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诩点点头,示意他到一边坐了,问道:"什么事?"
公输般又说不出口了。一句话在口中打了个转,说出来却是:"你一直在这里?"
王诩点头道:"是啊。大人出门干活去了,我来照看小孩。"
公输般又问:"你很喜欢小孩?"他才问出口,便恨自己胆小,专扯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偷眼去看王诩,幸好他看来没有一丝不耐,仍是点头道:"不错。小孩子多好,天真可爱。"说着,他向那群嬉戏的孩子看去,露出怜惜神色。公输般罕有见到王诩这个样子,心里一个触动,仿佛突然觉得他可靠起来,于是深吸一口气,尝试压下那惴惴不安的心情,坦白道:"我......我好像跟孟大夫一样了。"
王诩望向他,挑起眉毛以示不解。
王诩的眼睛颜色很浅,是极清澈的,既善于表达轻蔑的意思,但也可以用于安抚。公输般感觉他此刻眼神中带着鼓励,鼓起勇气再解释道:"就是那次我受他欺侮,他对我的那种。"
王诩皱了皱眉,又迅速舒展开来,道:"就是这事?是男人都会那样,你多大了?才第一次?不用大惊小怪。"
公输般大窘,知道他是误解了,连忙摇头道:"我不是指这个,我的意思是,我好像喜欢男人了......"
十七、感情问题
公输般把话说出来,就像肩上的担子有了人分担,觉得舒坦许多。他急切想听到回答。
王诩在使劲看他,仿佛被公输般的如释重负迷惑了,愣了一下才接口道:"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我看你也不像会乱搞的人。"
公输般急忙摇手道:"当然不是。"他松了口气,但又觉得王诩天生是狂放不羁的人,不拘泥于世俗也是自然,旁人又会怎么想?墨翟该是严谨的罢?难道也能这样轻易地接受?他想来想去,又开始不安,问道:"别人呢?别人也和你一样想法么?"
王诩道:"管别人做甚?对得起自己就好啦。你不信,去问问墨翟,他一定也是这么答你。"
公输般一惊,慌道:"我不要问他。他......他会看不起我的......"他话音未落,便听门口墨翟在大喊:"王诩,有没有看见公输?他到现在还没来......"公输般看见墨翟从门口走了进来,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子。
墨翟已经瞧见他,喜道:"原来你在这里,害我担心。下次记得先跟我打个招呼。"
公输般含混地应了一声,一时不敢和他说话。王诩看看他的样子,霍地站了起来。公输般被他吓了一跳,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轻轻扯了扯他衣袖,眼中露出乞怜神色。王诩不理他,昂首问墨翟道:"如果我对你说我喜欢男人,你会不会轻视于我?"
墨翟皱了皱眉,引得公输般心里一跳,才说道:"你看不起我?问这样的问题。只要是认认真真的感情,都是值得珍惜的。若我轻视于你,才该是被指责的。"他顿了顿,忽然笑道:"你为什么要加如果?难道你不是么?"
公输般此时心中大石落地,听墨翟这样打趣,不由噗嗤一笑。却见王诩板着脸,伸手向墨翟肩膀一推,道:"好了,你可以走了,别妨碍我们说话。"公输般想到他们的谈话内容,确实不敢让墨翟听到,连忙点了点头。墨翟见他们都坚持,无奈地一摇头,转身走了。
王诩等墨翟走出院门,才回过头来说道:"你听到了?只要你的感情是真诚的,便不会有人看不起你。"
公输般点头,又问:"什么样的感情才算是认真的?"
