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输般的性子墨翟看得很清楚,想瞒也瞒不了。他想和墨翟一起出去见识,被委婉但是坚定的拒绝了。墨翟临行前对他说的话他记得清清楚楚:"我出门,是为了自己的事业,也是为了天下的百姓。你和我的理想不同,这苦吃得没有意义。留在鲁国才能发挥你的所长,你可以用自己的手来改变许多人的生活。公输,我并不知道自己能够取得多大成绩,但是你只要发挥所长,定然可以成功。留在鲁国罢。"
墨翟每次对公输般说道理,总是令他又爱又恨。他爱他说话时自信而不容置疑的神态,有种庄严肃穆的美;也爱那种被平等对待时获得的自尊感。可是每到这种时候,他就觉得和墨翟离得很远,有种无形的疏离;并且为了表示他也是懂道理的人,公输般常常需要接受一些他原来不甚赞同的事情。这一次,还是他妥协了。
墨翟去了邹国,鲁国的邻国,文教兴盛不亚于鲁国。虽然不算是远行,但是毕竟音讯不通,几个月见不到人,令公输般空虚许多。他早已习惯了每天能够有和墨翟相处的时光,突然间只剩他一个,仿佛生活都不一样了,一时间难以适应。
他的消沉父亲看出来了,几次三番的和他谈话,却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公输般一向孝顺,数次过后觉得不应该让父亲这样担心,便努力调整自己的状态。他每天空出一段时间来温习墨翟教给他的东西,以便他回来时不会退步。其实这段时间多半是发呆发掉了,每次他刚开始想写几个字,便会想起和墨翟相处的情景来,然后不能自制。不过这样做也算有些效果,至少他干活时发呆发得少了,家里人安了心。
公输般对墨翟产生依赖之后的第一个分离,用了三个月时间。到重逢的时候,公输般几乎有恍如隔世的感觉。他尝到了相思的滋味,尽管那令他消瘦,令他辗转反侧,可是重逢时的甘美也无与伦比。墨翟壮实了,晒黑了,也成熟了。他脸上长出了棱角,沉默时会透出威严,可靠一如既往。他们的距离,似乎也越发远了。
有时候改变一个习惯真的不算太难,公输般用两年的时间换取了和墨翟同窗共读的习惯,然后在墨翟第一次出门的几个月内,就习惯了他的神龙见首不见尾。此后的十数年,墨翟都在各国奔波,而公输般则守在鲁国的一方小小天地内,安静地期待重逢。有时只有几天,有时是年许,但其实真的没有什么分别--都是分离。
公输般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旁观者,在一旁见证着墨翟是如何来去匆匆,风尘仆仆。他看着他一点点地黝黑,一张脸上就看见漆黑的眼熠熠发亮;看着他脸上的神情从刚毅变得柔和,最后变成刚中带柔;看着他青春的脸上是如何渐渐染上沧桑的印记。他无法参与,但是一点一滴都记得。
二十、相见时难
公输般再见到王诩时,墨翟在列国之中已经小有名气。然而他之所以被看重,并不是因为贵族接受了他的治国之策,而是他的军事才华委实出色。墨翟从不打不义之仗,只相助弱小国家抵抗侵略。只要有他在,再弱小的国家也有一拼之力。他的能力被承认,他的思想却寸步难行。对于墨翟来说,这远不是成功,因此他利用已有的影响,试图说服贵族尝试改革。
那一次,公输般知道墨翟去了蔡国,是因为有消息说楚国会攻打蔡国。像所有百姓一样,他对战争的认知是麻木的,只要没有影响到自己的生活,外头打得多厉害也不去理会。虽然他由于墨翟的缘故稍稍多关注了一点,对这场战争的影响还是没有清楚的概念。直到大街小巷都传遍了,他才知道,蔡被楚灭了,蔡国再也不存在了。换言之,这一次,墨翟没能守住弱小的蔡国,他失败了。蔡国的存亡并不怎么放在公输般心上,他关心的,是墨翟有没有安全逃离战场。他并没有担心多久,从上午知道了蔡国被灭的消息,下午王诩就带着墨翟闯进了他的家门。
