
要看水战并非难事,楚越之间纷争不断,隔三差五就会有一场好打,公输般便趁双方混战之时在远处偷偷观察。他对船舶没什么研究,看双方对战也不知道战船的性能孰高孰低。只是楚人进攻时,战船的速度过快,往往控制不住势头。而越人因为是逆流,将船在江中一停,便等楚人送上门来。如果战况不利,越人掉头便走,退得飞快。若楚人想要追击,多半是追不上的,就算追上了,双方速度过快,也打不起来。更何况一不小心追得太深,回来时不仅辛苦,还可能遭到偷袭。
公输般看了几次,心里有了底,知道如果不能让越人进退失衡,楚国不可能在水战上占得上风。他在楚王为他准备的住处找了个木盆,装满了水放了木块进去模拟攻守双方。楚人礼数周到,由得他一人静心思考。
到第三天上,公输般带了个东西去见楚王。楚王见他这么快就有了对策,不由大喜,然而看他带来的东西,却是毫不起眼,又有些疑惑。那物事有点像长枪,但是略短一些,在两头装了钩子,再无特殊之处。
公输般知道楚王心思,解说道:"大王,这件工具,我叫它钩拒。不要看它构造简单,只要在作战时将它的两头分别钩住敌我双方的战船,那么进攻时我方就能和敌方保持距离,而对方撤退时也不再能够从容退去。"
楚王将信将疑,道:"这样小,真能有用么?"
公输般自信道:"大王,别的我不敢说,但是由我亲手做出来的东西,决不会是废品。如果大王不信,可以先在江中操练。"
楚王也是坐言起行的人物,当即不再多话,带着一众大臣和公输般出城去了江上水师。郢都临水而建,因此交通极为便给。
公输般示意将士在船两头挂上钩拒后再行开打,结果果然收得奇效,令下游船只无法任意进退。

二十五、身份地位
钩拒既然能够生效,楚王立即下令大量生产,一众楚国将士亦是摩拳擦掌,只盼在水上力挫越国,一雪前耻。公输般的地位得到显著提升,不仅换了住处添了仆役,连楚国君臣对他的态度也都越发恭敬。他惯于清静,这样一来反而弄得不自在,索性闭门不出,专心做研究。他在楚国呆了月余,颇为不惯南方的潮湿天气,只想快些结束了回鲁国去。
钩拒结构简单,制造并不麻烦,不几天每艘战船上便都配备了几个。楚王心急,命人去向越国叫战。其实在造钩拒的时候,越人数度叫战楚人都闭门不出,早已恼火,闻得楚人竟然主动叫战,当下便迎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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