王诩侧头想了想,问道:"有没有这样一个人,让你时时牵挂着,就算天天见面也要想着他?如果见不到他,会觉得失落?你想吸引他的注意力,让他总是注视着你?想对他好,让他开心,时时关心他?想陪伴着他,和他分担一切?"他问一句,公输般就点一下头,问到后来,公输般脸上已经有些茫然,却还在点头。王诩不由一笑,道:"好啦,这些就差不多了。如果你真有这种感觉,应该就是喜欢了。"
公输般其实被他问得有些晕头转向,但却注意到一件事情,问道:"你说得这么顺,是不是因为你心里也有这样的人?"放在平时,这话他绝对不敢问王诩,但今日他情绪有些激荡,先前谈话氛围又好,便脱口而出了。
王诩也没有生气,笑眯眯地道:"说得不错。这种感觉,我很喜欢。"
公输般这日没去墨翟那里学习,而是直接回了家里,找出上次准备的石头开始雕刻。他热情高昂,觉得今天的王诩实在是又温柔又体贴,分外的漂亮,让他把原先的感觉全找回来了。他只想快些将那样的王诩留下来,生怕又像上次那样转瞬即逝。
石雕不像木刻,又费力又费精神,不是一时半刻能够完成的。公输般弄到夜里,一方面是疲乏了,另一方面却是光线不好,不敢胡乱下手。他上了床,又兴奋得睡不着。他回忆白天王诩说的话,想印证自己对墨翟的心思。
公输般对墨翟是有依赖的。他喜欢两人之间安静的相处,会有很平和的感觉。墨翟为人沉稳而不失风趣,热心但不会冒进,虽然年纪略小,为人处事却像是兄长一般甚是可靠。
墨翟这两年又长了个子,即便是在北方人中也属于高大的。只不过他先长了骨架,只看出手脚纤长,身材未免显得有些瘦弱。即便如此,他的神情举止也使他看来气度非凡。墨翟皱眉的时间越来越多,当那浓重的眉毛拧在一起的时候,便是他又在为一些公输般不理解的事情而烦恼。公输般爱看他思考的样子,虽然这种时候他看来太严肃,好像离得很远。他也喜欢墨翟和自己说话时的样子,带着全心全意的关心,尤其是那双神气的眼睛,会透出十分的亲切意味来。公输般喜欢这种被重视的感觉。然而这究竟是不是喜欢,他还是不明白。
拜那日与王诩的谈话所赐,公输般和墨翟相处时不会闪闪躲躲,异样却免不了。他会不时去偷看一眼,如果墨翟在埋头做自己的事,他会觉得安心;若不巧目光相遇,他则是避之不及,唯恐被瞧出异样。他敢告诉王诩,却没勇气对墨翟说。他知道王诩该是什么都没有说过,因为墨翟对他的异常甚是奇怪,有一次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公输般被他挨在身边,神思早迷糊了,含含糊糊地推说是这两天工作太多精神不集中。他对工作的热情墨翟是知道的,因此也没有怀疑。公输般却由于两人距离太近,想起以前墨翟手把手教他写字的情形。那时公输般个头还矮,墨翟从背后环住他,下巴正好搁在他肩头,气息相闻。墨翟从来没有好衣服穿,但一直收拾得整整齐齐,散发的气息干净清爽,令人舒心。这样久远的事情了,公输般回想起来,居然还像能感觉到当时身后那人的温度,暖烘烘的渗入自己的肌理。这感知令他浑身燥热,激动难以自已。幸好墨翟已经坐了回去,否则只怕公输般便要失态。
至于王诩喜欢什么人,公输般根本没有敢去猜想。
十八、分道扬镳
王诩的石像在一个月后终于大功告成。公输般小心翼翼地下了最后一凿,然后把它放到稍远的地方上下打量。这石像是他费尽心血打造,他自信必然是好作品。然而一个月来的朝夕相对,反而让他失了判断,有些患得患失起来。他手下的这个王诩,是那日露出畅快笑容的少年,神采飞扬但也平易近人--从很大程度上说,是公输般期望的样子。他看着那个笑容,自己也有些不确定起来,看看还不到晚饭时候,先往墨翟家里去了。
公输般天天去墨翟家里,对他们每天做的事情大致也有些知道,这时候只要不是出门拜访,便该是两人一起讨论事情。若是在家,就能请他们帮忙评价了。
这一回,公输般隔远就知道王诩必定在家。他听到了只听过一次的音律--在平民的地方,唯有王诩才会有这个本事。虽然和上一次隔了许多时候,他还是知道弹的必然不是同一首曲子,因为这次他听到的琴音是凌乱的,即便不通音律,也能听出弹奏者情绪不佳。他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院门,看见王诩坐在厅里,正对着大门,墨翟却不在家。
王诩紧抿着嘴角,也没发现有人进来,手上胡乱弹着琴,眼睛不知望向哪里。公输般不敢惊扰他,站在门口等他弹完。其实王诩指法早乱了,没弹几下,突然"铮铮"两声,竟然连断两根琴弦。他手按在琴上,呆了一下,猛地将琴摔出门去。
公输般惊呼一声,抢上前去想把琴抱起来,还没触到,那琴就被一脚踹得飞了出去,狠狠撞在墙上断作两截。他惊得呆了,抬起头看见王诩还是一脸怒意,握着拳瞪大眼睛看他。他又转过头去看琴的残骸,是彻底的断掉,那一脚是毫不留情的决绝。这是第二次了,王诩这样随手破坏掉他的心血。他缓缓站起身,怒到极致反而平静,只问了三个字:"为什么?"