王诩几乎一点变化也没有,他进门时,公输般是先认出了他,才猜出他靠在他肩上的人是墨翟。墨翟垂着头,看不出动静,公输班看得心里一沉,正待询问,王诩朝他一摆手,命令道:"找个地方让他躺下,你看着,我去抓药。"公输般不敢怠慢,连忙帮着他将墨翟扶到自己榻上躺好了。王诩话都没多说一句,又匆匆跑了出去。
适才王诩突然闯进来,公输般也看出墨翟情况不好,光顾着帮手,一时搞不清状况。王诩一走,他才得空去看墨翟。墨翟已经没了意识,面色潮红浑身发烫,看来病得不轻。公输般不通医理,只知道干着急,想到王诩已经去买药,自己也坐不住,去寻了毛巾来给墨翟敷着,又用水润润他的嘴唇。他只会做这些,然而要是不做事,心里又闷得难受。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诩才又跑回来,在门口一张,道:"很好,你就这样做。我去煎药,炉子在哪里?"公输般知道自己做得对了,略有些宽慰,指了路给他看,重又坐下给墨翟擦拭。他见墨翟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又是汗又是尘土,穿着想来十分不适,替他除下了,却见胸口整整齐齐缠了绷带,当是王诩手笔。公输般不敢多看,取了自己的干净内衣给他换上。等他弄好,王诩正好端了药碗进来,看见墨翟换了身衣服,也没多说什么,让公输般扶了墨翟坐起来,捏住他下颚救把药灌了进去。他动作粗鲁,把公输班看得眉头直皱,然而药汁却是一滴不漏地进了墨翟的肚子。
两人安置好墨翟,王诩也舒了口气,道:"好啦,裹好被子让他发一身汗,很快就能好了。"公输般憋不住,问道:"他是怎么了?"王诩哼了一声,道:"怪他自己!战场上几天几夜都不休息,城破了也不知道逃走,若不是我拉着,只怕这会儿已经和蔡国一起完了!还跟我赌气,一路上赶得这么快,身体自然撑不住了。"
他说得简略,但已足够令公输般明白。他知道墨翟只不过是劳累过度,其实身体并无大碍,心下略宽。但是蔡国在他面前被攻陷,以墨翟的性子,这一重刺激只怕会令他心里难受许久。公输般自己担忧了一会儿,知道无法排解,也不再多想。
王诩却在此时打了个呵欠,问道:"有没有安静点的地方让我休息一下?我驮了这么大个人过来,累得不轻。"公输般先前注意力全放在墨翟身上,闻言向王诩看去,只见他满面倦色,眼袋已经发青,情形居然不比墨翟好多少,知道再不得好好休息只怕也要病倒,连忙去外间铺了个地席,又找了被褥出来给他铺好。王诩也不客气,倒头就睡。
公输般一个人守在墨翟旁边,不敢走开,也不想休息,从下午一直坐到天黑。墨翟情况并没有好转,呼吸很是急促,仿佛在梦境中也不得休息。好在体温没有上去,入夜之后还稍有下降。公输般见他稳定一些了,渐渐觉得腹中饥饿,出去弄了点吃食,又点上了灯,回来时却看见王诩仍是睡得死沉。他凑上去看了看,只见王诩微微嘟着嘴,慵懒地舒展了眉毛,睫毛间或轻轻颤动一下,显得甚是适意。灯光照得他脸上阴影一摇一摇的,把憔悴的面色也遮去了些。那睡相实是说不出的纯美可爱。
公输般虽然担心墨翟,见状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想不到王诩也有这样有趣的时候。他不忍心吵醒他,轻手轻脚地走进自己房间里。
这几年王诩音讯全无,公输般也没想过要去打听,要不是有个雕像在,只怕这人已经被尘封在他记忆之中了。可是现在再见到他,竟还是分别时的样子,就好像中间这几年根本不存在似的。王诩还记得他家里,进门就理所当然地对他吆五喝六,令他一点生疏感都生不出来。也许本就该如此,王诩不是个可以让人忽视的人。
公输般自嘲地笑笑,觉得无谓在这事情上多费脑筋,去拿了个活计坐在墨翟身边就开工了。墨翟开始慢慢好转,到后半夜时,呼吸也平顺了,这才能够安稳地睡下去。公输般心里一松,自己也觉得有些疲累,靠在一边闭了会儿眼睛。他有了心事,睡不深,墨翟稍微一动就要醒转,所以等于没有睡。
到快天亮时,公输般终于睡过去一会儿,醒来时只见窗外已经有些泛白。再看墨翟,脸上竟然添了些血色,神情很是平和。他探了探他额头,体温也正常了,不由欢喜。墨翟从战场上赶回来,形容很是狼狈,眼窝深陷满脸胡渣。公输般没见过他这样子,这时有了心情打量,只觉得满心怜惜,忍不住用手轻轻去抚他的脸庞。入手很是粗糙,墨翟生活清苦,没时间也没心思打理自己的仪容。但是公输般就喜欢他这样子,那些都是他奋斗的证据。
仿佛鬼使神差一般,公输般慢慢地俯下头去。
二十一、夙愿得偿
墨翟的嘴唇微厚,因为发烧而有些干裂。公输般摒住呼吸,一点点凑了过去。他可以感觉到墨翟的呼吸轻轻拂在他脸上,有些酥痒,更多是紧张。他两手撑着床沿,背上肌肉已经绷得发酸,然而究竟有没有碰到,却只有一种恍惚的感觉。他的精神处于极度亢奋之下,仿佛长久以来的渴望得到实现,于是全身力气都被抽干,无比满足也无比空虚。他想,若这一刻就是永远就好了,只是这样,对他而言已经足够了。
公输般对于墨翟,从来都没有什么野心,只希望可以常常看见他,听他说说话。他没有长远的打算,过得一天是一天。他不曾想过墨翟也有这样任他摆布的时候,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做更多的事情,他对墨翟又敬又爱,这样的举动已经近乎亵渎。可是这种机会以后只怕不会再有,他不由得放纵自己,然后悄悄把此时此刻记在心里。
公输般将那姿势维持了许久,直到浑身僵硬也没舍得离开。他如痴如醉,紧闭的双目中渐渐鼓胀起来,有水从眼睑上滚了下来,把他自己吓了一跳,猛地坐直了身子。墨翟脸上被他的眼泪打湿了,他慌忙替他小心擦去,又用袖子在自己脸上胡乱抹了一把。他自嘲地笑了笑,默默转动手脚活络一下筋骨。不知是不是错觉,室内好像比先前要暗一些。公输般也没有多想,准备先去弄些早饭来吃。他才一转身,就发现门口站了个人,挡住了外面的光线。那人一动不动,不知道在那里多久了。
公输般心里一紧,一时没了主意,站在原地和那人瞪着眼对望。两人都没开口的意思,公输般猝不及防之下,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有什么反应。然而他毕竟还是缓过劲来了,慢慢地受不住那目光,头一低,从王诩身边冲了出去。
王诩没有追出来,这令公输般稍稍自在些,虽然他已经是面红耳赤。他原以为王诩会将他好好训斥一番,想不到什么事都没发生。他直觉王诩看见了,但是以王诩从前的性子,早就冷嘲热讽都上来了,决不会一言不发。公输般原本就够烦恼了,想了一下想不通,也就不再去想。只是他自己的房间,一时间却没有勇气再走进去。可惜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到吃中饭的时候,公输般身为主人,不得不为王诩送饭进去。
房间门还是开着,只见房里两人都是坐着,像是在说话的样子。公输般知道墨翟醒了,心喜之下竟把满腹忐忑都抛了开去,直直地冲了进去。
墨翟见了他,有些讪讪,微笑道:"公输,给你添麻烦了。"他这一笑,整个人都显得精神了,虽然还带着病态,却仍是公输般最熟悉的那个人。
公输般放了心,道:"你跟我客气什么,能帮到你我高兴还来不及。你感觉怎么样?"
墨翟道:"好得很。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
王诩在一边哼了声,道:"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再这样胡来,往后有的是苦头!"
墨翟脸色顿时一阴,道:"我也知道自己冲动了,可是让我眼睁睁看着别人受苦,实在是做不到。我终究还是能力未足,挽救不了蔡国。"
王诩也沉了脸,骂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以你一人之力就可以阻挡整个国家?太自大了罢?你为此事差点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还嫌尽的力不够多?......"