王诩哑着嗓子道:"什么为什么?我哪里知道?他去季氏那里吃了顿饭,回来就告诉我说音乐是浪费时间浪费精力,贵族就是因为这个虚耗了光阴!他竟为了这点小事责备我,枉我将他当作生平唯一知己!要是他为了这个不高兴,我要来做什么用!"
公输般见他神情委屈,想来对墨翟的话十分在意,心里凉了一截。他忽然觉得争辩也没什么意思,再不想和他多说,默默转身走了出去。身后一点动静也没有,王诩既没有开口相留,也没有道歉,甚至连来意都没有问他。公输般走出一段,才真正感到失望,像在心里挖空了一块,空空荡荡无处着力。
公输般魂不守舍的回到家,那石像还在淋漓地笑,简直像是莫大的讽刺。王诩本来就是任性的,他不该一时糊涂被他欺骗过去。唯有对着墨翟,王诩才会卸了他的傲气小心迎合,偏偏他竟想要掺杂进去。王诩所谓喜欢的人,只可能是墨翟,他怎么会向别人低头。除了脾气,他们都是那样契合,令人连嫉妒都生不出来。
这一夜公输般辗转反侧,想要抛开那些无望的想头,却是越发纠结在心头。
出了这件事情,公输般第二天心情便不太畅快,早上都在思量着到底要不要再去上课。他天资聪颖,这两年学的东西也不少了,如果以他从前的想法,甚至该说是足够有余。可是他学得越多,就越清楚地看见自己的无知,对那两人的态度更多出许多敬佩来。这样的结果对他不可谓是不灰心的,早先的迫切都消磨掉了,若非为了能亲近墨翟,只怕他早就放弃了。墨翟的态度也是奇怪,全然没有敦促他意思,完全是放任自流,于是公输般正中下怀,每次都是偷懒蒙混过去,授课空余一个形式而已。
公输般对于说谎并不在行,还在苦思用什么理由解释不去上课的原因,墨翟反倒先找上门来了。公输般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直觉是和王诩吵架的缘故,试探道:"你怎么过来了?"
墨翟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皱着眉道:"我来跟你说一声,今天恐怕没办法陪你读书了。"
墨翟这两年琐事变多,暂停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只是公输般觉得他神情有异,昨天王诩又是那样的状况,便追问道:"出什么事了?"
墨翟摇头道:"唉,说来也该告诉你,王诩要去南方,我送他一程。"
公输般只觉心头一跳,也顾不上究竟是什么心情,连忙问道:"怎么突然要走?他又惹了什么事么?"
墨翟听他语气惶急,虽然心情不佳,还是不由失笑道:"你以为王诩就会惹祸么?他本来就是在四处云游历练啊,在鲁国待得也太久了点,总是要走的。"说到最后,终于还是流露出一丝落寞来。
公输般却不相信他的话,王诩待得好好的,一点征兆也没有怎么可能说走就走。定是昨日的事情惹得他不快,才会突然起念。然而听墨翟的口气,似乎两人并没有吵架,多半是王诩小心眼生事。他把话斟酌了一下,问道:"我昨天见到王诩,仿佛心情不太好,也许有什么心事?"
墨翟苦笑道:"是必然有心事,就是不肯告诉我。昨天他坐在客厅里对着墙壁发了一晚的呆!我跟他说话也不理我。你见过他么?他说了什么?"