公输般没有听王诩说完,悄悄走了出去。王诩没有揭穿他,但是从头到尾都没有不曾瞧过他。他自己心虚,又觉得插不上话,无法呆得久,索性来个眼不见为净,还能稍稍平复一下心情。无奈满腹心事,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
到晚上送晚饭过去时,墨翟又睡着了,王诩则支着脑袋在打瞌睡。公输般轻手轻脚地放下东西,又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暗暗觉得自己窝囊,明明是他的卧房,进出却要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不过相较于跟他们说话让自己尴尬,还是做贼来得轻松些。
公输般觉得这天过得真累,没做什么事却偏偏满身疲惫,提心吊胆的日子不好过。他走到院子里,正想舒一口气,却见应该在房里打瞌睡的人正好端端坐在院子里,向他招手。他早料到逃不过去,想不到真正临到头了,反而没那么紧张,从从容容走到王诩身边坐下。
王诩看来很平静,问话就像拉家常一样:"你觉得墨翟是什么样的人?"
公输般想了想,答道:"他有才学,有理想,待人也好,是很好的人。"
王诩叹了口气,道:"不错,他是好人。他一心记挂着天下安危,总想要保护弱小的百姓,很少考虑到自己。对于这乱世而言,他是一泓清泉,为许多人带来了希望。可是,一个人的感情是有限的,一旦分给了太多的人,就再难为一个人停留,你明白么?"
公输般点点头,又摇头道:"不是太明白。他对天下人,和对某一个特定的人,该是不一样的心情罢?为什么会有冲突?"
王诩道:"或者我可以这样说:墨翟是个一心一意的人,心里装了天下,便容不下个人感情。只要有一天他抛不开对百姓的悲悯,就不能动私情。你想,以他的责任心,一旦对另一个人许了终生,那是定然要照顾好他的;可是他还要四处奔波,止杀止战,又怎么能够保障那人的幸福?墨翟自己清楚这一点,所以早定了决心,不会为自己寻找伴侣了。喜欢他的人,注定是要伤心的。"
公输般听到这里,方知道王诩是在劝他。其实就算不劝,他也知道没有希望,他们的差距太大了,他对墨翟只能够仰视。可是王诩呢?墨翟对于王诩难道也是一样?他们同样出色,又共经患难,王诩更可以说是得力臂助,他们两人应该是不同的罢?
二十二、月夜倾谈
公输般转过头去看王诩,正巧王诩也在看他,显得十分专注。公输般想起以前也曾和王诩这样亲密地坐在一起,谈论他的困惑。几年过去,眼前的人却丝毫没有改变,那神情让人忍不住想将胸中烦闷一吐为快。许是公输般的目光太过热切,王诩垂了垂眼帘,又说道:"这番话我早该对你说的,那时候你说喜欢男人,我就猜出来了。我还以为他会把握好......"
公输般心头一跳,追问道:"什么意思?"
王诩叹道:"没什么意思。我看出来的,他会不知道?"
公输般顿悟,心中了然,却挡不住一丝苦涩,喃喃道:"怪不得他总是往外跑,原来是要避开我......"
王诩一挑眉毛,道:"那你未免太高估自己了。墨翟要做什么,不会为别人而改变。"
公输般觉得心口一堵,低声道:"那么你呢?你也没办法改变他?"
王诩自嘲地笑笑,道:"你知道我学的是什么?权谋,是用来欺骗的;战术,是用来攻击的。我学的和墨翟的理想背道而驰,只要我愿意,可以搞得天下大乱。如果我妄图改变他,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你知道我有多寂寞?这世上能懂我的人太少了,为了不失去这个朋友,我的一身本事都不敢随便施展。你说,我有没有办法?"
王诩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望着天,也没什么表情。公输般却听出了其中的无奈,心里有些绞痛。即便是王诩这样优秀的人,也有自己的不如意,他虽然不能体会出那种孤寂,也隐约可以知道他的心情。王诩身上沉重的感觉令他不安,他一时忘记了自己的烦恼,想安抚他,又不得其径。两人之间落下一段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