公输般摇头道:"我见他发脾气,就先走了。没说什么。"
墨翟道:"你没受什么委屈吧?他脾气大,但是有口无心,如果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别太计较,听过就忘吧。"
公输般心道若王诩只不过说两句那就算了,可他还动手摔了他做的琴,未免过分。他不想墨翟为难,还是点了点头。
墨翟对他的大度十分赞赏,随即又露出为难神色,道:"我原本想叫你一起去送他的,可他好像心急避开你......我看他大概是做错了事心虚,你随我去和他说清楚罢?"
公输般不是不愿意,只怕王诩又做些不当的举动,反而大家尴尬,倒不如拒绝了干净。
墨翟见他意愿坚决,不好勉强,叹着气去了。
其实像我口味这么淡的人,怎么写都不会有太大差别,喜的未必让人会心一笑,悲的也不会让人郁闷于心。就是犹豫不决。
来指出一些可能是错误的地方。首先许多地方说墨子是宋国人,我也不能确定他到底是哪国的。反正他在鲁国和宋国呆的时间最久,就是第一故乡和第二故乡的分别吧。
另外前面写到论语,后悔了。虽然当时孔子已经死了,不过这本书还不晓得出了没有,就算出了流传度也不晓得多广,写了是我欠考虑。
还有,鲁班和公输般到底是不是一个人也有争议,这是学术性问题我就忽略了
很多地方在写到墨子的时候都会带到鲁班,一般来说都会采取贬低鲁班抬高墨子的手段。其实这是很不公平的,首先公输般的主要记载在《墨子》这本书里面,墨子的弟子当然要吹捧自己的老师。其次墨子是思想家,公输般是发明家,即使他们都做过工匠,在各自领域里的成就也是不可比的。为鲁班喊冤。
十九、悲欢离合
公输般最终也没有去送王诩。然而他在自己的屋子里坐着,也没了干活的心情。到底是认识两年的朋友,不是没有感情的。其实公输般扪心自问,还是希望亲近王诩的。王诩和气的时候,真的是让人如沐春风,从心底里喜欢出来。可惜他的脾气未免太坏了点,公输般一想到他屡次三番地践踏自己的作品,就不由有些恼怒,心里那点不舍也就无影无踪了。
如果公输般能预料到他此后几年都见不到王诩,只怕要后悔此时的决绝。当然一开始,他还是庆幸终于摆脱了他,有几日甚至有些亢奋。可惜墨翟并不和他一样想,虽然不至于消沉,情绪总有些低落。公输般体会出他的沉默,觉得自己活跃的稍嫌过分,此后便注意收敛。
事实上,就算墨翟的态度没有改变,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了。明明一天说不上几句话的人,那存在感却出乎意料的强烈,当这人突然间抽身而出,公输般心里就好像空落了一段,没有大碍,却叫人不上不下,难受已极。他不喜欢这感觉,于是有意无意的往墨翟家里跑得更勤了。墨翟没有让他失望,只要见面,他的心情就能够平复下来。
有时候公输般心里会暗暗地想,王诩不在的这段时间,他能不能乘虚而入赢得墨翟的全部注意?他也只是想想而已,并不敢付诸实践。他的胆子并不大,对于和墨翟之间的现状十分满意--墨翟对他确实亲近许多,偶尔还会拿事情来与他商量。公输般知道放在以前,那商量的人选必定是王诩,他大概也算是地位上升了。他渐渐触到了墨翟的思想:坚持正义,坚持为平民争取利益。他有了一种分享的感动,然而就在这亲密无间的感觉刚刚冒头的时候,墨翟却也要走了。
墨翟的想法在鲁国并不吃香。鲁人向来有守礼的美名,大夫孔丘更是一代贤人。鲁人恪守着先人定下的等级制度,礼法一丝不苟,根本不愿改变。墨翟没有办法影响鲁国贵族,于是希望到各国寻找机会,顺便历练。公输般舍不得,可是无力阻止。他已经清楚地看见他们之间的区别,并不仅止于学识见闻,更多是在胸襟志向。不管是墨翟还是王诩,都是雄心勃勃的人,渴望以一己之力来改变世界,他们也确实有那个能力。公输般想要的,不过是做最好的工匠,发挥自己的才智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快快活活过日子是他最大的理想,别人怎么样,他并不关心。因此公输般是安分的,几乎没有野心。